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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摘要】 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堪称其代表作,可是在古代,评论此诗者却不多见,今人评论,则多是鉴赏。五言古诗《蓟丘览古》七首是陈子昂在遭遇了最无奈的政治打击之后对其怀才不遇之悲的一次集中的宣泄,《登幽州台歌》作于这组诗之后不久,是其悲愤情怀的高潮终曲。《登幽州台歌》中的孤独和悲凉,其实也是所有有大襟抱大才能者共同的人生悲哀,而传统文化中登高神伤的文化心理则更加重了这种孤独感。就风格而言,《登幽州台歌》悲壮慷慨,是上承建安风骨,下启盛唐之音的初唐诗的代表作。

【关键词】 《登幽州台歌》 《蓟丘览古》 孤独感


若要论及陈子昂,我们首先想起的是他的旷世绝作《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仿佛是无端而起的一阵旋风,直冲苍穹;仿佛是自开辟以来就被压抑,终于冲腾而出的一声浩叹。这简短的似是不经意的四句悲唱,令无数听者在猝然间为之神动心折,感叹不已。清代黄星周《唐诗快》卷二评论《登》说:“胸中自有万古,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字,真可泣鬼。”
《登幽州台歌》的魔力究竟何在?



陈子昂,一个十八岁才折节读书的富家浪子,慷慨好施的赌徒,任侠使气的博学者,一个摔琴赠文才名速昭志高气狂的才子,一个黄老道佛神秘术的修炼者,一个大周女皇的赞颂者与进谏者,一个终究不得一展利器痛苦愤懑的政治失意者,在他四十二岁那年,无辜地被加害于一个区区县令之手——这便是陈子昂这个初唐文坛上独立高蹈者的悲剧生涯。而《登幽州台歌》则可以说是陈子昂胸中那无限悲慨的最深沉的声音。
据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的《陈氏别传》载:

子昂体弱多病,感激忠义,常欲奋身以答国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建安谢绝之,乃署以军曹。子昂知不合,因钳默下列,但掌兼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不知也。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建安王武攸宜北征契丹,陈子昂随军参谋。次年,军队进到渔阳时,前军兵败,武攸宜闻讯震恐,不敢进军。陈子昂提出明法制、以长攻短等一套挽救败局的建议,并请为前驱,武攸宜非但不听,反而将他降职为军曹。诗人刚刚从刑狱中出来的痛楚心情尚未平息,又遭到如此令人愤懑的打击,深感情怀郁塞,悲愤难平。于是,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即所谓《蓟丘览古》七首。这七首诗每首各咏一个历史人物。感慨遥寄,千载同心,这满腔郁勃悲怆之气一经引发,即难以遏抑,于是诗人在悲情的高潮中,率性吟出了四句悲唱,这便是比《蓟丘览古》更苍茫、更深沉的《登幽州台歌》。而《蓟丘览古》正可谓《登幽州台歌》的前奏。故欲深知《登幽州台歌》,不可不看《蓟丘览古》七首,其诗如下:

轩辕台
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
燕昭王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乐 生
王道已沦昧,战国竟贪兵。乐生何感激,杖义下齐城。雄图竟中夭,遗叹寄阿衡。
燕太子
秦王日无道,太子怨亦深。一闻田光义,匕首赠千金。其事虽不立,千载为伤心。
田光先生
自古皆有死,徇义良独稀。奈何燕太子,尚使田生疑?伏剑诚已矣,感我涕沾衣。
邹 子
大运沦三代,天人罕有窥。邹子何寥廓,漫说九瀛垂。兴亡已千载,今也则无推。
郭 隗
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有幸,遂起黄金台。

