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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中国文人

                                  7

   从四十六岁到五十五岁,李白在各地漫游,“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他家在山东,常居河南开封,又以河南为中心,游河北、山西、陕西。“酒隐安陆”十年,客居梁园十年,中间则是五年的江南漫游和三年的翰林学士,李白一生的主要轨迹,就在这二十八九年。杜甫说: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这诗句对李白的形容非常贴切。飘零是李白的常态,他没有多少家园的概念,虽然他也写诗怀念儿女,但比之杜甫的亲情差远了。四川老家,兄弟姐妹一大堆,他几乎只字不提。这是耐人寻味的,学者们往往语焉不详。兄弟姐妹多,冲淡亲情,包括对父母的感情?而家园感与亲情紧密相连。我所看到的写李白的文字,无一例外地美化他的亲情友情,费力却未必讨好。把握李白之为李白,切忌把他弄得面面俱到。这也是供课堂用的文学史描写古代杰出文人的通病。

   古今贤者之贤,不会贤到一条路上去。历史的张力源自个体生命的差异。

   李白有过两个一同生活的女人,许氏死了,刘氏走了。史料又提到“再合鲁一妇人”,合是男女相合,类似同居。唐代虽然开放,同居却也不多见。这位不要名份的山东妇人,可能一直照顾他的孩子,直到他继娶宗氏后,她便消失了,和刘氏一样。宗氏如同许氏,祖父在武则天时代做过丞相,是名门闺秀,嫁给李翰林,可能双方都有需求。宗氏对李白不错。但她出嫁的具体时间却不大清楚,可能在李白五十岁以后。

李白在客栈度过的时光,远远超过他回家的日子。

   他对钱财不在乎,皇帝赐的金银,他拿去盖酒楼,不是想营业,而是方便喝酒。他是堂堂李翰林,酒楼有一定规模的,他走了,酒楼大约交给朋友。也没有朋友替他经营的任何记载。离开长安后,他最大的冲动是成仙,对世间俗物不屑一顾。

   有学者认为,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写于这一时期。他炼丹,追寻高天师,白日醉酒夜来做梦,醉里梦里,神仙是常客。神仙给他傲视朝廷的精神资本: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听说山里有个活了两三百岁的女道士,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他寻找女道士,可谓辛劳到家了,以年近半百之躯,九天踏遍三十六峰,未见她的身影,于是感慨说:“神仙殊恍惚,莫如醉中真。”他对神仙也是有怀疑的,毕竟寻仙几十年,一个神仙也没见到。问题是:他求仙的冲动为何如此之大?和他的名字、他与生俱来的神秘氛围有关吗?

   李白感受夜空的能力无与伦比,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他不厌其烦地形容月亮,造词之多,中外第一。月球上最为醒目的一座环形山,联合国以李白的名字命名。月亮既是神灵,又是他的老朋友: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能歌能舞,他又酒不离手,剑不离身。

   他描写关山月,别是一番意境: 

    明月出天山,苍茫月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王昌龄遭朝廷贬黜,李白的月亮和别意联系上了:“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则把女人们思念征夫的情绪融入一片冰冷的月色。

   李白有个儿子取名明月奴,却不知是谁生的。

   王安石不满意李白写诗,十之八九不离酒和女人。我们看到的现当代选本,则几乎篇篇有月亮。古代诗人咏月,除了中秋的月亮让苏东坡占了去,其余各类“经典情景”之月亮,大都归于李白。

   李白迷神仙,他眼中的天空与山脉充满神性。我们今天读他,应该有一种虔诚,对自然,对宇宙,对深不可测的人类的灵魂。

 

    李白是那种有极大抱负的人,他的抱负,差不多涉及当时所有的重大领域。文化上他也自视为千秋人物:“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孔子删诗,述而不作,李白要向孔子看齐。有时甚至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即使他并非胡人,也是汉人中的异类,个性特别突出,自幼饱读汉语经典,却没有读成书呆子。强悍的生命冲动,将经典内化于肉身。他的理想主义和他的七情六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中国古代人物,李白式的自由奔放,实属罕见。单从文学的角度看他,显然是不够的。用浪漫主义概括他,总觉得有缺失:他不能济苍生安社稷,于是他就浪漫。这里有个隐形的套子。说来说去,他还是被权力所规定。这种理解模式,源于形而上学的主客体分离,把生命拆解开来。倒不如动用直觉,尽可能瞄准这个鲜活的、呈喷射状的生命形态。

