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有论及袭人的文章中,朋友们都会产生一个疑问:难道?袭人在第六回与贾宝玉发生性关系是非法的吗?可是,小说中明明写了呀,“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关于这段话的分析,我们必须注意五点:
其一,这段话是站在袭人的角度来说的,是典型的“屁股指挥脑袋”的说法,属于为自己的行为分辨和为自己找台阶的说法,是一面之词,不可全信。
其二,如果袭人与贾宝玉云雨是被允许的,那么,在这段话描写中为何最后要有一句“幸得无人撞见”呢?如果已经得到了贾母、王夫人的允许,撞见又怕什么呢?大家仔细体味这句话,当时袭人的心理是什么心理?是不是那种干了不该干的事情而又侥幸无人发现的心理?如果是,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她袭人与贾宝玉干那事是不被允许的。而且:
其三,我们还要注意到,在二人发生性关系之前,还有一句话也很重要:“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这就点明了二人发生性关系时的场所,是没人的,也就是说,是没人知道的。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来看看,贾母把袭人与了宝玉,是“与了”做什么的?是做可以和贾宝玉发生性关系的通房大丫头吗?不是。小说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描写,小说中明确写过是通房大丫头的应该只有两人,一个是平儿,一个就是英莲,从来没见描写说袭人是宝玉房中的通房大丫头或者开了脸的,要知道,像平儿那样做通房大丫头或者像英莲那样开了脸,是要长辈允许的,也就是说,袭人要获得此地位,是要经过贾母、贾政或者王夫人允许的。而小说中也并没有这样的描写,这说明,袭人的身份,并不是通房大丫头或者开了脸的,她是不能够与宝玉发生关系的。
其五,而贾母真正把袭人与了宝玉的用途,第三回已经说得明明白白,那就是:“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蕊珠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
很妙,这里也有一句“与了宝玉”,恰和袭人的“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相对应,只要一对比,就知道,袭人这个聪明的孩子确实“偷换了概念”。贾母把袭人与宝玉,是做什么的?太明显了,是作为婢女也就是丫鬟来服侍宝玉的,这与贾母把紫鹃与了黛玉是一样的,也与原来把袭人与了史湘云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贾母把袭人给宝玉,就是做一个好婢女好丫鬟的,贾母可没有多深的心思呀。
接下来,我就要进一步追问了,如果袭人与宝玉发生性关系是被允许的,那么,为什么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敢于当面叫骂,晴雯敢于当面讽刺,林黛玉会当面挖苦呢?
平儿和香菱,怎么就没有人拿这事儿来做文章呢?
道理实在简单。因为平儿和英莲是经过了长辈允许的,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李嬷嬷、晴雯、林黛玉敢拿袭人说事儿,也证明,袭人和宝玉那个是未经允许的,是不合法的。
再接下来,我还要追问,如果袭人和贾宝玉发生性关系是被允许的,袭人为何在这件事情上一再怕王夫人“疑心”呢?
第三十一回贾宝玉、袭人和晴雯吵架,贾宝玉要去回王夫人,袭人说“这会子急急的当做一件正经事去回,太太岂不犯疑?”我们要分析,王夫人会疑什么?袭人怕王夫人疑什么?按照常理,此时贾宝玉去回王夫人,把晴雯撵走,对袭人岂不是省事?也就用不着后来告状以及查抄大观园那般闹腾了,这对于袭人是好事,为什么袭人要阻止呢?袭人是怕宝玉去回这件事吗?显然不是。袭人其实是怕宝玉在回这件时的时候,让王夫人觉察到宝玉何以如此偏袒袭人而排斥晴雯,进而追究原因,那样的话,她和宝玉那点破事就要被王夫人知道了,更何况,撵走晴雯,晴雯必要有机会表白的,袭人那点事儿包得住吗?同志们,这才是袭人甚至不惜跪下来苦苦哀求宝玉不要去回王夫人的真正原因呐。
第三十四回,袭人跟王夫人告状的时候,也有一句话“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也没了。”袭人怕王夫人疑心什么?疑心宝玉和晴雯的关系?疑心宝玉和黛玉的关系?都不是,这正是她想提醒王夫人的呀。那么她怕什么呢?当然是怕王夫人疑心到她自己了,所以,这句话,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绪以及嫌疑的呀。而且,在这段描写中袭人的话使王夫人想起金钏之死,所谓“正触了金钏之事”,已经再明白不过的表明,王夫人是绝对不允许丫鬟勾引宝玉的,发生性关系就更不允许了。莫非,在此之前,袭人能够例外!?
当然,关于袭人与贾宝玉发生关系是不被允许的证据还有很多:
第一,袭人之所以在第四十三回要向王夫人告状,其目的之一,就是要取得合法性,使之前她与宝玉不合法的行为合法化。果然,在告状之后,王夫人决定把宝玉交给她,并称之为“我的儿”,获得了王夫人的认可,取得了合法性。但由此也就反证出,之前,袭人与贾宝玉发生性关系是未经允许的,是不合法的,是王夫人不知道的,因为那时,王夫人还没有正式同意把宝玉交付给袭人呀?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二,第七十二回,喜欢贾环的彩霞就要被拉出去配小厮了,彩霞不愿意,就来求赵姨娘,赵姨娘求贾政,贾政说:“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读书,所以再等一二年。”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两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谁给的?”
