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尚书.尧典》曰:“诗言志,歌永言”。这是我国最早概括诗歌特性的定论。其实,只说诗歌的这个特点,尚不完全。诗不但言志,诗还言情。刘勰《文心雕龙.情采》即曰:“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当然,两者并不是绝对对立的,故刘勰又说:“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性情,以讽其上:此为文而造文也”。
达到情志合一的诗歌,当然是上上品。但是,综观中国诗史,相当多的诗歌,根本达不达到“言志”的境界,甚至诗人自己写诗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考虑“言志”,纯粹只是“言情”.但是,这样的诗,应该也还是诗。而且,因其纯粹、没有那么多顾忌,这类诗还特别可爱。我们要谈的“打油诗”,从总的来说,就属于此类。
打油诗是典型的俗文学。也许正因为这“俗”,一些“正统”文人才把它视为旁门。但正如周作人说的那样:“思想文艺上的旁门往往比正统更有意思,因为更有勇气和生命”。事实上,单是从诗歌这个方面来看,许多精彩的打油诗也确实比好多正统的诗歌更有意思。
打油诗以谐趣取胜。谐趣者,诙谐幽默也。马克·吐温说:“幽默是地球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拒绝接受的财产,幽默使智慧灵活运转”。贺拉斯在《诗艺》中写道:“诗人的愿望应该是给人以益处和乐趣,他写的东西应该给人以快感同时对生活有帮助。寓教于乐,既劝谕读者,又使他喜爱,才能符合众望”。打油诗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或揭示,或批判,或讽喻,或嘲谑,千姿百态,浅显易读并充满趣味性、知识性、故事性和现实批判性。故此,我们应该在茶余饭后,对诗歌的这一支当给予特别地关注。
一、远古源流
最早的诗歌是原始的劳动歌谣。在劳动中,人们以某种声音来协调动作,统一行动,减轻疲劳,加强效率,这就是诗歌节奏、韵律的起源。原始的劳动呼声虽然有声无义,但在具体场合中,有时也蕴含着某种情感意向。随着语言的发展,当表现情感的某些劳动呼声被相适应的语言所代替时,语言和劳动呼声便结合为一体,同时这也使语言更加强化而带有一定的节奏性和音乐性,由此我们的祖先便有了抒发感情的一种艺术样式——诗歌。原始的诗歌,毫无疑问是没有什么格律的,其最高的形式也不过就是顺口溜式的韵文。从这种意义上说,打油诗其实是最原始的诗歌形式。
原始诗歌到底是不是打油诗,我们不去争论。先认同史家观点:打油诗起源于唐代。由于一个叫张打油的人,靠此类诗歌开宗立派,打油诗因此得名。这个观点,应该说也没大问题。但是,打油诗其实也就是谐趣诗。中国是一个不乏幽默的民族。从开始写诗的时代起,我们的祖先就已经把谐趣、幽默的种子播洒在诗歌之中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打油诗的历史也同样源远流长。
在老祖先留给我们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之中,就有不少的谐趣诗。最典型的当数《齐风.鸡鸣》:其中写道: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翻译成现代诗歌就是两口子在床上斗嘴:
(你听)“雄鸡已经打鸣,
又是一日清晨”,
“那不是雄鸡打鸣,
只是苍蝇嗡嗡”。
(你看)“东方露出了霞光,
天色已经大亮”,
“那不是日出东方,
只是月儿光光”。
“飞虫在耳边扰人,
只想再与你入梦。
相伴走完人生路,
才不让你留遗憾”。
老俩口凌晨的对话,多么恩爱,又多么风趣。现代的上班族,早上大清早爬起来来就要往单位赶,看了这首诗,一定感触良多。
写诗,是文人的雅好,但文人也喜好拿诗搞怪。汉武帝时,东方朔做了太中大夫。每年皇帝都要下圣旨,按官职高低,分肉给大臣孝敬父母。有一年夏天,朝廷又要分肉,可分肉官迟迟不来,大家都等急了。这时,只见东方朔分开众臣,走到肉前,从腰里拔出佩剑,自己动手割下一块肉,扬长而去。第二天,武帝见了东方朔,责备其割肉一事。东方朔摘下帽子,趴在地上,连连请罪。武帝说:“你且起来,自己责备自己吧。”东方朔站立起来,面对武帝,当即赋了一首《说割肉》:
东方东方,
你太鲁莽,
肉还没分,
怎能领赏?