   斗胆说一句:关于李白的评论文章,还是少读为妙

   一再重版的名家选本都是好的:它们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大量基础性的工作,让我们这些受惠者对前辈学人心怀感激。

   李白的“梁园十年”,物质生活不如“安陆十年”。他也不攒钱。唐玄宗给他多少钱,史料不载,大概不会少。他盖酒楼、找神仙花去大半。漫游也是要花钱的,虽然常有官员馈赠。他现在的身份是李翰林,做过皇帝和贵妃的红人。如此身份,官员们摸不清他的底细,宁可高看他。他的一些赠诗,不妨理解为以诗换钱物。后来渐渐不行了,随着李翰林的光环日益减淡,给他资助的人少了,他埋怨说:“故人不相恤,新交宁见矜。”

   他游到新平(陕西彬县),几乎身无分文。勉强能填饱肚子,御寒的衣服却成了问题:“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

 

   他游回东鲁,像一头疲于远征的狮子回到它所熟悉的林地。鲁郡有个刘长史,送他一点丝绸,他感恩戴德:“鲁缟白如烟,五缣不成束。临行赠贫交,一尺重山岳!”

   挥金如土的李翰林,已经自称贫交了。区区一尺鲁缟,竟然重于山岳。而在韩信的故乡淮阴,他深夜投宿,饱餐了一顿,就把对方比作救济过韩信的漂母:“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

   他干大事的理想未能实现,却安慰后辈儒生说:“问我心中事,为君前致词: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

   李白穷困潦倒了,还以大圣自居,令人联想敢与天帝斗的可爱的孙大圣。孙悟空,李太白,同是千难万阻不言败。

   李白式的“君子固穷”,和孔夫子、陶渊明、苏东坡又有不同。古代杰出文人,其精神伟力的喷发,真是五彩缤纷。

   有一位崇拜者,几年来一直在寻访他,追赶他。这人叫魏万,是个年轻人,“身著日本裘,昂藏出风尘”。魏万到开封,李白去了山东。魏万赶到山东,李白又去了江南。魏万花了两年时间,不停地奔波,终于在广陵(扬州)见到五十多岁的李白了,第一印象是:“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时或束带,风流酝籍。”

这十六个字的形容,时间上当有前后之别。哆如饿虎的李白,一变而为风流酝籍,中间可能有几天的间隔。魏万初见李白,多半吓了一跳:李白双目射人,浑身哆嗦如饿虎。大诗人正落难哩。而扬州这地方,他曾散金三十万。从魏万的衣着看,他无疑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李白酒足饭饱,衣冠整齐,举止风流,才符合魏万对偶像的想象。

    李白这回感动了,写诗表扬魏万:“东浮汴河水,访我三千里。”二人泛舟游秦淮,至金陵分手。李白把诗稿都交给魏万了,让他编成集子。魏万是否呈上一些钱财,没记载。几年后魏万中进士,编成《李翰林集》,还写了序言。除序言外,这本最早的集子未能流传于世。李白诗今存九百多首,据说只是他全部诗作的冰山一角。南宋的陆游,常为此扼腕而叹。

 

   李白有一首《赠汪伦》,是表达友情的佳作: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汪伦是宣州(今属安徽)泾县陈村人,桃花潭是宣州的名胜。李白游到宣城,汪伦赶到城里去迎接他,陪他畅游桃花潭。汪伦虽是乡下人,为人却豪爽,不惜钱财如李白。李白要走了,忽见岸上一群人踏歌而来。踏歌:手拉手边走边唱,踏着节拍,泾县一带颇流行。汪伦的歌声尤为响亮。而李白的眼睛更亮:这么多人送他,还带着许多礼物:八匹良马、十捆好布……李白自知这一去,再见汪伦的机会很少了,不禁大为感动,佳句仿佛从天而降。

