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
在汉代的图像系统中，昆仑众仙，天帝诸神，伏羲、女娲共同编织出一个异彩纷呈、气象万千、神秘莫测的神话世界。在先秦及两汉时期的神仙观中，严格说来神与仙是不同的，神是上天赋予的神职，仙是通过后天修炼而成的。但一般生活中，人们多是神仙并称、泛称，并不特意区别。最高的神仙，昆仑有西王母，天界有天帝太一，先祖神有女娲、伏羲。
昆仑众仙
昆仑神话是中国古代最完备的神话体系，“帝之下都”的昆仑山有天门九重，是诸仙聚集之山。昆仑又是“天地之脐”，它能把天地连接起来，天上、人间、地下三个世界经由这里互相交通，只有攀登到此处或穿过天门，才能获得不死和不朽。屈原描绘了梦幻登昆仑的情景：“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昆仑是一座神秘之山，是人们希冀中的仙界。
昆仑山万物尽有，充满神奇，其中不死树、不死之药、饮之不死的丹水，山中生长着贯通天地的世界树，如建木、扶桑、大木、寻木、珠树、扶木、青木、若木等等，“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神秘的西王母就居住在山中，是昆仑山的主神。图33中的“昆仑与西王母”很有代表性，画面中的昆仑山，层峦叠嶂，西王母头戴“胜”，坐于山顶，左右有青鸟和玉兔捣药，山下有九尾狐。图40所示。
图40 河南郑州画像砖“昆仑与西王母”
“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古书中记载昆仑山状如偃盆、形如芝菇，与天界相接，有天门九重。《楚辞·离骚》有：“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王逸注：“帝、谓天帝。阍，主门者也。阊阖，天门也。”既有门，就有门的开启与进入的相关意义。画像石中有很多“启门图”，图像的构成大多为在半掩的门扉中，有侍者似在开门迎客。图34所示，门扉半掩，双门间有一仙女倚门而立，仙女头梳双髻，肩有双翼，腿胫着甲（或鳞片），作迎候状。一般认为启门画像中开启的是通往仙界的门扉，启门者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传话人，并将为墓主人步入仙界引路。
图41 四川芦山县王晖石棺“启门图”
图41画面为一组带斗拱的建筑，中央一人正半开门迎宾，门的左右两端刻一对朱雀作为守护，右面室内刻“西王母”戴胜凭几端坐，左面室内男女二人正在叙谈话别。画面主题非常明确，即经双阙进入天国，进入“天门”升天成仙，天国内为“西王母”的神仙世界①。画面左端的二人叙别，过去都解释为“接吻图”，从人物动作的形态并结合图像的意义来看，解释为夫妇二人的生死离别前的告别更为妥当。
“天门”是人们幻想中的一种存在，汉画像石用形象具体的图像表达了一个虚幻而执著的神话信仰，半开的门扉是一个符号，象征着生与死两个不同的时空，汉代人正是运用了这种时空想象来解读生命的延续。
图42 四川荥经县画像石棺“启门图”
昆仑山上的众仙原本都是有具体名字的，由于《山海经图》的丢失，这些神的身份成为千古谜案。而主神和一些重要的神则因为反复被人们提及和长久膜拜而被记忆和刻画。
昆仑山门神——开明兽。开明兽身类虎，有九首，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之上，瞪视昆仑，威慑百灵。开明兽所以有九头是因为昆仑共有九门。同时“九头”还有长生不死的寓意，汉代人认为，头象征着生命，头数量的多少代表了生命力的旺盛程度。将九头兽刻在墓室、祠堂、石阙上，就是祈求墓主或祠主升仙到昆仑山的意思。
