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没有了语声的时候，便是夏夜极深了。

 

车辆的声音止息，草地上的虫鸣变得响亮。久生的槐树，对着星辰和夜空，树影沉静如墨。微微遥望，给人山静日长之感。

 

坐在夜市的一个街角，街道大半浸在黑暗中了。只有未打烊的小馆和繁密的枝叶间有薄暗的灯光。不知是起了风，还是清凉的啤酒，暑气隐没下去，仿佛夏还未至。

 

这街角是毫不生疏的，从我们栖居这座城就开始熟悉了。许多相聚与惜别存留在这里。那些槐树的花散布过十几个夏天的香，每一季如期地开，自然地落，枝叶一年比一年丰茂，它们周而复始的生长，让我觉得愉快。

 

在平日，黄昏的时分，总有食客结伴来这里消夏，他们寒暄或漫谈，因为彼此是可靠的友人，不沾世故味道，而有了无比的放松。闷热些也不妨。他们常常点了烟，在各自的指间，信仰着生命经得住燃烧。那落英一样的烟灰。

 

也有人来这里独自久坐，并且静默地举目，仿佛“眺望就是回想”，无声就是倾说。他们乐于坐到凌晨，看月光换了方向，然后空气中有了安睡的味道。在他们，夏夜是来往中的自在，是热闹中的安静，是风里的纳凉。至于生活中各样的忙迫或琐碎，仿佛不曾来到他们身上。

 

白天熙攘买卖的道边，这时是静默的。做生意的外乡人，简居在狭小的店里或摊子边，他们虽同明耀的繁华疏远，但心绪，也全然为闲暇的夏夜所浸透，暂时忘了背井离乡的百般艰辛与烦愁。夜未深时，他们的窗里有灯光和笑语。

 

路上的晚归人从街角走过，极低声地哼着歌，歌里似有昔日的爱恋。而且他走进不远处我们曾经居住过的院子了，一栋楼的一个单元里，灯一层一层亮起，熄灭，似有若无婴儿断续的哭，我望了望，不禁对这新生命有了祝福之意，愿他/她未来做个快乐的人。

 

我又看见一只迷路的狗停在角落，竖着耳朵张望良久，然后，有了流浪心念似的，隐没在黑暗中。它从未忘记自己的家吧，从未停止找寻吧，不论晴雨，必守在路上吧。愿它平安。

 

思绪这样漫游的时候，街角几乎只剩下我们了。起身离开，在行道树间缓缓地返回。

 

从一座公园走过。每至傍晚，上年纪的人聚集在这里，边舞边唱，为一种热闹，一种愉悦。他们跳跃的舞步和飞扬的裙裾，常使我想到青春。在他们，也许没有什么比这样酣畅地老去更惬意的事了。

 

回到院子里，又小站片刻，看着天上的星辰，我又轻轻地想起遥远的时光，那年少的夏天，他去远方务工，去沙漠跋涉。呵，我真愿意那样的夏天重回此刻，我好陪着他一并前往，假如时间的轮回允许我们。

 

“岁月之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也在于它有望可盼吧。我们等的荷花还没有开，我们等的秋天还没有来，然而此刻这述说不完的夏夜还未过去，我们应当是从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