   古代中国的民间,不乏汪伦式的人物。做事凭性情,不会像我们,一件小事也要再三掂量。

   李白这些年游得很厉害,名声陡起,不单官场文坛,民间已出现以他的名字为招牌的酒肆。在当涂(今安徽凤阳),一位叫纪叟的老人因得了他一首诗,小酒家开成了大酒楼,而沿江两岸,从此挂出了数不清的“太白酒家”、“太白遗风”的招牌。我没去过凤阳,想来今天也这样吧?李白这首让人发了财的诗是描写长江的: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他在安徽漫游,以宣城为落脚点。宣州长史李昭是他的族亲。州府后面有座北楼,是南朝诗人谢做宣州太守时修建的,几百年保存尚好。谢朓,谢灵运,是李白心仪的两个诗人。二谢除了诗写得好,仕途也曾得意,并且善于隐居。与李白同时代的诗人王维、高适、孟浩然等人崇拜陶渊明,而以李白的标准,渊明不及二谢:这个陶彭泽隐得太彻底了。

   李白登上北楼,立刻给这座古楼重新命名:谢楼。不难想象他对州官们讲话的语气,他早年就这样了,如今名播天下,莫非还谦逊不成?官员围着他走左向右的,好像他是领导。州官们习以为常的北楼,一旦遭遇李白神奇的眼睛,马上变成千古名楼: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在此期间心情好,灵感如岩浆喷涌,压抑他多年的不称意,病毒般地发作了。天宝三年离长安,算来刚好十年。

   太守、长史皆喝彩,幕僚们更是振臂高呼:谪仙!谪仙!谪仙!据说这首诗,一个月之内就传到金陵、洛阳和长安。天下诗人、官员、识字的商贾与庶民,不知此诗者,自觉气索。

   当时,文化艺术的传播方式是恰到好处,歪诗传不开的。而眼下的诗人、作家、艺人们,有挖空心思利用互联网的,歪瓜裂枣也能盛传。

   李白这一年五十五岁。宣城改变了他的生存境遇,他不再“生事转飞蓬”。城北有座敬亭山,他去看山,发现这座并不知名的山很有意思:看不够。他一生阅人无数,看山无数,“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作名山游”。赖有他一双亮得出奇的慧眼,山水之美得以呈现。这美又是千差万别,对应人的形形色色的生存境域。看山,也是借山岳反观内心。他写出了豪放诗作,又给敬亭山留下安静的五言绝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若将此诗放进陶渊明的集子,足以混淆名篇。

   李白已然抵达艺术创作的巅峰状态,磨难够多了,压抑够长久了,此后若干年,他只消释放内心的巨大能量,好诗定会源源不断地奔来笔底。

   生活也不错。盛名之下,朋友竞相邀请,各地官员想必也不会怠慢他。他游历的范围还将扩大。他有足够的能力惊奇“世界之为世界”,世界就对他永远新鲜。

   然而盛世到了头,乱世猝然降临:权力格局大崩盘,一个将军造反,天下苍生遭难。这将军名叫安禄山。

   诗人不得不调整内心的节奏。天下大势改变他的命运走向,他将步入生命的最后苦难。

 

                           8

 

   天宝十四年(755年),安禄山在范阳(北京附近)起兵二十万,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大军直指长安,一路势如破竹。安禄山是胡人,却是唐玄宗封的唯一的异姓王。他不知足,自恃重兵在手,跟他的骁勇善战的部将史思明联手干起来了,史称“安史之乱”,长达八年。叛乱未及完全平息,李白已去世。

   这一年的年底,叛军打过了黄河。待在宣城的李白携家人向南逃难。过洛阳,一片凄凉,诗人愤怒地写道:“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皆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乱如麻。”

   天津是洛水上的一座桥。

   安禄山在洛阳做起了大燕皇帝。他的军队非常能打,虎狼之师杀入百年不遇刀兵的内陆,毁城市,淫妇女,抢金银。次年六月长安沦陷,唐玄宗带杨贵妃逃入四川。中途,军队不满杨国忠,玄宗杀掉他,又赐死杨玉环于马嵬坡,“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娥眉马前死”,一代佳丽做了政治的牺牲品。

