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参加了第一届学生的小聚会，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几位同事和一群已经长大了的学生。闲聊中，那些已经远去了的时光，在相互的启迪与纠正中慢慢被唤醒。
1
我接手这个班级，于学校来说是一种工作安排，于我来说实在是出于无奈——想回中心校工作必须付出的代价。一边是学校空出了一个班主任的岗位无人接手，一边是我被晒在校办工厂流浪已久；一方急于解决空岗问题，一方迫切希望登上真正的班级课堂。于是，双方各自妥协，我“心甘情愿”地去接手一个无人敢接的班级，学校“宽宏大量”地给了一个看似不合格教师上岗的机会。就这样，我正式回到了中心校，并被火线提拔为班主任，还从历史专业的毕业生变成了初中数学教师。
这就是我教师生涯的正式起点，从最初的时候就带着一丝“利益”交换的味道。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个班级的学生远比我想象的要调皮的多。开学没几天，班里最调皮的三个男生就被学校政教处抓住。原因很简单，他们三个翻墙逃课到镇上玩，还与社会青年干了一架，不仅把自己弄得破皮红伤，还被人家找到学校，强烈要求开除这他们三人。也许是因为学校领导早已被这三个小家伙折腾的足够痛苦，当人家拿着“铁证”找上门时，一向只敢对老师强硬的领导竟然对学生“硬”了起来——勒令这三个小家伙主动申请转学。所谓的主动转学，其实就是变相开除学生，也就是想法设法把学生逼走。通常的做法就是学校拿出处理决定，然后在全校进行通报，这叫打掉学生身上的锐气，然后由班主任去实施具体的“勒令转学”方案。如果学生忍受不了压力，通常会自觉转学，就可以算是处理结束；如果学生倔强人性坚决不走，班主任就要实行强制措施，或者是想法设法把人逼走。
大多数时候，班主任很喜欢执行这样的决定。因为，凡是受到这种处分的学生，大都是令班主任头疼的主儿。在正愁没有办法处罚他们的时候，领导给了尚方宝剑，谁不会借机解决掉积压在心里的“心头之患”呢？再者，反正是领导的安排，即使出了什么问题，最终也会由领导担着——班主任只不过是在执行学校的决定。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于大多数班主任来说，简直就是砸在自己头上的一块馅饼，并且还是纯牛肉的馅饼。
说实话，那一刻，我也动了小心思：这个班级之所以这么乱，他们仨“功不可没”，何不借领导的手“除掉”他们？幸运的是，这份小心思只是动了动而已，很快就被另一种想法所遮蔽：如果把他们逼走，他们会去哪里？他们又能到哪里？我想，唯一的结果就是辍学，然后在社会上混成不可收拾的样子。确实，在那段时间，我需要让班级发生立竿见影的变化，需要让领导见识到我的能力，需要“杀鸡骇猴”确立在班级里的权威。但是，倘若这一切都需要用断送三个学生的学生生涯来对换，那么我宁愿再回到校办工厂去。
我对领导说，我想给他们一个继续上学的机会，哪怕他们只是在教室里空熬日子，也比放他们去社会上迅速变坏强。领导的诧异还是出乎我的预料，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这么傻的人，嘴里不断地念叨“还是太年轻”，然后又毫不迟疑地要求我给学校写份保证书：我自愿留下某某某、某某、某某某，这三个学生以后出了任何问题都与学校无关，所有事情由我自己去解决，不会找领导反映问题，不会给学校添麻烦。
2
那时候，农村初中的学生离家较远，大部分同学需要住校，所以老师们都要轮流去学生宿舍值班。对于班主任来说，还有一份份额外的工作——不值班的时候，也要在上完晚自习后，协助宿舍值班教师检查学生住宿情况，维持学生宿舍纪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挨个宿舍查人数，看看是否有私自外出、夜不归宿的学生。
在一次例行检查中，我们班的CC未在宿舍。在搜索了整个宿舍楼后，仍未发现他的影子。这让我开始暗暗着急，十四五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啥事都敢去做的年纪，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呢？因为那时刚刚接手这个班级，对学生的状况不是很了解。我便联系了其他任课老师，了解CC的具体情况。据老师们反映，CC原本是一个学习成绩很不错的学生，因为迷恋电子游戏，经常旷课逃学，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
我决定去游戏厅抓他的“现行”。宿舍值班的老师劝我放弃这个想法，因为镇上的游戏厅有七八家，分布在比较隐蔽的大街小巷内，挨个去寻找的难度太大。再者说，像他这样的“惯犯”，对游戏厅比教室还熟悉，肯定出不了什么问题，倒不如第二天上课时狠狠地训他一顿。但是，我仍是觉得必须要把他从游戏厅里找回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呆在那样的环境里，怎么能够让人放心呢？
我带了把值班室的手电筒，骑上变速自行车，按照老师们提供的游戏厅地址，开始一家家地“登门造访”。第一次推开游戏厅的门，昏暗、嘈杂与混乱，天然存在的放肆与放肆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畏惧这样的地方。这也更加坚定了尽快找到CC，带他离开这种混沌之地的决心。一家，两家……在游戏厅老板愤怒的眼神中，我找遍了镇子里的所有游戏厅，竟然没有发现CC的影子。
我莫名地开始担心，各种猜测与不祥的预感一遍遍冲击着本就没有底气的内心。初为人师，经验与智慧都还不足以应付当下的困境。没有办法，我重新折回学校，把已经睡熟的学生叫起来，让他们帮我分析CC的可能去处。一个矮瘦的男生怯怯地说：“老师，他可能去了南边那个村子的游戏厅。”原来，CC害怕被老师或家长抓到，早已不在镇区内的游戏厅玩游戏，而是选择了更加隐蔽的偏远村庄。