这段对话表明:
1.直到第七十二回贾政还认为给宝玉“放人”年纪太小,那么第六回宝玉与袭人“放人”显然是未经允许的,是地下的。
2.此时贾政所说的“放”才是给通房大丫头或者开脸丫头的意思,如平儿与英莲一般,请注意,这是第七十一回的事,与第六回时差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3.赵姨娘的宝玉已经有了两年的话,是指第三十四回以后王夫人对袭人的认可,这也再一次说明,第六回袭人与宝玉通房是未经允许的,是不合法的。
4.这也再一次证明,第三回贾母把袭人与宝玉纯粹就是做丫鬟的,而不是通房丫鬟或者开脸丫鬟,也再一次证明第六回袭人所谓的“与了宝玉”的解释是“偷换概念”, 是为自己开脱。而她与宝玉那个是危险的,是未经允许的。
试想,未经允许,金钏与宝玉调笑都得死,更何况是未经允许与宝玉发生关系呢?袭人焉能不怕王夫人疑心?焉能不怕王夫人追究?焉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焉能不怕知道内情的晴雯和林黛玉?
至于贾政、王夫人为何高度重视宝玉的性生活,不准丫鬟私自与宝玉发生关系,理由已经全部在第三十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的交谈中了,概括下来有这么几点:
1.王夫人的长子贾珠一死,贾宝玉是独苗;
2.王夫人怕坏了宝玉的名声,原来,尽管是爷,未经长辈父母允许私自与丫鬟发生关系,在那时也是很丢脸的事情呀;
3.王夫人和贾政都怕宝玉年纪过小而涉及性事“折寿”,特别是王夫人,通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了,怕出意外;
4.王夫人贾政如此,贾母当然更是如此,所以袭人理解的贾母把她给宝玉就是可以做爱,完全是瞎扯淡的理解。
袭人如何褒宝钗而贬黛玉? 说袭人是个厚道人?那是你太天真了。袭人的厚道是表面的。比如在与晴雯的关系上,表面上处处忍让,处处维护。其实是害怕,因为有把柄被人家捏着。袭人做得挺高的,她的忍让和维护,任是让晴雯甚至林黛玉到死都不知道是被谁害的。尤其是晴雯,袭人的忍让和维护让她一再丧失了去获得主动的机会,直到查抄大观园时被撵走被逼死。 这样的厚道,谁喜欢? 不仅如此,今天这篇文章,我要告诉你,袭人还是一个报复心很重的人。 我们知道,第三十一回,贾宝玉、袭人和晴雯大吵了一架,之后,林黛玉又加入进来,对袭人挖苦讽刺,逼得袭人赌咒发誓,以死来表白心迹。 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完。我要说,就是这件事,使袭人从此与晴雯甚至林黛玉结下了梁子,变得势不两立起来,也使得袭人和莺儿甚至薛宝钗的要好更加稳固了。 这不,紧接着在第三十二回,就发生了一件事情。史湘云来贾府玩,特意带了戒指来给袭人。不想情况是这样的: 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们的,我已经得了。今日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就为这个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叹道:“我只当林姐姐送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说道,眼圈儿就红了。 这里,很明显的是赞扬薛宝钗呢。作为小姐的史湘云,无意中做了袭人手里的演员或者配角,导演和主角,自然是袭人。而赞扬的对象,就是不在场的薛宝钗。林黛玉不在场,有人(薛宝钗)嫁祸于她(见拙文《薛宝钗的“批判”与“被批判”》);而薛宝钗不在场,却有人赞扬于她。这二人的命运,竟是如此悬殊。 紧接着,袭人又央求史湘云给贾宝玉做鞋子,又引出这样的故事来: 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儿,就敢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日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儿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日的那个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扎的绝出奇的好花儿,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儿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那一位,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肯烦他做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史湘云在袭人的引导下,又生气又抱怨,终于把袭人要“报复”的那个对象引出来了,这时候,在史湘云抱怨了很多的基础上,袭人终于发话了: “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肯烦他做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这话表面看着轻巧,其实暗藏着杀机呀。 其一,袭人暗指林黛玉身体极度不行,不是长寿的样儿; 其二,袭人暗指林黛玉极不贤淑,不配做贾宝玉的妻子; 其三,袭人暗指林黛玉极懒惰,将来不能够管理家务; 其四,袭人暗指林黛玉极不懂体贴怜惜,没有大家小姐的风范,只是一味摆谱; 其五,袭人甚至连对贾母的不满都捎带着表露出来了,意指贾母过于溺爱林黛玉了。我们知道,在袭人和晴雯的使用上,贾母是有主张的,袭人是第一大丫鬟,晴雯是宝玉未来的妾,配合林黛玉的(见拙文《袭人和晴雯的地位究竟谁高?》)。袭人当然不满,当然要投靠王夫人咯。 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完全可以这样认为,袭人的这一次褒奖薛宝钗而贬斥林黛玉,就是袭人对林黛玉的一次小报复而已,而真正的大报复,就是在第三十四回袭人向王夫人的告状,其矛头,指向林黛玉。关于这点,详见拙文《袭人谓会做不才之事的指何人?》。 贾宝玉送史湘云金麒麟是啥意思? 有朋友戏称,我最近跟袭人干上了,呵呵。也对。关于袭人的问题,其实是很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刚好三十一至三十四回,集中表现的就是贾宝玉、林黛玉、袭人和晴雯之间的纠葛,加之有些朋友的疑问和反应过于激烈,使我不得不认真加以对待。