   李白对杀人者充满了厌恶,他描写战争场面:“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李白大事不糊涂,他的人道主义立场是鲜明的。天宝十三年,朝廷第二次向云南用兵,遭到重创,他指责朝廷穷兵黩武,以教训的口吻对统治者说:“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安史之乱,更蒙受异族起兵的耻辱。他写道:“俯视河洛川,茫茫走胡兵。”

   他带着老婆孩子躲进庐山,情绪忽而高亢:“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忽而自嘲:“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

   李白不是能救国于危亡的济世者,这真是一个痛苦的发现。几十年长剑负身,眼下才是“拔剑四顾心茫然”。赞美江山的大诗人被抢江山的大盗弄得焦躁不安,庐山虽好,却哪有好诗去配她。他紧张关注局势,盼玄宗御驾亲征。

  太子李亨跑到甘肃即位,是为唐肃宗,在场的官吏不足三十人。玄宗躲在四川,等于退出了政治舞台,只好承认太子自立。太子手中有兵权。但是玄宗的第十六个儿子永王李,手里也有兵权,负责长江流域的防务。他沿江东巡,派人到庐山请李白入幕府。这李有野心,想趁乱做皇帝。玄宗逃蜀,兵权给太子,李亨相当于全军总司令,而李是长江防区司令。

   李请李白出庐山,说明两点:一是他为日后登基招罗方方面面的人才;二是李白确实名气大。

   山里的诗人岂知内幕?永王的使者韦子春三上庐山,终于使李白不顾妻子宗氏的坚决反对,出山了。他很激动,写诗称赞韦子春是张子房一般的人物。

   李白入永王幕府,享受很高的待遇,登上了永王东巡的楼船,参加若干军事会议。他亲眼看见,东南一带的百姓,无不拥戴永王,视为救世主。李白诗兴大发:“二帝巡游俱未归,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二帝指玄宗、肃宗,诸侯则语焉不详。李白这么写诗,要授人以柄的。

   楼船观妓,他又写诗说:“摇曳帆在空,清流顺归风。诗为鼓吹发,酒为剑歌雄!”

   然而两个月之后,李亨发兵围剿李,几场恶战下来,皇帝打赢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永王逃向大瘐岭,被擒。李白逃向浔阳,在陶渊明做过县令的彭泽县境内被抓。

   这一年他五十七岁,一把老骨头了。不知士卒绑他时,他是何等模样。

   他被关进了浔阳监狱,可能关了一年。自知犯了附逆死罪,情绪亢奋,抱怨亲兄弟们不来救他。其实兄弟们在哪儿,他并不清楚。战争时期的监狱,伙食极差,他感觉不到,因为他死到临头了。他每日大呼小叫,狱卒戏弄他,拿这个名人取乐。还有一线生机:向外面传递书信。生死攸关的时刻,名气帮了他的忙,无论军界政界,很多人知道他。御史中丞宋若思,路过浔阳,留步见他。宋若思上书肃宗,称李白是军事人才,可用。肃宗不允。李白急得团团转,模仿宋若思的语气又上表说:“臣所管李白,实属无辜……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李白已是死囚,口气还蛮大。这表是递不上去的。他高度亢奋,不停地挥笔,仿佛一旦停下,砍头大刀就挥过来了。

   所幸他几乎一生亢奋,有能力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后来击败安禄山的名将郭子仪,又为李白讲情。肃宗让步了。李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流放到夜郎(今贵州桐梓)。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的春天,五十八岁的李白拖着病躯踏上流放之路。儿子在山东,妻子据说在江西。妻弟宗送他上路。五月抵江夏,八月抵汉阳,沿途都有官员招待他,他写诗回报。唐朝官员能接待犯人,不失为官场的一道美景。李白恢复了体力,偕同另一位诗人、巴陵太守贾至游洞庭湖,写诗又昂扬了:

   拂拭倚天剑,西登岳阳楼。 长啸万里风,扫清胸中忧。

 

   次年初,李白进三峡。过西陵峡口,辽阔的江面变窄了,两边山壁如削。入冬过巴东县,他弃船登上陡峭的巫山顶,年近六旬的老人,泼墨向石壁:“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

   李白从浔阳走到奉节,走了一年半。奉节又称白帝城,再向南,夜郎在望了。他忽然接到喜讯:皇帝因册立太子而大赦天下。赦令说:“天下现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李白欣喜若狂,掉转船头,顺水向东,写下名篇《朝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可叹的是,如此轻快的诗篇,却已接近他生命的尾声。