拔剑割肉,
举止豪爽,
割肉不多,
还算谦让。
拿给殿军,
情义难忘,
皇上宽大,
谢过皇上。
汉武帝被东方朔这滑稽风趣的打油诗引笑了,不但不责备他,而且又赏了他些酒肉。
其后,谐趣诗继续在文人骚客的笔端发扬光大。比如,晋代的大诗人陶潜就自觉地在作品中创造诙谐意味。他著名的《责子诗》是这样写的:
阿舒已二八,
懒惰故无匹。
阿宝行志学,
而不爱文术。
雍滞年十三,
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
但觅梨子粟。
全诗故意家丑外扬,表现他的几个儿子如何懒惰、懵懂、顽劣,何其幽默风趣。
二、盛唐立派
作为一个诗歌派别,打油诗的正式确立于唐代。宋人钱代易所著《南部新书》中记载:“有胡钉饺、张打油二人皆能为诗。”他们的诗歌,在《全唐诗》中皆有收录。由于其风格奇特,后人便取张打油的名字,将这派诗歌命名为打油诗。
关于张打油的生平,缺少详细记载,只知道他是唐朝邓州南阳(今属河南)人。至于职业,有人说是读书人,有人说是个农民。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无名小卒,大约以打油为业,诨号“张打油”。他平时很喜欢收集民间俚语,写入诗中,其诗文字俚俗,明白如话。《全唐诗》中收录了其代表作《雪诗》。
说到张打油的《雪诗》,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年冬天,张打油因躲雪而误闯本县参政住宅。望着窗外的纷纷大雪,张打油诗兴大发,于粉墙上题了一首通俗粗浅的咏雪诗:
山河一笼统,
井上黑窟窿;
黄狗背上白,
白狗身上肿。
此诗描写雪景,由全貌而及特写,由颜色而及神态。写雪,通篇不着一“雪”字,而雪的形神跃然。遣词用字,十分贴切、生动、传神。用语俚俗,本色拙朴,风致别然,诙谐幽默,轻松悦人。写完此诗,张打油非常得意,不觉鼾身然入睡。 不久,参政来到书房,见到墙壁上的涂鸦,勃然大怒,抓来责问,斥责其为“胡写乱划”。张打油说:“我虽没多大才气,但也能做诗文,哪叫胡写乱划?”其时南阳城正被叛军围困,求朝庭派兵救助。参政以此为题让张打油作诗。
张打油随即念了第一句:“天兵百万下南阳”,参政一听,觉得与墙上的题诗风格大不一样,就说:“看来这墙壁上的诗不是你写的。”可是当他听了后面的几句后,不禁大笑起来,立即把张打油放了。这首诗是:
天兵百万下南阳,
一无救兵二无粮。
有朝一日城破了,
哭爹的哭爹,
哭娘的哭娘。
张打油的这两首名作,可以说是人尽皆知。明代李开先《一笑散》还记载了张打油的另一首咏雪诗,诗云:
六出飘飘降九霄,
街前街后尽琼瑶。
有朝一日天晴了,
使扫帚的使扫帚,
使锹的使锹!
这首诗与前一首《雪诗》不同,与“天兵百万下南阳”一首的风格一致。你看,头两句煞有介事,一板一眼的,“六出”、“九霄”,“琼瑶”,何其典雅,富有诗意啊。但是,后三四句却突然来了180度的急转弯,由雅入“俗”,正是这种“急转弯”,创造了一种“打油味”,令人解颐。这类打油诗,后世称之为“逆转诗”。张打油一鸣惊人,开创了一个崭新的诗体,后世争相效仿。明冯梦龙的《笑史》中记载,明代有一个叫陆诗伯的人,仿张打油《雪诗》,亦作雪诗一首,诗云:
大雪洋洋下,
柴米都涨价,
板凳当柴烧,
吓得床儿怕。
此诗确实有“惊人之笔”,它不正面写雪,而是从“柴米涨价”侧面衬托,立意奇特。全诗纯用俚语,土得掉渣,而意味自出。明代某医生也仿作了一首《咏雪》诗:
昨夜北风寒,
天公大吐痰。
东方红日出,
便是化痰丸。
此诗也是通俗有趣,其特点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个性化强。当然,毕竟以痰喻雪,美感不足。
还有一则典故,也与咏雪有关。说的是宋哲宗到晚年时易发怒,侍奉者想不出办法让他高兴,只得向往来的各国使臣要诗,献给哲宗解闷。一天大雪,又去问人家有什么新作,一个使臣刚刚吟得两句诗:
谁把鹅毛满天帚,
玉皇大帝贩私盐。
急献哲宗。皇帝一看,果然哈哈大笑。看来,打油诗确实还有治疗抑郁症的效果,可惜的是,这首打油诗,最终也没写完。
胡钉铰,本名胡令能,生卒不详,唐贞元、元和时期人。隐居圃田(今河南中牟县)。家贫,少为负局锼钉之业(修补锅碗盆缸的手工业者),人称“胡钉铰”。因居列子之乡,故常祭祀列子,又受禅学影响。事迹略见于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北宋孙光宪《北梦琐言》最早收录了胡钉铰的诗,《全唐诗》也存其诗四首。如《喜韩少府见访》一首:
忽闻梅福来相访,
笑着荷衣出草堂。
儿童不惯见车马,
走入芦花深处藏。
这是一首写迎接访者时心情的七绝,诗通俗易懂,生活气息很浓。又如《小儿垂钓》:
蓬头稚子学垂纶,
侧坐莓苔草映身。
路人借问遥招手,
怕得鱼惊不应人。
诗写一“蓬头稚子”学钓鱼,路人向他招手,想借问打听一些事情,那小儿却“怕得鱼惊不应人”,描写活灵活现。
除了张打油、胡钉铰外,晚唐还有一个写这类诗的代表人物,叫伊用昌。伊用昌,唐末五代人。他是个道士,为人放浪不羁。元人赵道一编纂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六载:用昌常披羽褐,夫妻往来于江右,纵酒狂逸,时人称为伊疯子。好作江南词曲,夫妻唱和。后居西山,不知所终。事迹又见清初吴任臣《十国春秋》。伊用昌能诗,《全唐诗》有小传及诗。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十四记载:《太平广记》有仙人伊用昌,号伊风子,有《题茶陵县诗》云:
茶陵一道好长街,
两边栽柳不栽槐。
夜後不闻更漏鼓,
只听槌芒织草鞋。
伊用昌的诗,浅俗直露,时人称为“覆窠体”,所谓“覆窠”,意为把鸟巢翻过来,一览无余的意思。
打油诗,听起来很俗。其实,大诗人李白、杜甫都写过很多诙谐诗。李白与杜甫同为大诗人,情深意笃。他们发现对方有缺点,就用诗歌的形式规劝。一次,杜甫在《赠李白》里写道:
秋来相顾尚飘蓬,
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杜甫对李白过于沉迷炼丹术的规劝。后来,李白也“幽”过杜甫一“默”李白的《戏赠杜甫》云:
饭颗山前逢杜甫,
头戴笠子曰卓午。
何故别来太瘦生,
只为从前作诗苦。
显然,这是劝告杜甫作诗要放达些,勿要太拘谨。善意的调侃,表现了李杜的亲密无间。杜甫创作的诙谐诗颇多。胡适曾说:“陶潜与杜甫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诉穷说苦,都不肯抛弃这一点风趣。” 据清代钱谦益的《草堂诗笺》所列杜诗,我们可以看到,其中以“戏”为题的诗组,就有二十一组之多。如《戏为六绝句》、《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戏赠友二首》等等。明末清初金圣叹在他的《杜诗解》里说:“先生凡题中有戏字者,悉复用滑稽语。”在杜甫的其他诗作中,幽默之句,也时常有之。杜甫不仅创作了大量带诙谐风格的诗歌,而且还明确提出了“俳谐体”,曾作《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云:
异俗吁可怪,
斯人难并居。
家家养乌龟,
顿顿食黄鱼。
旧识能为态,
新知已暗疏。
治生且耕凿,
只有不关渠。
晚唐李商隐也曾作《俳谐》诗。诗云:
短顾何由遂,
迟光且莫惊。
莺能歌子夜,
蝶解舞宫城。
柳讶眉双浅,
桃猜粉太轻。
年华有情状,
吾岂怯平生……
杜甫在四川成都居住了—段时间。蜀中大邑县出白瓷,很有名。杜甫为它作“广告诗”:
大邑白瓷轻且坚,
扣如哀玉锦城传。
酒家白碗胜霜雪,
急送茅斋也可怜。
无独有偶,唐朝诗人白居易,被贬至四川忠州任刺史时,对当地的烤饼颇感兴趣,他亲自教会了一位姓巴的婆婆做“胡麻饼”,即后来的“香山蜜饼”。他还将饼寄给在万州当刺史的好友杨某品尝,并附诗一首:
胡麻饼样学京都,
面脆油香新出炉。
寄与饥馋杨大使,
尝看得似辅兴无?
辅兴是当时京城长安有名的烧饼铺,它制作的饼又脆又香,闻名遐迩。诗人将胡麻饼与辅兴味相提并论,自然使忠州这一烤饼名声大振,遂售家叠起,买卖兴旺,以至“满城皆闻麻饼香”也。
据说,安禄山也喜欢写过打油诗。一次,安禄山给其子怀王及部将周贽送一篮樱桃,随篮附打油诗一首,曰:
樱桃一篮子,
半青一半黄;
一半与怀王,
一半与周贽。
帐下文士好心建议:“后两句应换位方押韵。”那知禄山大怒,曰:“我儿怀王安可居于周贽之下?”其跋扈嚣张,可见一斑。但这首打油诗,可能是开了武将“丘八体”的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