陈子昂首先登上传说为黄帝遗迹的轩辕台,这恰好为他的幽眇怀想给出了一个高远的起点。轩辕氏,虽虚无缥缈却是传说中最初的最伟大的那个圣王,而广成子,则是曾向黄帝授道隐修于崆峒山的一个神仙,他是属于比以黄帝为代表的人间俗子更超越的另一个世界的高士。一个是帝,一个是在智慧和境界上比“帝”更高的帝者师,这二人都有种原型的意味。“古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韩愈语),站在古燕国都城的蓟丘之上,陈子昂不禁悲慨横生,遥遥地想起了曾雄霸一时的燕昭王。“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沈德潜评曰:“言外见无人延国士也”, 可以说,陈子昂是正以帝王师为其理想的。乐毅、邹衍、郭隗都是燕昭王的谋士,是帝王师,陈子昂之所以对这几人深致怀想,正在其以帝王师自许之心曲。
陈子昂《感遇》十一专门歌颂鬼谷子,齐须溪称其“以鬼谷子自负” ,其中“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一句,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一)批曰:“有体有用,尽此十字。”陈子昂在《谏政理书》中曾自述道:“窃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经,历观《丘》、《坟》,旁览代史,原其政理,察其兴亡。” 通常,从一个人之所好、所学就可以看出其襟怀器局。观子昂少时所学,其拯时济世之非凡用心已隐然可见。然而,乐毅、邹衍、郭隗毕竟为燕昭王所崇敬,且功业昭然,而陈子昂却钳默下列,无以展其内蕴。“霸图怅已矣”、“雄图竟中夭”,实乃借他人酒杯浇己胸中块垒也。在陈子昂看来,之所以无法成就帝师之业的根源在于没有燕昭王式的知遇者。“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这虽是生不逢时之叹,却终究是自信的。这种高自期许与困厄现实之间的巨大矛盾奠定了《蓟丘览古》七首和《登幽州台歌》的悲壮基调。
《蓟丘览古》作于陈子昂屡遭挫折,鸿图不展之际,整组诗在雄霸之气中饱含着诗人的悲愤和辛酸,故翁方纲云:“伯玉《蓟丘览古》诸作,郁勃淋漓,不减刘越石。” 然而,《蓟丘览古》似乎限于对古人事迹的叙述上,其感慨的抒发总觉不够深彻,相比之下,《登幽州台歌》则更具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蓟丘览古》是《登幽州台歌》的前奏和铺垫,《登幽州台歌》则是《蓟丘览古》的高潮终曲。
经过这次打击之后,陈子昂的思想情绪陷于消极遁世,痛定思痛,不得不委运于天命,“子昂其如命何?”(《与韦五虚己书》)根据陈子昂在创作《登幽州台歌》之前、之后的经历,我们可以说《登幽州台歌》是陈子昂政治生涯中悲愤、忧伤情绪的最高潮,是饱含了他一生辛酸的最痛心的一次宣泄,所以,这首诗才有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罕见的情感力度。



从字面上看,《登幽州台歌》很像屈原《远游》中的四句话: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远游》是屈原的游仙之诗。“惟天地之无穷兮”与子昂“念天地之悠悠”同义,“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则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先声。但屈原这四句是说以有涯之生竞于无涯之中,惟梦幻泡影耳,这是为后面的轻举远游张本。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则无游仙之意,而是集中抒发孤独悲凉之感,其中交织着挣扎和绝望,相比之下,屈原的这四句诗显得轻淡得多。《登幽州台歌》的情蕴更复杂、深沉,语言质朴、苍劲,因而显得力重千钧,惊心动魄。
应当说,《登幽州台歌》所抒发的是孤独感,是一个满腔济世热情,才能卓越但却深受压抑的志士的孤独、悲愤和悲凉,这也是所有有大襟抱大才能的人共同的人生悲哀。很难想象,如果去掉此类作品,中国古代文学会是何种面貌。面对这首诗,首先让人想起登广武城而慨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阮籍。阮籍著名的《咏怀诗》其四曰:“独坐空堂上,谁可与叹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岛,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首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此诗与《登幽州台歌》有同悲者,虽少了后者在时间上的无穷感,但却更忧郁,而陈诗更悲愤。杜牧有首《题敬爱寺楼》,其意与阮籍《咏怀诗》之四及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相似,诗为:“暮景千山雪,春寒百尺楼。独登还独下,谁会我悠悠。”可以注意到,阮诗、杜诗和陈诗当中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词“悠悠”。无论是时空的悠悠无穷,还是内心情思的浩渺无尽,无不凸显著诗人当下的困厄和孤独。
陈子昂的孤独感到底因何而来?我以为,从根本上说,它来自于人性当中渴望不朽的生命意识。大化流行,人生苦短,如何才能让自己的生命存在有不朽的价值?中国儒家认为要实现不朽,就需要“三立”,即立德、立功、立言。最高的价值是成仁成圣,为万世师。但立德谈何容易?中国古代社会是以政治为价值核心的社会结构,知识分子想要让自己的生命不平凡,甚至不朽,获得完满的自我实现,就必须积极入世,建功立业,而且是济世安民的大功业(带有知识分子的理想色彩)。孔子、孟子一生席不暇暖,汲汲于用世,就说明了没有立功,立言和立德似乎总不圆满。精神勃发的唐代人更是汲汲于立功的:“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杨炯《从军行》),“如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李白《赠钱怔君少阳》),“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南园》),很少有人能在心灵深处彻底藐视这一强大的社会观念。陈子昂实现“立功”的理想途径就是为“帝王师”,《感遇》中说:“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帝王师人生道路的典型概括。在经历了魏晋以来数百年的战乱衰弊之后,唐朝是第一个强大而稳定的国家,初唐的文人较之中晚唐文人是更具自信和宏伟抱负的。作为一个自负甚高之人,陈子昂无以展其内蕴,身沉下列,亦自无可奈何尔。《登幽州台歌》所抒发的孤独悲凉正是他因不能立功而使其渴望不朽的生命冲动无法得到满足的产物。
值得注意的是,《登幽州台歌》产生于诗人登高望远之际,这并非偶然的联系。在中国古代,登高望远与文人创作似乎有着天然的因缘。孔子游于景山之上,曾对子路、颜渊说:“君子登高必赋”; 《汉书·艺文志》中说:“登高能赋,可为大夫。” 后来,登高赋诗,言志抒怀的风雅就自然成了文人的一种象征。“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陶潜句)这样的诗句读来何其自然,就因为其中积淀着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再后来,农历九月九日成了民间的一个节日——登高节(重阳节),“登高怀远”乃成为一种特殊的抒情姿态。然而,登高者并非“惧怀逸兴壮思飞”,登高望远所引起的往往是人们的愁思。孔子登山曾喟叹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 西晋名将羊祜登岘山,对随从的皱湛等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登高》),“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柳宗元《登柳州城楼》),登高远望,心瘁神伤,这是中国古代文人挥之不去的一种情态。登高之举,可谓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中的孤独感的催化剂。
为什么诗人们每登高远望,便悲从中来,难以自禁?“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王勃《滕王阁序》),王勃的这一解释触及到了这个问题的本质:登高望远者在无穷的宇宙参照下体悟到个体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一般人于登临送目之际都会有心胸顿开之畅,但未必会有天地来愁之感。只有那些胸怀天下,情系千古的高远之士才有此种悲感。一向以“孤鳞”、“孤英”、“孤凤”自喻的陈子昂,其孤独是面对时空的茫茫无尽痛感人生价值无以实现的理想者的孤独。“前不见古人”,前代纵有知音,也以渺不可寻了,后代或有知音的,但却无从想见,更不可得见。时间的洪流终回在刹那间将人的生命吞噬。当诗人站在无限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孤独点上时,时间仿佛凝固在此刻,诗人不但感到时间范围的局促,而且恰好又面对着茫茫无际的高天厚地。“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杜牧《登乐游原》)。值此登高望远之际,放眼四空,时间和空间都在不动声色地展示着它们的无限和自由,而自己却如此的偃蹇困厄,如同置身于牢笼,“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感遇》)诗人只能独立苍茫,怅然浩叹而声泪俱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的“古人”和“来者”究系何指?诗人没有说明。这种“空白”,使《登幽州台歌》具有了丰富的暗示意义。有些论者认为“这里的古人是指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贤明君主。” 我以为这种理解有些狭隘。从子昂当时的遭遇来看,他心中最渴望遇见的当然是像昭王那样的贤君,作为一个抱负宏伟的深情之人,在屡遭挫折之后,仍然会发出“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这样执着而痛苦的呐喊,但诗人心目中更多的恐怕是对乐毅、郭隗等人的仰慕,甚至思念。置身于这广大无边的孤寂中,只有知音,哪怕是异代的知音才能安慰诗人受伤的心灵。然而,诗人最终感受到的仍是一种“两处茫茫皆不见”的空无,这是一切真诗人的共同感受,当代中国诗人昌耀有一段话证明了此种悲凉之绪的不可断绝:

是以我感慨于立于时间断层的跨世纪的壮士总有莫可名状之悲哀:前不遇古人,后无继来者,既没有可托生死的爱侣,更没有一掷头颅可与之冲杀拼搏的仇敌,只余隔代的荒诞,而感觉自己是漏网之鱼似的苟活者。 (《深巷·轩车宝马·伤逝》)





《登幽州台歌》是感伤的。感伤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产物。但《登幽州台歌》不是一味的悲凉,而是悲壮慷慨,在巨大的悲哀之中透露着对功业和不朽的执着渴望,我们从中能感受到诗人内心深巨的矛盾冲突。一股挣扎的、激昂的崇高悲壮之气使诗篇充溢着惊心动魄的力量,这盛唐之音的气魄。
陈子昂可以说是“建安风骨”和“盛唐之音”之间最关键的一个转折点。盛唐之音和建安风骨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其主要联系是二者都充满着“风力”,即一种慷慨动人的力量。盛唐之音和建安风骨都有“风骨遒劲”的特点。但盛唐之音仿佛是一个年个英气勃发的少年,而建安之诗却犹如一个备受压抑的中年志士,充满了痛苦和不屈之气。“建安风骨”的特点是“悲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形容“悲慨”曰:“大风卷水,林木为催。意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登幽州台歌》可谓格高气壮,声情激越之作。其语言质朴苍劲,格调沉郁雄浑,富有一唱三叹之致。《登幽州台歌》的风格特点就是“悲慨”,它是更接近于建安风骨的。同时,《登幽州台歌》虽然还没有做到唐诗的“兴象玲珑”,但它却具备唐诗以“意兴”为主,“主情”的特色,故可以说,《登幽州台歌》是上嗣建安,下启唐音的陈子昂的代表作。顾随先生评论此诗说:“此首风雷俱出,是唐人诗,是初唐诗。”
顾随先生评论《登幽州台歌》最精彩的一句话是:“陈诗读之可令人将一切是非善恶都放下。”以此作为本文的结束语,我想最合适不过。

写于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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