   还江陵,再游洞庭湖。北方还在打仗,安禄山死了,史思明又称帝。南方相对平静。李白不顾年迈,竟然想去从军,未能如愿,征兵的军官不收他。他很失望,写诗对江夏韦太守说:“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他终于承认,手中的诗笔比宝剑更有分量。

   有个朋友叫任华,替他作总结,写杂言诗说:“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

这话说得真好。数十年为客:客居异乡,飘零,辗转,没有家园,未曾一日为主人,永远是人家的客人,有得意,却也不乏冷眼与热嘲。他的傲岸大大刺激了庸人小人,一度导致“世人皆欲杀”的局面。

   听说杜甫到处打听他的消息,他流泪了。杜甫在四川写下《梦李白》,和十几年前一样,对他的描述准确而凝练:“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他到浔阳盘桓数月,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坐过浔阳的监狱?老婆孩子没消息……

   他又滞留金陵,靠朋友的接济度日。没有寻找家人的记载。为喝酒,他把宝剑卖了,标志着他的游侠身涯的彻底结束。

   朋友们的馈赠,他幽默地形容说:“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轻。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

   这条长鲸游到安徽去了,当涂县令李阳冰是他的族叔。他生病了,“所费广”,也包括他的医药费。病躯一拖几百里,到当涂病转沉重,终于不起。

   这是公元762年,李白虚岁六十三,寿同陶渊明。这也是安史之乱的最后一年。

   民间盛传李白醉酒而死,水中捉月而死,唐人的诗歌,宋人洪迈的《容斋随笔》,都有相关记载。我相信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还会醉酒的。

   当涂城外三十里,有著名的采石矶,为长江最狭处,江月和山月交相辉映。李白入水捉月,如同上山寻仙。

 

                                9

 

  李白距今,一千三百多年。他荣登文学史的宝座,被定评为伟大诗人。他当然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永远的名人。但是作为个体生命,他头上的那种对杰出人物都有效的普适性光环,常常无助于我们对他的深入理解。源头性的东西被遮蔽了。对生命的原始惊奇让位给课堂上的条条框框。我读过的几本传记,都把他搞得面面俱到:既是大艺术家,又是道德君子,又是进步人士。凡有不符合这个既定标准的地方,要么一笔带过,要么斥为消极。

   惊奇生命不易,保持惊奇更难。毛姆写《月亮与六便士》,让我们始终感受到这种惊奇。他笔下的画家以高更为原型,高更是法国印象派大师,与梵高齐名。画家的野性冲动,令人难以思议:他落难了,快死了,好朋友救他一命,让他住到家中,他却把人家的老婆拐走了,事后又后悔……毛姆盯着这些事儿,动用良好的思想修养、广阔视野,以及对生命形态的直觉能力,将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家揭示给我们看。意识流小说大师伍尔芙赞叹说:读这本书,就像一头撞在高耸的冰山上,令平庸的日常生活彻底解体!

   李白与高更,不无相似处。李白的野性,更多的野在漫游,寻仙,干大事。这个外形并不高大威猛的男人,却留给人活力喷射的印象。他一辈子处于高度的兴奋状态,没发疯,显示出他掌控极端情绪的非凡能力。人们形容执着的人,常说:嗬,他是一条道走到黑!而李白是几条路走到黑。中华文明几千年,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李白是异类中的异类。想想他晚年让魏万看到的那双眼睛,跟早年一样,“双目炯然”。有些精神病人具有这样的特征。压力太大,一般人承受不起的。李白的生命冲动,也是人生的极限运动。而在儒家文化控制下的老百姓,群体相对平庸,所以才一代又一代对李白津津乐道。

   就生命的巨大冲力而言,李白之于中国人,称得上高山仰止。苏轼可能比他更丰富更完美,却未必比他的冲劲更大。

   李白经常处于幻觉状态,写诗极尽夸张,但夸张是我们的感觉,他本人则属寻常。他写道:“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黄河之水天上来”……他的许多好诗,和寻仙有关。“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是他实实在在的感受,他写实,和浪漫无关。学者们责备他迷神仙,言重了。