昆仑主神是西王母。西王母的故事不断演绎，在汉代西王母已经成为掌管生死并无所不能的大神，西王母也是佛教传入之前中国的主神。关于西王母的模样，《山海经》中说“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史记》中说其“皓然白首”、“戴胜穴居”。传说中西王母居于昆仑之巅的天国，头戴“胜”饰，凭几而坐，周围常伴着玉兔和九尾狐，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西王母被视为长寿的象征并拥有长生不死药，“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嫦娥奔月故事的深入人心更让西王母的不死药成为许多人的执着念想，一些有权势财力的人就不断寻访不死药，秦始皇、汉武帝就是其中的两位。
汉画像石中的西王母，头戴胜饰，凭几而坐，并拥有华盖。华盖是王者身份的象征，也是古人升天所用的仙物。西王母头戴的“胜”是特殊的王冠，在汉画像石中，仅有西王母戴胜，或者说，图像中的戴胜者可以确定一定是西王母。图43所示。
图43 山东滕州桑村镇大郭村一号祠堂“西王母”
那么“胜”是什么呢？有人认为“胜”是纺织机上的构件“织榺”，是织机的卷经轴；也有人认为是起源于“织衽之鸟”戴胜，戴胜鸟每年从天上降临人间，宣布养蚕季节到来。不过，无论“胜”源于织机还是戴胜鸟，相同的都是与纺织有关。纺织是与女性有关的的劳作，这也是西王母从山海经中虎齿豹尾无性别的神逐渐演变成后来的女性神的源流或伏笔，在《汉武内传》中西王母的形象是“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尽管《汉武内传》是托名班固所著，但描写应该是符合当时人们心目中西王母形象的。东汉时期，在阴阳五行思想的影响下人们又给西王母配上了对偶“东王公”。
《史记》还记载了周穆王会见西王母。画像石周穆王见西王母如图37所示，图像中西王母位于画面的左侧，头戴胜饰端坐在悬圃之上，在缭绕的祥云中有玉兔捣药、青鸟等侍者；画面的右方刻一辆轺车，一龙四凤牵引，驰向西王母。车舆中的男子身着红衣，头戴通天冠，驭者戴长冠，双手勒缰绳驱车。车后还有一位羽人乘鹿随后。上栏画面的左右两端，对称的刻着日轮、月轮，“日东月西”象征着行进的方向，这个方向与《穆天子传》中的“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是一致的。周穆王见西王母只是一个虚构的传说，但是在画像石的图像世界里，图像的作者凭借着丰富的想象力，把这个美好的故事具象到了可视的画面中，如此认真细致地无中生有倒也传递出一番动人的诚意。
西王母身边的近侍有玉兔、蟾蜍、青鸟、九尾狐、羽人等，这些神异动物，都是为了配合西王母的神性设置的，是图像中西王母世界的必要图像。捣药兔是西王母图像的重要标志，传说中，西王母有不死药，不死药是由玉兔来加工完成的。蟾蜍冬来则眠，春至则醒，为人们展现了一个不死的典范。昆仑山与世隔绝，只有青鸟来往其间为西王母取食，青鸟因此成为勤劳的象征，如李商隐的名句“蓬山此去多无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就典出于此。而九尾狐因“狐死首丘”，被认为是表达了死者不忘其本，并庇荫九族、后世子孙昌盛的愿望。
图44 陕西榆林神木大保当M16门楣画像“周穆王见西王母”
昆仑山的守护神是容成，据说容成发明了历法、善房中术，周穆王西征拜见西王母时曾经见过他。昆仑众神中有人首鸟身、人首蛇身、犬首人身、牛首人身、马首人身、双头兽身等模样的，这里简要介绍几位在汉画像石里出现过的上神。
画像石中的人首鸟身者为“句芒”，又有叫“王子乔”、“千秋鸟”、“灵鸧”等多种说法，经常出现在西王母身边。句芒是春神，主生，与西王母的“不死”神性一致。牛首人身者叫羅縆，有说炎帝、神农和蚩尤也都是牛首人身。人首蛇身者一是创世界神话中的伏羲、女娲，二是昆仑神话中的窫窳、延维或委蛇。汉代画像石中的伏羲、女娲一般都是做合体交尾状，而在昆仑神话中的人首蛇身，都是独立出现的。窫窳曾经被杀，是吃了不死药后复活过来，龙首人身的神人据说也是窫窳。犬首人身的叫犬封，据说盘古也是犬头人身。西王母身边的马首人身的神人据说是“蚕马神”。