当然,关于袭人的话题,还远远没有结束,只是按照细读的顺序,不得不暂时撇开不说了。 其实在论述袭人问题的时候,还有一个问题在折磨着我,那就是贾宝玉送给史湘云金麒麟的事情。大家还记得吗?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贾宝玉从张道士敬献的礼物中捡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金麒麟,准备送给史湘云。到第三十一回,就发生了贾宝玉送史湘云金麒麟的事情。而且,这段事情的描写,很有意味。 史湘云到贾府,在去给袭人送戒指的路上,和丫鬟翠缕谈论阴阳哲学,最后谈到了男女上来,之后,翠缕凑巧捡到了贾宝玉急急忙忙要送给史湘云却遗失的金麒麟: 湘云举目一看,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似有所感。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道:“你在这日头底下做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呢?”湘云连忙将那个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了怡红院来。 这个麒麟不仅大而且文采辉煌,显然是个雄的,而史湘云戴的是个雌的,这正好应和了刚才史湘云和翠缕关于阴阳的谈论。而且,这个时候,遗失了金麒麟的贾宝玉出现了。而且,我们不要忽视了史湘云的心理反应:“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似有所感。”而且,我们不要忽视了,此时的史湘云已经有婆家了,就是小说中袭人说的有人家来相看,“大喜了”。 将这些表面巧合但实际有意味的内容结合起来一看,贾宝玉送史湘云金麒麟这件事情就变得不简单起来,它似乎在预示着什么?这也是这几天我在边写袭人边苦苦琢磨的事情。 而琢磨的结果就是,我以为,正如周汝昌老先生所论述的那样,这一段故事,其实隐含着八十回以后贾宝玉和史湘云的命运。 拙文《《红楼梦》为啥有个妓女叫云儿?》曾经说过,八十回以后史湘云是被逼做了妓女的,而贾宝玉则在贾府事败被抄无罪释放以后,在烟花巷与史湘云相遇了。 而与此相衔接的就是,贾宝玉送给史湘云金麒麟的故事,也有其相应的“隐喻”内容。 其一,贾宝玉送史湘云金麒麟,恰与史湘云佩戴的成一对表明,在八十回以后,贾宝玉和史湘云确实应该有一段类似于姻缘的共同生活的日子。关于这一点,周汝昌和刘心武先生都有过论述。 其二,其中贾宝玉的遗失金麒麟,其实暗喻着前八十回,史湘云与贾宝玉姻缘的“散失”。关于这一点,我曾在拙文《史湘云为何离开贾府?》说过,贾母曾一度想把史湘云许配给贾宝玉,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那么,八十回以后贾宝玉和史湘云的关系大致是怎样的呢?我以为是这样的: 史湘云因为丈夫卫若兰暴病而亡,又没有子女,因为家族财产的关系,遭到卫氏族人的排挤,加之贾府事败,四大家族遭到株连,无暇顾及,史湘云被逼卖至烟花柳巷。 贾宝玉被关押狱神庙,后无罪释放,与王夫人、薛宝钗等人生活在王熙凤按照秦可卿的托梦嘱咐后购置的祖产田庄上,勉强度日。因林黛玉之死以及与薛宝钗形同陌路,苦闷异常。一日,在与朋友的聚会中偶遇沦为歌妓的史湘云,大受刺激,遁世之念更加坚决。因为羞愧难当,史湘云不准贾宝玉把自己的现状告诉贾府任何人,包括王夫人和薛宝钗。 史湘云还保存着贾宝玉送的金麒麟和自己的金麒麟。靠着这两个金麒麟和朋友的帮忙,贾宝玉帮助史湘云赎身。贾宝玉决定离家,史湘云无处可去,只能跟贾宝玉一起,互相照应。后来贾宝玉出家做了和尚,而史湘云则就在贾宝玉出家的寺庙附近乞食过活。再后来,贾宝玉所在的寺庙破落,贾宝玉和史湘云流落天涯,过着乞丐的日子。 贾宝玉值不得林黛玉爱,是很多红迷朋友的观点。他们认为,贾宝玉太花心太滥情,而且懦弱无能,根本值不得冰清玉洁的林黛玉去爱。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们且来看看,贾宝玉在与众姐妹周旋的时候,是怎样维护林黛玉的吧。 拙文《林黛玉怎样支持晴雯而辖制袭人?》里说了,因为林黛玉在第三十一回在贾宝玉、袭人和晴雯的争吵中支持了晴雯而辖制了袭人,袭人从此与林黛玉结下梁子,处处加以贬斥。而第三十二回,就发生了袭人巧妙的利用史湘云对宝钗固有的好感和对林黛玉固有的不满,褒宝钗而贬黛玉的事情。 可是,这其中,还是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林黛玉说话的,这个人,就是贾宝玉。 且看: 首先,在袭人巧妙引导史湘云大赞薛宝钗的时候,贾宝玉即开始阻止和不满。 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们的,我已经得了。今日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就为这个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叹道:“我只当林姐姐送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说道,眼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起这个话了。”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嗔我赞了宝姐姐了。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好了。” 这里面,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和维护已经是很明显的了,几乎不用论述。而我们看到的是,贾宝玉为此与史湘云与袭人的别扭,已经有点哥哥(贾宝玉)为维护妻子(林黛玉)而压制小姑子(史湘云)的味道了。 其次,紧接着,是贾宝玉为林黛玉错绞了史湘云做的扇套儿的辩解。 史湘云冷笑道:“前日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儿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日的那个本不知是你做的。” 第三,面对袭人对林黛玉的无端攻击,贾宝玉终于忍耐不住,不仅和史湘云翻了脸,还连带着把薛宝钗也大大的讽刺了一番。