那晚，当我把CC从游戏厅带回学生宿舍时，已是凌晨一点多。安排好宿舍里的学生，拜托值班的老师多加关注CC，我便抓紧骑车往十几里地之外的家里赶。从学校到我居住的那个村子，沿途有很多工业用电线杆，电线杆的周围往往都有起固定作用的斜拉线。由于天黑，走的又匆忙，忽略了街道拐弯处电线杆的斜拉线，我硬生生地被钢丝拉线从变速自行车车上勒了下来，而勒住的位置恰恰就是脖子的喉管处。为了早点回家而拼命蹬车带来的高速度，在这一刻成了伤害自己的主要力量，被甩出去的我昏迷在了冰凉的秋夜里。不知过了多久，秋风才让我醒来。望着漆黑的天空中几颗闪烁的星星，我躺在地上想了很多——假如我就此不再醒过来，会不会有人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躺在了这里？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我至今没有对自己的学生说过。我相信，每一位老师的内心里可能都保留着很多类似的小事，从未向外人提起。
3
这些学生中的很多人都比较成功，在各自的小圈子里算是小有成就。L就是其中的一个，年纪轻轻就在国有大型企业里混出了名堂，拿着高工资，开着豪华车，生活惬意且富足。我们在一起聊天，L成了聊天的主要话题。聊他的工作，聊他的豪车，聊他的大学，聊他就业时的奇遇……末了，我们开始每人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一番叽叽喳喳后，他们都盯着我，让我找一个词“表达”一下对L的印象。我想了一下，用了一个词——闷骚。众人大笑，一边高呼用词准确到位，一边夸我时尚，连这样的流行语都想得出。
此时的L，又表现出他一贯的“闷骚”作风，低下头，憨憨地笑，小小的眼睛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忽然，他猛地抬起头，好像是第一次直视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老师，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久没有联系过您吗？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很想您，很想去拜访您，只是没有那份勇气，因为每每想到您，我就有一种自卑感，不敢面对您。”我一惊，这是一句超出我意料的话。在我的心目中，L是很值得骄傲的学生，我接班时数学成绩并不好的他，在我的“教导”下中考成绩很突出。在以后的很多届学生中，我不止一次地拿L来激励那些数学基础差的学生，他是我的骄傲呀！怎么会不好意思面对我呢？停顿了一下，L接着说：“我一直深记着您对我的恩，没有您接我们班，就不会有我和同学们的成功。只是我的内心里有一个心结，一直打不开。您接我们班不久，说的一句很重的话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第二天就不打算上学了。后来，经过爸妈的多次劝说，我才又回到了班级，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惧怕您，一直到现在。
至此，我开始惊愕，我实在是记不起曾经说过怎样的一句话，让这个事业有成的男人至今惧怕于我。因为他胖乎乎运动不协调的身体？因为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沉闷？因为他哪一次迟到了？因为他哪一次作业没完成？我的脑子迅速转了一大圈，也没有搜索出半点信息，便问他我当时说了一句怎样的话。他笑笑说：“老师，这都不重要了，在当时觉得是天大的事，无脸见同学了，现在想想无所谓。不提了，不提了，讲别的！”
我正式地向L道了歉：“接你们班的时候，工作经验不足，有热情和拼劲，一心想出成绩，管理很严格，肯定给你们造成了很多伤害。有的是我知道的，有的是我至今没有意识到的，请你们原谅。”L和其他同学很动情，不停地说“您都是为了我们好”，这点小事与您的付出相比不足挂齿。
在我的世界里，那句伤害L的话肯定“不足挂齿”，甚至相当自然，理所应当；在L的世界里，那句话肯定重若千斤，几乎将他压倒。以至于，在他十分成功，在他被身边人极度羡慕嫉妒的时候，这句话仍然隐在他的内心，压抑着他，给他永久的自卑。幸好的是，他终于有机会说了出来，否则无论他今后的生活有多么成功，这句话都有可能让他的成功大打折扣。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有一个阴暗的疼痛，始终给与他不会停止的压抑和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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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网上不断发酵一个个师生相互伤害的悲剧，我以为那离我很远。就在最近，当我真实地知道身边就有老师被学生持棍殴打时，我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师生之间到底有多大的仇恨呢？
我想，被殴打的那位女老师一定做过很多值得学生铭记终生的事情，一定有比我前面讲过的两个例子还要深沉的师爱泛滥给学生；那个殴打老师的学生也一定喜欢过自己的老师，只不过没有学会把误会与伤害恰当地去化解。以至于，师生之间的“积怨”原来越重。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师生之间的悲剧事件，也许是因为我们不懂彼此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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