   李白单纯。他不复杂。他写那么多求职信,多达十余次强烈要求见同一个官吏,正好表明他的单纯。如果他复杂,他会变着心思去揣摩。事实上,官场那一套,他至死弄不清。他形容自己说:“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可见他大言不惭,秉性不改。

   如果李白复杂,那么他在长安做翰林,应该向高力士这样的政治人物学习,必要时,为高力士脱靴洗脚。

   即使李白当上有实职的大官,他也多半不会像苏东坡,巴心巴肝为老百姓谋幸福。他还要醉酒、找神仙、别出心裁干他的所谓大事儿。有一点我们能想象:他不会做贪官与庸官。做贪官没理由,做庸官没劲。

   唐吉诃德浑身披挂与风车战斗,李白向官场,风格相似。他若生在唐太宗时代可能要好一些。所谓开元盛世,其实危机四伏,各利益集团牢牢把持自己的地盘,异质性的东西很难插足。李白生不逢时,杜甫比他更惨。不过,幸亏他们一生碰壁,才碰出了伟大的艺术。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传记类作品,在国外,尤具在西方,从十九世纪到现在,一直受到读者青睐,催生了不同层次的名家。比如我们熟悉的罗曼·罗兰、茨威格、欧文·斯通、莫里亚克。欧文写梵高、写弗洛伊德是广为人知的。茨威格写的《三大师》,则列入中学生读本,他对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了令人信服的、既深刻又生动的描绘,他揭示出:文学的深层意义,就是对生命本质的无穷探索。

   在社会生活日益趋同、人的模式趋于单一化的今天,文学的意义是寻觅个体差异。

   不仅针对李白。古代各类人物,都有待重新探索。传记类作品,有大量需要开垦、需要精耕细作的处女地。

   前面提到李白没心没肺,与其说是损他,不如说是逼近他。他二十几岁出蜀,对家乡的亲人置若罔闻。若以孝道衡量他,他显然是不合格的。不必为他隐讳。为尊者讳,妨碍我们逼近尊者。孝与不孝,是个次要问题,李白的意义是自由,是不可抑制的生命力。皇权下的中国人最缺这个。而缺啥想啥,所以普通百姓都喜爱他,品读他,虚构他。他摆脱了世俗的羁绊,为后人留下不朽的诗篇。

   科举考试,从乡试考到殿试,考中了,还得从小官做起,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唐朝以诗取士,这位十余年后的大诗人却要另择捷径。反正他有钱,走到哪儿花到哪儿。

   李白奔官场,有他自己的考虑。他先要视为侠客,可能打架斗殴,也可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文学专家偏重后者,不知理由何在。联想他的性格,他出剑不会犹豫。他舞剑,如同他的狂草书法。宝剑沾过人血了,此后数十年,他从“拔剑四顾心茫然”,到“乃知兵者为凶器”,他是无可争议的人道主义者,谴责暴力。他不是那种以各种理由杀人、一生嗜血还要冒充仁慈的所谓侠客。影视剧若把他弄成武林高手,将滑天下之大稽。

   李白的山水诗,通常给人留下浪漫的印象。把他标识为浪漫主义诗人未尝不可,但我自己,宁愿不用。中国人喜欢贴标签,贴完就万事大吉。这种思维的固化倾向,绵延千年,妨碍对诗人的源头性的领悟。细想李白这个人,他对天地人神的感觉,远不是浪漫二字所能概括的。比如他看一座山,和现代旅游意义上的看山,根本是两回事儿。他“热爱祖国山河”,却是具有极强的个性特征,离开个性谈热爱,爱是空泛的、平均化的,热度仅如温吞水。神灵鬼魅与山峰云霞飞禽走兽搅和在一块儿,对李白来说,这些都具有实在性,难分虚实。他针对感觉写实,而我们误以为他在浪漫,在想象,在形容,调动文学手段去对付山川——理解李白,这是关键处。

   眼下使用频率最高的“现实“一词,却需要认真考查,现实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产生位移,会延展或收缩它的地平线。对古人,神灵是现实的;对八十年代的中国人,理想是现实的,甚至比现实更为现实。1955年萨特携波伏瓦访问中国,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中国最直接的现实就是未来!