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脏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过了一会 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大家还请注意,贾宝玉在这里,把史湘云、薛宝钗和袭人说的话都是斥之为“混账话”的,这样的口气可不轻,这难道不是不惜为林黛玉而与宝钗、湘云、袭人翻脸的证据吗? 所以我们说贾宝玉虽然花心,但却是有专意的,贾宝玉虽然滥情,但却是有定力的,在众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中,他尽管也有偶尔的凡心欲动,但他始终清醒自己的所爱所挂是谁。如果换做另一个好色之徒,怕早已没有把持乱来了吧?正是在这样的诱惑中,我看到的是贾宝玉对林黛玉矢志不移的爱情。试问,这样的多情公子,林黛玉焉能不爱!? 且看刚好听到这段争论的林黛玉的反应,来做为本文的结束吧: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 在林黛玉悲喜交加的反应中,我们看到的是林黛玉的感动与恐惧。她感动于宝玉的爱,恐惧于无法得到宝玉的爱。我想读到此处,大家对林黛玉的可悲可怜,也该有所了解了吧。 毋庸讳言,在曹雪芹《红楼梦》所有续书中,高鹗的续本是最出色的,它为《红楼梦》的流传发挥了巨大作用。但是,出色归出色,我们也无法否认,由于高鹗的续本在很多方面违背和篡改了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因此,它的流行,也使得原作者曹雪芹的许多“真意”被掩盖了,而且使得许多“谬种流传”,甚至成为了大家关于《红楼梦》的常识。老实说,这也是我之所以要决定专门写红学博客的主要原因之一。我以为我的努力,至少可以使一些人哪怕是有限的一些人了解,那些是曹雪芹的原意,那些是高鹗的,并把它们区分开来。 关于林黛玉的病,我相信大家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得出的就是:痨病,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肺结核。 我想说,这就是高鹗续本的“谬种”之一。因为正是在后四十回,林黛玉的病由偶尔的咳嗽,突然演变为咳嗽到吐血,最后气绝身亡。而这就是肺结核的显著特征呀。而且,这种“误导”,反过来成为了人们理解王夫人之所以没相中林黛玉做贾宝玉妻子的主要理由,因为在那个时候得了肺结核,是活不长的。也因此,王夫人的选择变得无奈、可以理解和值得同情起来。这就严重的干扰了曹雪芹的原意。王夫人之所以不选择林黛玉,绝不是因为身体原因,而是其他的利益原因,这一点,我在之前已经多次说过(见拙文《王夫人为何如此厌恶林黛玉?》)。因此,万不可以林黛玉的病来为王夫人开脱。 那么,林黛玉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 只要细读前八十回,我们就会发现: 其一,咳嗽并不是林黛玉病症的主要特征,她只是偶尔的在季节转换时因着凉而轻微的咳嗽而已,这是很正常的,不是肺结核病症。 其二,关于林黛玉的病症,在前八十回,有两处描写,值得注意: 第一处是小说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贾府的时候: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 看着这段描写,我想请问: 1.如果林黛玉得的是肺结核,那么她是从小就得了?如果很小就得了肺结核,在那个时代,她还能长得大? 2.其实,小说中明明写了的,林黛玉其实没什么具体的病,就是“先天不足”而已,就是先天体弱而已,由于体弱,所以经常生病,所以从小就吃药调理而已。 第二处是小说第三十二回黛玉的自谓: 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 这一处,是广大读者确认林黛玉得的是肺结核的主要证据,我相信,也是高鹗认定林黛玉得的是肺结核的主要根据,进而在后四十回大书特书林黛玉得痨病的重要线索。可是,就在我手里拿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通行本《红楼梦》的注解中是这样解释的: 劳怯之症——劳:即痨,一种消耗性疾病。怯:身体怯弱,也指气血不足。“劳”病包括现代的结核、严重贫血等病。 关于这段注解,我是这样理解的: 1.劳怯之症并不一定就是指肺结核,它还包括了身体怯弱、气血不足、严重贫血等病; 2.肺结核是一种传染性疾病,是会传染的,请问,如果林黛玉得的是肺结核,天天和林黛玉呆在一起的紫鹃雪雁怎么没被传染?贾宝玉薛宝钗甚至贾母怎么没被传染? 3.如果林黛玉得的是肺结核,贾母还敢让林黛玉和她的命根子贾宝玉从小“一桌子吃饭,一个床睡觉”吗? 4.从前八十回林黛玉的病症描写来看,林黛玉得的也不是肺结核。 综合这两处描写的分析来看,其实林黛玉的病,就是先天不足之症,即神经衰弱(导致睡眠不好)、贫血(导致体力差抵抗力弱容易生病)而已,而不是什么肺结核。 我也相信,林黛玉得的如果是肺结核的话: 1.她很可能长不到那么大,活不得那么长,要知道,古代,肺结核是不治之症; 2.贾母也断然不会容许贾宝玉和林黛玉从小厮混在一起,更不会愿意把林黛玉许配给贾宝玉; 3.林黛玉的饮食起居恐怕是要被“隔离”的。 《红楼梦》,中国最伟大的小说,产于清代。 应该说,自拙文《王熙凤爱贾琏吗?》贴出来以后,这就该是续篇了。这不是一个八卦的问题,而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王熙凤爱贾琏,并不意味着贾琏就一定爱王熙凤。因此,我没有立即给出答案,而是一直在“观察”,我需要“确证”。 不错,表面上贾琏是很爱王熙凤的。但我要说,和王熙凤对贾琏的爱比起来,贾琏对王熙凤的爱,更多了“性需求”色彩。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写周瑞家的给王熙凤送宫花,正好贾琏和王熙凤这对小夫妻大中午的行房事,正闹得嘻嘻哈哈的。这里描写的是贾琏对王熙凤的性诉求。 第二十三回,这样写道: 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贾琏已经笑着去了。 这里描写的,依然是贾琏对王熙凤的性要求。 若果是这样,也还罢了。毕竟是小夫妻,且都是帅哥美眉,性生活频繁一点也可以理解。 