雾里看花

唐诗是汉民族最珍贵的文化元素和遗产，是文化宝库中的一颗明珠，璀璨夺目，韩愈有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白的诗锦心绣口，杜甫的诗沉郁顿挫，像两颗光彩照人的明星，镶嵌在波澜壮阔的盛唐历史的天空，给大唐盛世锦上添花。但从情感上来说，我更钟情于李商隐，尤其是他的无题诗内涵丰富，耐人咀嚼，异彩纷呈中呈现凄美绝伦的韵味。

李商隐，字义山，生活的年代正是李唐王朝江河日下，社会动荡不安，政治腐败的晚唐初期，他少年贫困，备尝艰辛，从书生到进士，无奈的是官场污浊，十年不离青袍，直至陷入朋党之争，排挤被贬，一生郁郁不得志，潦倒而终，年仅四十七岁。崔钰惋惜他一生怀才不遇，仕途坎坷，壮志难舒，在《哭李商隐》中写道：“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可算一语中的，道破了李商隐心头隐痛，为其一生归结的如此精炼刻骨。

李商隐发明了无题爱情诗，扑朔迷离，既精致婉转，又缠绵悱恻，也许是平生坎坷，生性内向，有一些隐秘的心事不好直白，又似乎没有头绪，不知所云，压在心里又是极不痛快，因此落笔为诗，就成了无题。因为无题诗覆盖着层层迷雾，被后人津津乐道，猜测了上千年，一代代揣摩分析，却终究未得其谜底，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其实诗中女子是谁，又何必知道，有人说他的诗如流云走月，活波空明，如七宝流苏，缤纷绮丽，也许正是诗中表现的意境朦胧才更让人着迷。

我最喜欢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子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生情事，回忆起来，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李商隐一生沉浮，壮志难酬，以至于多愁善感，是怀念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还是感慨年华易逝，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庄子梦中尚分不清自己和蝴蝶，古蜀国的望帝所化的杜鹃，泣血而啼，真的能将春天唤回吗？南海鲛人水居如鱼，哭泣时流泪成珠，“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人生遗恨之多，谁能不迷惘呢？逝水流年，感伤幽怨像生了根，根须触进他的静脉，繁衍不绝。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营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这首《无题》，绮丽流动的风格中有李商隐的沉郁，无奈，感伤，恋情被阻隔的怅惘，命运沉浮，身不由己的感慨，交汇于他的胸中，唯有将满腔心事用深挚缠绵，流丽圆美的文字表达，流淌出一首情采并茂，婉曲幽约的旷世情歌，化作泪水，流入血液，慰藉他的孤独岁月。

“相见时难别也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的感情曲折入微，淡淡哀婉，丝丝痛苦，累累憔悴，点点失望却又无比执着，交织着出一种难以言传的朦胧美感，动人心弦。语言含蓄，情调感伤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诗人心事欲说还休，几许惆怅，几许孤单，几许落寞，。“浪迹江湖白发新，浮云一片是吾身”，人到暮年的神伤，天地苍凉，让他感慨万端，却又倾诉无门，如浮云飘泊无依，这不公的世道，这难言的苦痛，这别样的人生。

李商隐的诗恍惚迷离，幽晦深曲，世人众说纷纭，他的诗镶嵌典故，包藏细密，驱使典故，如同己出。如那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前一句引巫山神女梦遇楚王的故事，后一句出自乐府《神弦歌青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运用自如，流畅自然。还有一句”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前一句有贾氏窥帘，赠香韩掾的故事，后一句有甄后留枕，情丝缠绕，藕断丝连的悲凉。李商隐才情斐然，寓典于情，读来跌宕有致。《乐游原》里对流年已逝的伤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夜雨寄北》里：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近乎于白话的语言质朴无华，犹如蒙太奇手法，重重叠叠，虚虚实实，回环往复，真如雾里看花般，让人心醉神驰。

李敬泽老师在《小春秋》序言里引用了李商隐《碧城》里的一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他说，“义山诗中有大寂寞，是一个人的，是岁月天地的，他的寂寞地老天荒，壮观奇幻，是华丽的，是澄碧的，寒冷的，坚脆的，这世界如水晶琉璃。写出这样的诗也不过是彩云易散琉璃碎，李商隐听碎裂的轻响。”如果李商隐泉下有知，一定会引为知己。这世上有人读他，懂他，念他，冲破层层迷雾破解他的心，也未尝不是一种造化。

纵观李商隐的一生，年少有志，敏感、清高，曾受令狐楚赏识，但生性耿直，无奈党争倾轧，抑郁而终，唯有将一腔寂寞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愤化入诗中，文辞清丽中意蕴深厚，典雅华丽中让人回味无穷。一首好诗，就是他生命的一道疤痕，是心底滚滚奔涌的遗憾和忧伤，他像一块美玉，晶莹剔透，澄澈清灵，于繁华喧嚣中，碰疼了我的心。

夜半静坐，雾里看花，读一个年代绵邈、别样的李商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