   但愿中国人的现实感,不要越走越窄,驱逐神性,嘲弄理想。没有神性和理想照耀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生命的丰富、生活的广阔都无从谈起。一味追逐金钱,会追到麻将桌上去,所谓现实,将收缩为两张桌子:饭桌与牌桌。大人打牌小孩儿上网,小小的“瘾头”将生命吸空,这类场景之多、之常态化,无异于瘟疫流行。

   品读古代文人,是追忆我们的祖先曾经有过的丰富性。并且尽可能,把这种丰富性带到当下。

 

   文学史称一些诗人为伟人,而我们应当知道,伟大诗人的伟大究竟源于何处。也许可以这么说:他们的伟大,源于我们的贫乏,贫则思变,贫则向往。

   举几个小例子,再来瞧瞧伟大的李太白吧:  

   他求仕失意,就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他想念长安了,说:“狂风吹我心,直挂咸阳树。”

   他邂逅神仙,其状亲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与朋友推心置腹,一诺万金:“三杯重然诺,五岳倒为轻。”

   他描绘儿时对月亮的印象:“小时不识月,呼为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向青云间。”

   他炫耀长安三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他夸耀自己的才华:“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

 

   读李白的诗,真有天花乱坠狂风吹沙之感。他的诗集,到中唐贞元年间,已是“家家有之”。这说明唐人离他近,不像晋末之于陶潜,反而相隔遥远。中晚唐诗人,宋朝诗人,大都受益于他。包括宋词之所谓豪放派,亦在他身上吸取营养。例子多如二十年前的满天星,不消细说。对他的整体评价,龚自珍有一段话:“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

   这话是说,李白有能力让异质性的东西统一起来。

   李白律诗少,他“薄声律”,如同苏东坡。诗句长短不一,类似宋词。唐朝律诗大盛,李白在风气之外。自由人用自由体,再说他写诗,远不及杜甫刻意和辛苦。他已经开始填词了,一首《菩萨蛮》,一首《忆秦娥》,见于各类选本。唐宋名家词,开篇就是他。《菩萨蛮》上阙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句子浅显而意蕴悠远,旅人愁思得以赋形。古人以此作画无数。

   李白自由奔放,写诗大刀阔斧,不过大诗人都有例外的,他的名作《长干行》,笔触细腻,婉转生情。长干是地名,在南京秦淮河以南,为山岗间的一片平地,错落着恬静的村庄。诗写商人妇的情怀: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闲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尚未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

   这首不用多说,大概所有的男女都会喜欢。

   李白自称秉承《诗经》中的“大雅”,其传世之作,却更亲近“国风”和古乐府。犹如他羡慕司马相如,却一生傲岸,与认真做好御用文人的相如相去甚远。

   他的好诗大都明白易懂,虽然学者们指出他有用典过多的毛病。他确实读过大量经典,熟悉千年掌故,他是李白,他要炫耀的。好在各类选本的注释明白晓畅。名家纷纷注李白,而我们读注,也是一种享受。国学中的训诂学历来发达。游国恩教授牵头编撰的四卷本文学史,分析李白诗歌的艺术,十分到位。

   唐代大诗人,有两位不喜欢李白,一是元稹,二是白居易。北宋的王安石贬李最激烈。南宋的陆游挺身而出,捍卫李白,质问王安石。到现当代,众所周知的,是毛泽东推崇“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文坛巨子郭沫若,写《李白与杜甫》,七十年代流传甚广。他用阶级分析法,抑杜扬李,为后人所诟病。但书中的一些重要考证,至今已成定论,比如李白生于中亚碎叶。郭老此作,也促使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捧读李太白。在我的记忆中,包括我哥哥在内的许多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为获此书要大费周折。

   李白的诗,难以编年的形式编成集子,因为不少名篇的写作时期难下定论。他一生马不停蹄,从城市到乡野,何时写何诗,他自己都弄不清。除非派人跟着他。

   他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谜:身世之谜,死亡之谜,作品之谜……

   而最大的谜,是他的生命本身。犹如一座活火山,六十年持续喷发。肉身化作冲天的火山灰,千年万年不落下。

   建议国家设重奖,请出高人,为我们解开李白的生命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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