可是,当我们看到第二十一回,贾琏因女儿生天花,要与王熙凤隔房几日所干的苟且之事就说明,事情远没有小夫妻性生活频繁那么简单了。因为: 其一,贾琏忍耐不住,遂“拿清俊的小厮来泻火”,也就是鸡奸幼童; 其二,还立马和多姑娘勾搭成奸; 其三,贾琏和多姑娘胡搞,已经背叛王熙凤了。但小别几日夫妻相会之后,却又如下描写: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是夜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说。 如果,我们再把贾琏和多姑娘胡搞的场景联系起来: 二鼓人定,贾琏便溜进来相会。一见面早已神魂失据,也不及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体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贾琏此时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妇子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们姐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那里还管什么'娘娘’呢!”那媳妇子越浪起来,贾琏亦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不免盟山誓海,难舍难分。自此后,遂成相契。 两厢对比,不难发现,这贾琏那里是爱王熙凤,其实是“爱性”。只要是能勾引得起他的性欲的,他都爱。王熙凤年轻漂亮,他爱;平儿娇俏可爱,他爱;多姑娘风骚放荡,他也爱;尤二姐温柔可人,他同样爱;秋桐有几分姿色,他也爱。 是贾琏多情吗?不是,是贾琏爱一切能勾起性趣的女人,甚至男人。这就是贾琏的爱,渗透着赤裸裸的性。这就是警幻仙姑所说的“皮肤之淫”。 而与此同时,我们看到的是,王熙凤因操劳过度休息不当而导致的小产以及雪崩之症的逐步严重。 小说第五十五回: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 这说明王熙凤因为过于操劳而流产了,而且由于过于要强,得了“下红之症”,通俗的讲,就是月经不干净,这是“血崩之症”的前兆。 而第六十一回则由平儿的口说出: “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 原来,王熙凤曾经怀过一个男孩但可惜流产了,这说明自从上次落下病根之后,王熙凤很可能还有习惯性流产的病症。 第六十四回则写为贾敬送葬时,“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 到七十二回则写了一段鸳鸯和平儿的对话,描写了王熙凤病情的加重: 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看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道:“我的姐姐,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 所谓“血山崩”,就是“血崩之症”了。这里再一次交待,由于王熙凤过于操劳,病情已经由流产导致的月经不干净发展成为“血崩之症”了。而到第七十四回,则写王熙凤因为被王夫人指令参与查抄大观园而再一次病情加重:“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 我们知道,这些病不仅在摧垮王熙凤的身体和健康,也势必使王熙凤的性欲减退。换言之,王熙凤已经渐渐的不能满足贾琏的性要求了。 于是,贾琏对王熙凤的那仅有的一点夫妻之情也就在“性要求”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消退了。而这时候,贾琏才居然在国孝家孝期间偷娶尤二姐,并且又和秋桐干得火热了。 这就是贾琏对王熙凤的爱,一种赤裸裸的没有关切没有体贴的性欲之爱,而当王熙凤不能满足他的时候,这种爱也就消退了。 说起来,《红楼梦》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露面最少的就是史家。史老太君虽然曾经是史家姑娘,但现在早已是贾府的老祖宗,算不得史家人了。其实代表史姓这个家族的,实实在在露过面的,就是现在史家的另一位姑娘史湘云了。 因此我以为金陵十二钗中,薛宝钗以及史湘云还有王熙凤之所以能够入选,除了她们的分量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分别代表了贾氏以外的三大家族,尤其是史湘云,她可以说是史家的唯一的真正代表。 当然,这是题外话。 今天要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在拙文《贾宝玉送史湘云金麒麟是啥意思?》里,我曾经推测八十回以后,史湘云因为夫君卫若兰的暴死以及无子嗣,因为家族财产处置的问题,被卫氏家族迫害,沦落烟花柳巷。关于这点,有朋友提出疑问:史家莫非会坐视不管? 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考虑的: 其一,贾府事败被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史、王、薛家族均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比如薛家,薛蟠打死人的事情再度曝光,薛蟠被捕。王家,与贾府关系实在过于亲近,肯定脱不了干系。即使史家,虽然已经与贾府关系淡漠,但始终是被认为是一伙的,按政治斗争划分就是一个阵营的,也会受到牵连。也就是说,其余三大家族,由于与贾府关系亲近,都是会受到质疑或者影响的。 其二,卫氏家族也是大家族。我们知道,史湘云嫁入的卫氏家族,也是官宦世家,也是大家族。 综合上述两方面情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史家自身尚且难保,是不敢轻易与人结仇的,更何况是有权有势的卫家。 其三,史湘云即使在史家时已经遭到史家人冷对和嫌弃,不仅父母双亡,而且已经出嫁。 小说第三十二回,有一段袭人与薛宝钗的对话,说的就是史湘云未出嫁前在史家的境遇,已经预示着她即将被史家厌弃的悲惨境遇。请看: 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会子闲话儿,又瞧了会子我前日粘的鞋帮子,明日还求他做去呢。”