蠔田
厦海盛产牡蛎,有诗曰:
纵横石齿列方塘,夕汐朝潮百倍忙。 敲破连房掏海水,蛎黄蠔白费平章。
[原注]厦地产牡蛎,就海滨砌广塘,使其繁殖。遣妇孺以铁器就石敲击之,盛以筐篚,洗净后即可登市。[1]
“方塘”“广塘”,指的是人工养蠔的“蠔田”。
养蠔之海滩,名曰蠔田。蠔田之底质大概为泥土,但亦有岩石或泥沙相混和而成者。至于完全软泥或沙之地,则不能养蠔。蠔田中于满潮之差,平均约七八尺。养蠔之前,当先选石块等备蠔苗附着之用。石之形态不一,有圆有方,有不成形者,大小亦不定。大概蠔田硬者用小石,软者则用大石。否则石块陷入泥内,蠔苗即无从附着也。普通自废历十二月至三月将该石倒卧,曝于日光中。至三月乃植之蠔田内,使蠔苗附着其上。如是二三年后,乃整理之。或移养他处,以便脱售。[2]
附着蠔苗的石块,叫“蠔石”:
本市产的牡蛎,以人工养殖为主。在谷雨、立夏间,把牡蛎石的遗壳及杂质去掉,然后将石块翻开,叠立于泥滩上,排成人字形,互相依倚,12块为一堆,等牡蛎苗附上牡蛎石,幼苗开始发育后,就要进行移殖,由每堆12块移为8块,最后再移作4块一堆,散开至空疏地方,才不致撮取饵料不均衡,影响成长。涨潮时蛎不淹没,潮退时才露出。因此,要注意别让浪潮把牡蛎石冲倒,以免幼苗窒息。牡蛎成长后,待退潮时牡蛎石露出海面,用铲刀将牡蛎壳铲离蛎石,连壳带肉运回,然后进行加工,剖壳取肉。[3]
蠔石(朱家麟供图)
蠔田是海中利源,因之而生衅者,比比皆是。清代王步蟾有诗记曰:
蚶田蛏溆及蠔埕,滨海乡村易启争。 此界彼疆宜审判,休教械斗累民生。
[原注]海港腥鲜,贫民日渔其利。越澳以渔,争竞立起,虽死不恤,身家之计在故也。[4]
民人斗之,官厅苦之。清道光间,厦海有钟、张二姓“蠔石之讼”,静海人氏萧重以诗记之:
身无鳞介行无足,海水精液充其腹。 寄生石上与石合,敲石剜却心头肉。 夫男妇女海之隈,筠筐担得蛎房回。 当门乱积剔残壳,布种还凭烧后灰。
海壖(1)短石查牙(2)竖,棋布星罗各有数。
鱼复(3)重开八阵图,蜑人共纳三时赋。
泉南山海势凶顽,民习争斗相摧残。
椎刀豪末(4)轻生死,积尸汙秽腥风酸。
自古蠔石十倍利,强者时侵弱者地。
弱者不甘鸣之官,官长徘徊苦无计。
吁天无灵逞私忿,秉把持梃操白刃。
仇敌相持历岁年,牛羊鸡犬都成衅。
天教绝域驻春阴,河东叔度(5)今来临。
片言折狱(6)万人服,宰官身具菩萨心。
即今蠔石之讼钟与张,牵牛夺牛(1)纷张皇。
公也命驾自行部(8),擘画此界分尔疆。
焕然冰释群俛首,诚能感人心固有。
五雀六燕(9)平如衡,百结千头扫以帚。
金鸡亭边记事珠(10),楮风墨雨(11)相吞屠(12)。
它年补入循良传,一事可以例其余(13)。[5]
【注】(1)海壖:海边地区。(2)查牙:错出不齐。(3)鱼复:古地名,诸葛亮在此留有“八阵图”。(4)椎刀豪末:因小事动刀枪。(5)叔度:东汉廉范,为官有惠政。(6)折狱:判案。(7)牵牛夺牛:喻惩罚过分。(8)行部:巡行部域。(9)五雀六燕:喻大致相等。(10)记事珠:能帮人记忆之物。(11)楮风墨雨:喻大量的文字书画。(12)相吞屠:互相搏击。(13)例其余:为其余作例。
萧重时任金门县丞,与驻厦之海防同知黄宅中(心斋)、兴泉永道倪琇(竹泉)往来甚密。黄宅中曾将排解钟张二姓“蠔石之讼”之事,函告萧重。感同身受的萧氏,便回以“勘蠔石”诗而颂之。
萧诗大意:蠔乃海中奇物,海民以为生计。海滩蠔石,星罗棋布,能生“十倍利”。故强者时常侵夺弱者蠔田,弱者告官。官厅无力排解,民间遂武斗不断。心斋司马(“河东叔度”)亲自勘界,划分海地,仅以片言只语,便使多年纷争“焕然冰释”。
禾山地图局部(1935年)
排纷解难,全凭官吏一张嘴。一旦“河东叔度”缺席,蠔田纷争纷然:
丙洲与琼头因蠔石事冲突,琼头乡民被枪杀两命,又重伤三人。此案前传由同安县长康子常出邀请公亲为调停,有丙洲赔偿12000元之说。现查康氏以交卸在即,对调停事未再进行,故案尚难了结。琼头方面,亦以为此巨案一犯未获,心不能甘,前(2)日曾再催呈当局迅为缉凶究办云。[6]
禾山沿海多蠔田,1935年的数据显示:
(禾山蠔场)在浦口、泥金、何厝、后头、钟宅诸乡门前海。蠔面积,浦口、泥金各1里,何厝2里,后头、下边各半里;约计长5里余,阔半里。满潮时,蠔石在水中二三寻深;干潮时,蠔石离水平线上寻余。水色泥水带淡绿色,底质沙土。潮涨向西北,退向东南。各乡蠔堆数,浦口4万堆,泥金4万堆,何厝8万堆,后头5、6千堆,下边7、8堆,钟宅30万堆。各乡总计约40万6千堆。[7]
规模如此,收入亦足可观:
蠔每担12元。浦口于蠔期内,出产八九百担,值渔获金万余元。泥金乡只出产七百四五十担,值渔获金九千元,钟宅出产八百担左右,值渔获金九千五六百元。何厝出产最多,达一千六七百担,计达渔获金二万余元。下边、后头两乡,出产合共四百四五十担,值渔获金五千四百元。[8]
禾山本是贫瘠地区,经七年沦陷之苦,民生愈发困顿。此间治安不靖,劫案频闻,内陆“盗匪时常乘潮水出没,打家劫舍”[9]。官方措施频频,设警局,组便衣队,建壮丁队,日查夜巡。
无奈贼人胆大,盗案依然丛生。陆上黄牛、海中蠔石,皆成觊觎对象。盗蠔石之案,于1947下半年至1948上半年涌现高潮:
禾山五通沿海一带乡民,除耕农而外,多数在海滨浅泥间,竖立蠔株石,生蠔取利。每户所植蠔石,约数千株以上。不料泥金、浦口、霞边各社,竟发觉海中石株日有被窃,损失当在千余万元。故连日该两社壮丁自卫队,夤夜出发侦缉。但盗蠔石之匪徒,系15日成群分乘小船五六艘,至深海处搬窃。迨陆上巡逻队发觉开枪时,即随汛退走,致无所获。昨夜钟宅警分驻所,又闻枪声数发,赶至该两社调查,但盗已远扬无踪矣。[10]
同年11月,仑后也发盗案:
禾山金林保辖之仑后社,于前晚10时许,有内陆贼船一艘,乘水潮初涨侵入该社海滩,图盗蠔石。正在搬取之际,适被湖边保壮丁巡逻队发觉,报告联防中队副江定邦后,立率壮丁数名瞄准贼船开枪两响。该贼船知难得手,急拔锚驶向同安方面而逃,蠔石终无损失。[11]
此时贼人,倚仗现代兵器,耍出泼天大胆以抗:
禾山壮丁联防第四中队副孙连情,于前(15)晚十时许,率带壮丁十余名,巡逻至泥金社海滩时,于月色朦胧中突见有盗船二三艘靠在泥坪,盗取蠔石,即喊口令不应,乃开枪示威。盗船亦发枪还击,故各壮丁即一齐开枪,卜卜之声不绝于耳。约五分钟始息。结果射中盗船一艘,入水沉没。其他盗舟均拔锚驶逃。盗匪是否受伤,则未之知。至昨晨该中队即将沉船拖上,将情报告大队部,以便认船究盗云。[12]
隔日,再传后续消息:
禾山霞边社(昨误为泥金社)前晚被同安盗船三艘,盗取蠔石。被壮丁联防第四中队当场开枪射沉盗船一艘,情形业志本报。兹续查是夜该沉船上之盗匪三人,一中枪弹,即跳落海坪,两匪扶伤者竟至仑后社海滩小宫仔口。时恐被壮丁追获,急将身上染血破裘一袭抛弃,循坂美东埭而逃至田里海墘,见一小舟覆于沙滩修理,立为翻起推下港心。但因该小舟无桨可划,匪遂敲用舟上木板当桨划行,由钟宅社外僻路免脱。……[13]
失盗船主,因而染上嫌疑。此是后话,不提。
蠔石(朱家麟供图)
贼人有枪,壮丁因之不“壮”:
钟宅社在本(14)晚亦被此辈盗匪盗去蠔石四傤。壮丁瞥见其搬窃,但未敢喊捕,至被盗匪将石载往同安方面,扬长而去。[14]
贼入禾取石,如入自家灶房:
禾山钟宅社社丁联防第三中队壮丁,前晚9时许正在海滩逡巡。忽闻滩下蠔株中有人语云:“月将上升,如已满载,急速驶归。”是时壮丁一听此言,知系同安盗匪盗取蠔石者,立开枪远射。迨驻警闻声赶至,盗已将船划逃,竟落得一场空,损失蠔石达数百万元云。[15]
茫茫禾山海岸,夜间时见船影幢幢:
禾山泥金、浦口、霞边、钟宅各社,因所植海滩之蠔石,每于夜间被同安方面海贼驾舟盗取,损失惨重。乃派壮丁轮夜守望,月来已告安静。讵前(1)天为冬防解严之首日,该批海贼以为各社无备,竟驾小舟两三艘,于晚间10时许乘夜黑风平之际,划入浦口社港内窃取蠔石,被该社壮丁瞥见船影幢幢,立喊口令不应,遂开枪数响示威。盗船即回射驳壳枪两响,于是全社壮丁骚然。时壮丁联防第四中队第二分队长孙连情,突闻枪声卜卜,立率壮丁赶至。而驻五通要塞部赖中队长亦同时带队在岸上开排枪侧击。该批海贼始得将盗取一部分蠔石卸海,急即驶逃。该批贼众是否受伤未详。然壮丁军队已忙碌半夜,查得蠔石又被盗去不少云。[16]
“猫鼠游戏”,循环往复:
前(9)晚10时许,在天黑如墨、星光依稀的时候,禾山五通海面突有盗船两艘,竟随潮水初涨,划入仑后社海滩,盗取蠔石。至满载拔锚将归之际,始为该社巡逻壮丁发现,立开步枪射击。盗众亦以短枪抵抗,并高喊壮丁速退勿迫近,否必登陆一决胜负。不料壮丁闻言心虚,且战且走。时幸第四中队分队长孙连情听得该社枪声不断,急带武装壮丁十余名赶至,分路夹击。盗众忽见枪火猛烈,乃卸尽蠔石,仍驾空船逃向同安琼头方面而去。双方虚耗枪弹约在百发以上。该中队长江定邦以海盗如此猖獗,昨已将情呈报姚大队长,请将前此拘获之盗船拨交该队为哨船之用,并与驻五通要塞部、钟宅分驻所协商三角联防办法,以固海陆治安。[17]
因蠔石而被害,又何止禾山:
本(5)月11夜北风忽起,海上波涛汹涌。沿海渔民以守鞍为宜,不敢出海捕渔。而有一般盗船却认为出劫良机。翌晨(12日)风平浪急,马巷下欧厝社渔民因恐蠔株被风浪吹倒,划舟巡视。始发觉线仔脚蠔石被窃去200余株,损失计数千万元。该渔民正在恼恨之际,潮水渐退,忽望见港底有一领帆随波漂流。渔夫奇之,驶船驰往。发现一艘小帆船,约丈六七长,沉没海底。为之捞起,见船内满载蠔石八九十块。及搜获小号左轮枪一杆、子弹四发、布帆一领。船中人不知去向。该渔民已连枪缴呈翔风乡公所转县府备案。查此贼船系因贪劫载蠔石过重,不堪风浪打击而沉没。闻该盗贼是琼头人林大拨之侄。兄弟为盗出海,未见归家。家属焦急,由林大拨于沿海暗访寻找尸首,至今尚未寻出,或已尽葬鱼腹矣。[18]
数日后,所料即得应验:
禾山霞边社渔民于前(20)日午后4时许,划舟在五通海面网鱼之际,突见浮尸一具,随浪漂流。乃以绳缚尸拖回五通沙坡,报告金林保办公处。记者据息前往观看。该尸属男性,年约卅许。同安琼头社林大拨之侄,在欧厝盗取蠔石,人舟被风涛打沉海底。后沉舟业由欧厝渔民捞获,盗尸今始浮起,漂流海面。昨各渔民以暑天关系,无人承领,已将尸草草掩埋五通沙滩高处。[19]
盗夺蠔石,仅是渔利争夺之一。不争蠔石,仍有其他可争:
禾山田头、后门、店里、西头、田中央、黄厝、霞边、仑后、坂美、西村、高林、前头、田里、湖边、洪水头15乡村民众,近因钟宅社人在五通港内侮辱各该乡村民,并将摸获鱼虾连篮夺去,且以海泥塗人身脸,屡与交涉无效,以是各乡激起公愤,决以武力对付。现双方各不退让,势将酿起械斗。[20]
经官方与公亲调处,双方终达协议:
(1)今后钟宅与坂美间之海港,在不妨害钟宅社权益下,各乡民众均可自由捕捉鱼虾,而钟宅社民亦不得阻扰或再发生夺人鱼篮、辱殴情事。
(2)钟宅所竖蠔株石堆,在蠔朵未收成之前,田头各社社民不得入蠔堆份内损坏蠔朵为原则,俟届时收成后,始许捕捉鱼类,但亦不得损坏蠔石。
(3)钟宅应自禁止社民划舟砍伐田里社有海树。
以上三条件,当经双方洽议,于即日起遵约履行。由是一场风波遂告和息了事云。[21]
如今蠔田已不复使用蠔石(高勇志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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