天帝诸神
汉画像石中在表现天的位置上，都有天帝太一、雷公、雨师、风伯、河伯等内容的出现，太一神源于东皇太一，是春秋时楚国信奉的主神，汉承楚风，尊太一。武帝时期，天帝太一成为当时的最高天神并得到隆重的祭祀。
在汉代视觉图像中，北斗车是识别天帝太一身份的标示物。图38A所示“斗为帝车图”，刻画的是北斗七星，前4星组成车舆，后3星组成车辕，没有车轮，斗车下有龙头祥云，意谓腾云驾雾而行，天帝太一神坐于斗车内接受叩拜。
图45 山东嘉祥武氏祠后石室第4石“斗为帝车图”
图46 山东嘉祥武氏祠画像“太一神”（陈志农描图）
汉代天神数量众多，除天神太一外，还有十六神，包括有雷公、雨师、电母、风伯、火神、水神、旱神、兵神等，这些天界诸神是汉画像石中的经常表现的题材内容。汉画像石中有一幅“天神出行图”长卷，画面中有鹤车、兔车、虎车、鱼车、鹿车、龙车、马车等9辆神仙坐的车辆，还有25位驾鹤、乘龙、骑虎的神仙护驾，表现出众天神出行时的盛大场面，图47所示。
图47 陕西榆林画像石“天神出行图”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画像石里的诸位天神吧。雷公又称丰隆，形象有人形、虎面、龙首等几种。一般雷公出行都有风伯、雨师随行，并多有龙车的形象。古人认为雷为天鼓，雷鼓则成为雷神的特定符号。在民间传说中，天鼓由神龟驮负，乌龟也是雷神的部从之一，中原地区至今仍有民谣，“风来了，雨来了，乌龟背着鼓来了”②，画像石中的龟驼鼓的形象与民谣完全一致。南阳汉画馆陈列的一幅雷公出行图，画面中刻三只翼虎牵引的雷车，车上树立建鼓，羽葆飘扬，车上有二羽人，车轮表现为云气纹，表现雷公在云中出游的情景。图48所示。
图48 河南南阳汉画馆藏“雷公出行图”
雨师的称谓有许多，如蓱、萍翳、屏翳、玄冥、赤松子、商羊、毕星等。其中关于神鸟商羊为雨神的描述尤有意趣：“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雨师者，商羊是也。商羊，神鸟，一足，能大能小，吸则溟渤可枯，雨师之神也”。可见雨师有时是是鸟形神。
风神又称风伯、飞廉，有说鸟形，有说“鹿身，头如雀，有角而蛇尾豹文”，有说“长毛有翼”。汉画像石中融合了先秦时期风神的种种特性，创造出“箕星鼓舌”与“风伯发屋”两种艺术形象。图49中雷公乘车击鼓，车由三翼虎牵引，翼虎前有一跪坐吹气者为风伯。
图49 江苏铜山洪楼祠堂“风伯开道图”（局部）
河伯是水神，人面或人面鱼身。汉代河伯图都是以鱼车作为图像符号的。图50为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收藏的一幅“河伯出行图”。三条大鱼挽引一车，车舆上坐着两人，前为驭者，后为河伯，车舆上的华盖为两条鱼组成，鱼车下一条巨龙，将鱼车引入天空遨游。画像中的龙和鱼都是象征性符号，表示河伯“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的神性。图51为武氏祠的“河伯出行图”或称“海神出战图”中，河伯乘坐三鱼云车，其随从有骑鱼神人、蟾蜍、鼋龟等，反映了河伯出行时有使者护卫的壮观情景。汉画像石中刻雷公、雨师、河伯的图像是为了祭祀以求雨。
图50 江苏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藏石槨墓画像“河伯出行图”（局部）
图51 山东嘉祥武氏祠左石室屋顶后坡“河伯出行图”
伏羲女娲
