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外婆生於1896年，终於1966年，享年71岁。我记事时，外婆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妇了，中等身材，皮肤白净，梳着老式发髻，小脚。外婆的姐妹很多，我见过的姨婆都是高高爽爽白白净净的，很好看。我的外婆本姓陈，按照旧社会的规矩，女孩子是没有名字的，出嫁后随夫姓，叫张陈氏，解放后改叫张陈英。
外婆是个苦命人，嫁给我外公，也是一个贫穷的庒户人家，弟兄很多，外公排行第四，所以那时人称外婆叫张四奶奶。为了混生活，外公的弟兄们解放前就去了江南打工，现在他们的后代都在上海苏州落户了，当时村里只有外婆一个人在那里生活。外婆共生育了四个孩子，前面三个都夭折了，只有我母亲一个长大成人，母亲五岁时，外公因病去世了，当年外婆才三十二岁，年轻守寡三十多年，直到终老。外公去世后，外婆带着年幼的孩子进城给人家当保姆维持生计，解放后回老家靠几亩薄田度日，年老了，成了生产队里的五保户。外婆常年吃斋念佛，小时候常见外婆一手捻佛珠，一手敲木鱼念经的情景。外婆不识字，但记性很好，会背很多经书，会给我们讲很多好听的故事，据说外公能识字看书，外婆的故事都是从外公那儿听来的。
外婆家住在江苏盐都县北蒋镇沙子头村，三间茅草屋隔成两半，外婆住在西头靠路边的房子里，里面是阴暗的卧室，外面是狭长的客厅。孤独的老人最怕寂寞，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跟着妈妈走十多里的乡间小路去看外婆，其中数我和二妹去得最多，沙子头是我们小时候去得最远最多的地方，因为那里住着我们的亲人，我们亲爱的外婆。我们住到大冈后，每当学校放假后，妈妈都让我们挎个小篮子，里面放些当时计划经济时代难以买到的少得可怜的的白糖，香油之类吃的东西，跑到二十几里外的沙子头去看望她老人家。从上午七八点钟直到下午两三点才能走到，外婆见到我们可高兴了，先拿出平时用来卖钱换油盐的鸡蛋给我们煮上一碗荷包蛋，再拿出平时自己舍不得吃的元宵面给我们煎饼吃，接着就是炒花生，瓜子......，外婆一直做，我们就一直高兴地吃，直到肚子撑得饱饱的，打起了饱嗝外婆才心满意足。看到我们吃得香香甜甜的样子，别提外婆有多高兴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外婆对我们的爱。到了晚上，我们都累了，躺在床上，外婆却打开了话匣子，讲着讲着我们就迷糊了双眼睡着了，可外婆仍在那里絮叨着。从那时起，我就体会到人生孤独的滋味。外婆想我们的时候，常常挎着一篮子鸡蛋，走十几，二十几里乡间小路，经渡船过大河，走十几座小桥到我家。那时的农村很落后，水泥桥很少，大都是几块木板搭成的小桥，有的甚至是一根木头搭起来的独木桥，人一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晃晃悠悠的，脚下是湍急的流水，没有从小在乡村生活的磨炼，没有一点勇敢精神是过不了那样的小桥的。对於小脚的外婆来说就更困难了，到外婆生命最后那几年，都是爬着过桥的。到了我们家，先拿出煮熟的鸡蛋分给我们吃，再一边帮妈妈生火煮饭，一边聊家常。一到晚上，我们和外婆睡在一个床上，让外婆给我们讲故事，外婆讲的故事很好听，讲着讲着我们就睡着了。可惜几十年后的今天，外婆当年讲的故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最令我终生难忘的是，外婆对我们无私的爱。年老的外婆成了生产队里的五保户，粮草都是队里按计划供应。平时除了养几只老母鸡下蛋，卖掉换些油盐钱外，没有任何收入，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读书上学，全靠父亲一个人工资养家。那时妈妈每个月钱都不够生活，一到月末都要向邻居借债度日。但就在我考上大学时，家里甚至卖掉了烛台给我凑去北京上学的学费和路费。我去向外婆辞行，她老人家把身上仅有五元钱给了我，这是她所有的积蓄，这不是钱，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所有的爱和期望。我非常感动，终生铭记在心。可惜就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却没有来得及报答她老人家於万一。每当想起，终生遗憾。
老人家在世时吃斋念佛，那是十分虔诚的。不知上天是否有灵？不知菩萨是否超度了您？不知您的灵魂是否已经升天？但愿您已经到了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亦或者投胎到一个富贵人家，不再受苦，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亲爱的外婆，我们都永远记着您。
而今我也做了欢欢乐乐的外婆。听到她们亲热的叫着外婆的时候，不由得也想起了我的外婆。对她们来说，那个年代犹如另一个世界。但无论相隔多少代，无论飞多高，走多远，寻根朔源，我们后辈的身上都保留着她的基因，这是无法改变的历史。
更让我感叹的是：我的外婆姓陈，嫁到张家，我妈姓张的嫁到了还家，我又嫁给了姓张的，我的女儿又嫁给了姓陈的。虽然相隔千里，但人生际遇之循环往复，巧合得让人不可思议。
外婆没有子孙，也许过了我们这一辈，就没有人知道她了，作为她的后人，特作此文，以作记念。但愿后辈中秋重阳佳节，登高望远之际，偶尔能够追朔家世时，能够了解这曾经的世界里还有这样一位老人家。

2012.4.25於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