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净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如今听姑娘这话,想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么着,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这一段,说的是史湘云在史家的境遇。第一是做不得主,第二是史家嫌史湘云白吃白住费用大,第三,史湘云岁身为小姐,却连自己的衣物针线都是要自己做的,第四,史湘云即便是与别人代劳做做针线,她的婶娘也是要翻白眼的。这样的亲情,该是何等淡漠了。这表明,史湘云,虽然是史家的小姐,却其实就是和丫鬟差不多的命呢。而更为可怕的是,在这里,我们应该能够读出史家对父母双亡的史湘云的嫌弃。这种嫌弃,就是巴不得赶快把她撵出史家了事。 也因此,其四,我们应该看到,史家所谓的与史湘云说了婆家,一半是因为女大当嫁,另一半,则其实就是把史湘云“扫地出门”呀。 史家既然是这样的态度,即便史家不遭受贾府“事败被抄”的牵连,我们能指望史家会为史湘云出头撑腰吗?会为史湘云而与卫家结怨吗?会为史湘云去得罪卫家吗?史湘云,不过是卫家一个死了老公的寡妇而已。李纨有子贾兰,生于宽厚的贾府尚且弱势,何况无子、娘家嫌弃、夫死的一个寡妇史湘云呢? 其五,史湘云为史家所厌弃的原因,我想,骨子还在财产,你想,史湘云的父母在世,是有一份财产的。父母死,则财产自然归史湘云的叔叔婶娘了。而叔叔婶娘当然希望早早打发掉一个以自己的存在时刻提醒别人原来还有一个继承人(史湘云父亲)存在的事实。 其六,而这种描写,其实也在暗示着,八十回以后,史湘云在史家是因为钱财而遭厌弃,那么她到卫家,在卫若兰死后也是因为钱财而遭到卫家的抛弃的。 所以,种种迹象表明,八十回以后,史湘云在丈夫卫若兰暴死以后,遭到卫视家族的排挤,是根本得不到娘家史家的照顾的。而此时,贾府早已是树倒猢狲散,贾母已死,贾宝玉下狱,还有谁来关心史湘云呢?没有。史湘云只有孤身一人与整个卫氏家族争斗了。而失败的只有她。 很久以来,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红楼梦》既然是一部大悲剧,洋溢着深刻的批判现实主义和伤情的浪漫主义(神话)色彩的作品,那么,曹雪芹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一定是心怀悲愤的。 可是,真正的阅读感受却不是这样的。 《红楼梦》的笔调是舒缓,笔法是优美的,意境是唯美的,就是连批判也是含蓄的。我们知道,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一定是抱有态度的,就是说,是有是非爱憎的。这点毋庸置疑,可是,如果我们不仔细体味,却很难感觉出来。 还有,我们甚至可以感觉到,《红楼梦》里,即使是最严厉的批判,也是饱含着深情的,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的。比如,他对于秦可卿的批判、对于王夫人的批判,对于王熙凤的批判,对薛宝钗的批判、对于袭人的批判、对贾珍、贾赦、贾琏、贾蓉、薛蟠的批判。 一方面是批判的含蓄,另一方面是批判与赞美巧妙的糅合在了一起,因此,也难怪,大家很容易犯迷糊,到底,曹雪芹是爱这些人呢还是恨这些人呢? 那我告诉你,曹雪芹的基本态度是爱这些人的,即便是批判,也是建立在爱之上的。 当然,由此推知,比如林黛玉、妙玉、史湘云、贾母、晴雯、紫鹃、鸳鸯等等这些原本他就是赞美的人,自然是爱的基础之上再加爱了,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也就是说,《红楼梦》中的人物,其整体评价,在曹雪芹看来,几乎都可以算是好人,只是在好中比较,有层次之分而已。这就是他的基本态度。即使如贾雨村那样的人,和真正贪官酷吏比起来,也还算是好的呢,这一点,即使脂砚斋也说过。 那么,曹雪芹为什么会抱有这样的态度呢? 我以为,曹雪芹其实是抱着一颗感恩的心来写《红楼梦》的。对于那些过往的人,无论是爱过他还是恨过他的人,他一律都抱着感恩的心来写他们。 这种态度,最鲜明的表现在小说开篇,所谓: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负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末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阅世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这段自述,完全可以看作曹雪芹创作的自我心理描述。这里面,有负罪感,感觉有负父母养育教诲之恩;有仰慕感,觉得自己所遇女子都比自己出色;有看破感,觉得世事也不过如此,轮回往复。而这三种感觉集合起来,则是一种满足感,即“能够如此,此生无憾”的情怀。 上述情怀,在我看来,就促成了曹雪芹是用“一颗感恩的心”来写《红楼梦》的。因为,时过境迁,回首往事,曹雪芹看到的只是那些女子对自己的好和自己的对她们的辜负,因此他的基本心态是内疚因而也是感恩的。 但这当中,又必然是要有褒贬的,这就造成了曹雪芹的情感在表述隐秘的同时又是极其复杂的。比如王夫人,既是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爱之深,又是一手造成自己婚姻悲剧的人;比如薛宝钗,既是自己的妻子,而且贤良,又和自己志不同道不合形同陌路;比如袭人,既为自己献出了贞操,又体贴周到的照顾自己,又是自己爱人林黛玉的对手。这些人物,怎么写?是一味的黑嘴黑脸的批,还是一味的掩盖,恐怕曹雪芹都很难做到,只可能是褒中有贬,贬中有褒,而这也才是最客观最符合实际的。 因此,我很反感有些人对于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庸俗理解,认为是破落以后的自慰,这是在亵渎曹雪芹。 其实,曹雪芹对于往逝的那段岁月,是释然的是看破的是怀念的也是负罪的,总体上却是感恩的。正因为如此,他写《红楼梦》不是要自慰,而是要缅怀,要追忆,要留住那些爱自己比自己出色的女性和那段曾经温馨动人的时光以及不可阻挡的危机。 在我看来,王夫人选择薛宝钗做贾宝玉的妻子,除了自身的利益考虑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性格和道德取向的一致性。 小说第三十二回,就鲜明的表现出这一点。