天界的主神是天帝太一，仙界的主神是西王母，人界的主神是伏羲、女娲。伏羲、女娲本是远古的帝王，“三皇者何谓也，伏羲、女娲、神农是也”③ 。伏羲的出现比女娲晚，他们结为一对，同被尊称为中华民族的始祖、祖先神。女娲曾抟土造人，后来在“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的远古之时“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汉代人祭祀伏羲、女娲，认为他们是具有超能力的人类始祖。女娲曾抟土造人，汉代人将女娲看做繁衍后代的生育之神。
在汉画像石中伏羲、女娲的图像特征是人首蛇身，手捧日月或手持规矩。在图像的传播中，人首蛇身是伏羲、女娲的象征符号。画像中的伏羲、女娲造型变化多端，以突出他们不同的的神性方面。如伏羲、女娲手持规矩出现，规和矩是两种创造性的工具，象征着他们“象天法地”、制备万物的开创性神职；如伏羲、女娲各日、月出现，表示他们为日神和月神，象征和突出他们“阴阳共理”的神职；如图像突出伏羲女娲交尾、接吻的动作，则表示其生殖繁衍的指向，显示其“造人”的神职；伏羲女娲手持鼗鼓、排箫，则显示其“乐神”的职能，据说女娲发明了箫和笙簧，伏羲发明了鼓和琴瑟。
在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中，以人首蛇身交尾、手执规矩或捧日月的形象最为多见。蛇身而纠缠有两方面的象征意义，一是性的崇拜，作为性激情和繁衍的象征，表明了其作为创始神的形象，“尾有雌雄，常不离散”（《公羊传》），“子孙繁衍，于尾，明当后盛也”（《白虎通义》）。徐州汉画像石中伏羲、女娲交尾图刻画出清晰的男性生殖器，图52-2所示，四川郸县石棺伏羲女娲刻成上面搂抱接吻，下面两尾紧紧相缠，图53-1所示；四川四川璧山一号石棺上的伏羲女娲交尾图表现的是两只蛇插入男女的生殖器中，图53-2所示。二是神性的象征，远古传说中的“神”、“神人”或“英雄”，大都是“人面蛇身”，如黄帝、烛龙、共工等。《山海经》中多处把蛇的形象与神人联系在一起。为了表现伏羲、女娲的神性特征，其身体均为人首蛇身。伏羲女娲交尾的画像，不仅表明了二者对偶神的关系，同时也表达了人们对生殖的祈愿。图52-1为徐州睢宁双沟镇发现的伏羲、女娲交尾图，在两人的身旁还刻了两个人首蛇身的小人，表示是其繁衍的后代。
图52 江苏徐州汉画像石中的蛇身交尾的伏羲、女娲
图53 四川郫县石棺、璧山石棺执掌日月的“伏羲女娲”
图54 山东嘉祥武梁祠执掌规矩的“伏羲、女娲”
汉画像石中还有巨人怀抱伏羲、女娲的奇怪图像，有时在画像左右上方还各刻画一只凤鸟，图55所示。据说这位“巨人”就是“高禖神”，高禖，又称郊禖，因供于郊外而得名，“高禖神”是成年女性，具有孕育状，是管理婚姻和生育之神。早在先秦时期，中原各国就有祭祀高禖神的习俗。古代行高禖之祭的时间是“仲春之月”，也就是玄鸟（燕子）到来之时，所以“高禖”图像上常会刻有凤鸟。汉画像石中高禖形象总是与伏羲、女娲以三位一体的图式出现，并不单独出现。高禖神形象的如此构造及呈现也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宇宙观。
图55高禖图 江苏徐州汉画像石
注释：
①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画像石全集》（七），河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图111-114。
②牛天伟、金爱秀：《汉画神灵图像考述》，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5页。
③陈立：《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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