在面对金钏之死的时候,王夫人和薛宝钗都在用“谎言”来交流,而且交流的效果却非常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心心相印。 金钏被王夫人撵走,投井而死。这件事情,舆论的矛头是很容易就指向王夫人的。这对于王夫人来说是不利的。且看王夫人如何向薛宝钗解释这件事情以及薛宝钗的回答。 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首先,金钏之死的原因,被王夫人扯成了“奇谈”,所谓“一件奇事”。金钏怎么死的,王夫人其实最清楚。曾经金钏被撵走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金钏的意思很明白,要打要骂都可以,只是别撵我,撵我出去,我就没活路了。可是,王夫人念及此了吗?没有。所以,王夫人最该知道金钏为什么要自杀了,是因为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是,王夫人公然用“奇谈怪论”来掩盖金钏的死因。 其次,紧接着,薛宝钗回应了。我不得不说,这回应是何等的沉着和冷静。薛宝钗听见金钏之死,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而是很平静。这对于一个年轻的大家小姐来说,确实要有很好的心理素质。不但冷静,而且接得很好,是启发式的。姨妈既然说金钏之死奇怪,那么,到底奇怪在那里呢?你老人家只说奇怪,不说奇怪在那里,是不能服众的,或者说是不能满足大家的好奇心的,也是不能平息舆论的,毕竟,是死了人的呀,金钏再是个丫头,毕竟也是条命呀。 第三,于是王夫人顺着这个启发,继续信口雌黄,原来是金钏把王夫人的一件东西弄坏了,被打了几下,撵走,不想这丫头气性大,自己想不通,一念之差,就投井死了。 原本是因为和贾宝玉玩笑几句被撵走的,现在变成了弄坏了一样东西。妙啊。既然是弄坏了一样东西被责骂一下就去寻死,问题就不在王夫人身上了,而在金钏身上了。 但是,薛宝钗对于姨妈的回答还不是很满意的,王夫人的学识智商,那能跟薛宝钗比呢?于是: 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请注意,薛宝钗不仅冷静,而且能够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时谈笑自如,这显然比王夫人有“修养”得多。而且,薛宝钗继续提醒姨妈,您说金钏是因为弄坏一件东西去死是不符合逻辑的。这么说,毕竟还是跟你有关呐,会不会是金钏在您这里拘束惯了,一时出去,贪玩,不小心失足掉到井里淹死了呢?但是,她也不能让王夫人过于没面子,又说,退一步,即使如姨妈所说是气性大投井死的,那么说明金钏自己糊涂,也跟姨妈您扯不上关系了。 这样的解释,实在合情合理。 于是,一个被逼冤屈而死的生命就成为不必任何人对她的死负责的自己想不开或者不小心淹死的事件了。 好一个心心相印的姨妈和侄女,你说,王夫人能不喜欢薛宝钗吗?就这样一句话,王夫人陡然卸下了“道德指责的负担”。于是,变得轻松起来: 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好一个点头叹道。王夫人是叹金钏?不是,是赞叹薛宝钗对于自己的理解和反应敏捷呀,帮她解开了一个大难题,一句“虽然如此”,说明王夫人接受了这样的解释,进而虚伪的表个态,表明自己的仁慈。而薛宝钗呢?继续点题,告诉姨妈,金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金钏家缺的不是人,是钱,多赏钱就可以圆满。果然,王夫人不仅给了金钏家五十两银子,后来,更在薛宝钗的启发下,把金钏死后空缺的工资给了她妹妹玉钏,这下,可是长效机制——涨工资,于是玉钏也感叹王夫人的大恩,跪下谢恩了。我们可以想象,其家人肯定也是谢恩的,即使金钏活着,也赚不了这么多呀。这孩子,死了强如还活着呀。 这是金钏家想要的结果,也是王夫人和薛宝钗想要的结果呀。 于是,一场金钏被逼而死的悲剧,就在王夫人和薛宝钗心心相印的“谎言”编织下成为了奇谈。而在奇谈下面,是一个女孩子被逼被侮辱走投无路而投井自杀的残酷现实。 王夫人要不喜欢薛宝钗,可能吗? 拙文《贾宝玉送史湘云金麒麟是啥意思?》和《史家会罩着出嫁的史湘云吗?》里说到,史湘云遭到卫氏家族的迫害,被贩卖到烟花柳巷做妓女。有朋友以为不可能。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以史湘云的刚烈性格是不会委曲求全的。那么,史湘云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呢?真的是刚烈性格吗? 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史湘云性格里面有着豪爽、开朗、直率和感性的一面。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我们看她对贾宝玉的感情,对薛宝钗的好感,对林黛玉的不满,以及爱说爱笑口无遮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情,都可以证明史湘云是个有着男孩子性格的女孩。 其次,但是,请注意,豪爽、开朗、直率和感性的性格与刚烈的性格是没有必然联系的,是有区别的。也就是说性格开朗直率却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性格刚烈。 第三,我们更应该注意到,史湘云是具有双重性格的,史湘云还有懦弱和忍辱负重的另一面。 也就是说,就好比一个娇贵的孩子,请注意,史湘云是大家小姐,自小是很娇贵的,在一个亲和的环境,她就是快乐的和任性的,真情可以率性的流露。史湘云的这种性格,在她来到贾府的言行中表露得淋漓尽致而且很得大家的喜爱。但是,我们也别忘记了,史湘云懦弱的另一面。这一面,在第三十二回中描述她在高压的冷漠的史家的情形中也是有所表述的。为此,我们不妨再来看一下那段描写: 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会子闲话儿,又瞧了会子我前日粘的鞋帮子,明日还求他做去呢。”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净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如今听姑娘这话,想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么着,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这一段,就鲜明的表现出史湘云性格的另一面。那就是在“逆境中的忍辱与负重”。你看,史家人的抱怨,她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只能忍气吞声,任人摆布,暗自垂泪而已。这是很懦弱的,那里有贾探春那种查抄大观园时打不敬的王善保家的耳光的果敢和刚毅。她只能依靠不时的到贾府避难来消遣来转移心境来发泄。 也就是说,史湘云其实就像一个生活在蜜糖里面的小孩。她在顺境时,是可以表现出美好的天性的,而这个小孩,由于没有经历过苦难,也是胆小和懦弱的,在逆境中和坏人的面前,她是战战兢兢的,是忍辱负重的(其实贾宝玉也是这样的性格,与贾母在一起跟与贾政在一起表现绝然不同)。史湘云的这种性格,联系到她的生活环境和身份,是正常的和可以理解的。我们不能强求每个人都像贾探春或者尤三姐那样刚烈。 有朋友为王夫人查抄大观园时撵走晴雯辩护,说王夫人撵走晴雯只是出于一时愤怒,绝不是蓄意。而提出这种观点的论据就是在之前以及查抄时,王夫人与王善保家的以及王熙凤对话时都表现出不知道晴雯这个人的样子以及口气。这个论据甚至支持了另一个观点,那就是袭人并没有陷害晴雯,因为王夫人根本不知道晴雯此人,何来袭人的陷害呢?看来,此事关系重大,有必要说说清楚。 首先,我们要知道,王夫人此人,是很善于撒谎的。 金钏之死就是一个证据。明明是被她逼死的,她说是因为金钏弄坏了一样东西,被她打骂了几下,撵出去几日,气性大,投井死了(见拙文《《红楼梦》金钏之死怎样成奇谈》)。对于这样一个善于掩饰的女人,我们切不可被表象所迷惑。 其次,撵走晴雯之后,王夫人向贾母的“事后汇报”表明,王夫人是早就知道晴雯的。 小说第七十八回,写王夫人查抄大观园后,专门就撵走晴雯一事向贾母做了专门汇报: 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唱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但晴雯这丫头,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历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重的更好些。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效好之意。且没有明说,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就耽误了书;二则宝玉自以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关于这段话,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1.贾宝玉是王夫人的命根子,贾宝玉房里的丫鬟尤其是大丫环,王夫人焉能不留心? 2.贾母尚且如此操心,王夫人焉能不操心? 3.王夫人如果不知道晴雯的来头(是贾母指派的),为什么还要就一个丫鬟的去留专门向贾母汇报?还要趁贾母高兴的时候汇报?还要撒谎掩饰? 4.从王夫人与贾母就袭人与晴雯二人的比较交流来看,不惟贾母了解晴雯,就是王夫人也是十分了解晴雯的,所谓“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所谓“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好一个“”三年前,看来,王夫人注意晴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就是这些事实,让我认定,王夫人在收拾晴雯之前假装不认识不了解晴雯,其实只是一种伎俩,是为了掩盖自己蓄意的面目。可惜很多朋友竟然被王夫人的言语蒙混,天真的以为王夫人撵走晴雯是一时兴起。这就对王夫人此人大大的不了解了。 在撵走了晴雯之后,王夫人是专门向贾母做了专题汇报的。这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晴雯在贾母那里的地位确实不低。 在这次汇报中,王夫人为了掩盖自己的真正意图,想了一个绝妙的借口,那就是诬陷晴雯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叫“女儿痨”。 这里的“女儿痨”和林黛玉自谓的“劳怯之症”不同,林黛玉所谓的“劳怯之症”其实指的是严重贫血和神经衰弱(见拙文《林黛玉到底得的什么病?》)。而这里王夫人所说的“女儿痨”就是指的很确实的肺结核。因为,肺结核会传染,若果晴雯得了肺结核,就必须“隔离”,就必须远离贾宝玉,以免传染。 这招很厉害,这样一来,任贾母对晴雯评价多高,期许几何,都作废了,因为贾母有个底线,那就是贾宝玉。如果晴雯得的是肺结核,贾母也是会放弃的。这说明,王夫人智商不低。 然而,在我看来,这里面的意思原不止于此。因为,大家都知道,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 其一,王夫人以晴雯得痨病需要“隔离”为理由蒙骗贾母撵走晴雯恰好证明林黛玉得的“劳怯之症”不是痨病即肺结核,这二者是可以互证的。假若林黛玉得的就是王夫人诬陷晴雯的“女儿痨”,那么,王夫人真的是逞心如意了,不必再动那么多歪脑筋来否决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事了,贾母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也就是说,既然前八十回贾母赞同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事、王夫人费尽心机反对,那么,恰好反证林黛玉得的不是肺结核病。再说,林黛玉如果真得了痨病,王夫人还用诬陷吗? 其二,王夫人既然连健康的晴雯都敢于诬陷为“女儿痨”,又安见她不敢对林黛玉下手呢?林黛玉的身体,和晴雯可没办法比。再联系拙文《林黛玉在贾府就医吃药有何玄机?》和《再论林黛玉就医吃药有何蹊跷?》里论证的,王夫人是否有加害林黛玉之心且不敢说,但让林黛玉的身体维持原样好不起来的意思应该是有的。那么,王夫人是否也动过借“女儿痨”之病来否决林黛玉的心思呢?我想,是动过的。 其三,至于在八十回以后,在贾母死后,王夫人会不会以“女儿痨”的借口来否决林黛玉呢?我想,这种可能同样存在。 其四,王夫人之所以只敢在贾母死后用“女儿痨”的病否决林黛玉,是因为,在前八十回贾母对林黛玉可不同于晴雯,对于林黛玉的病,贾母是很重视的,是亲自过问的,是了如指掌的,因此,贾母早已经认定,林黛玉的病不是痨病,所以不会相信王夫人。那时王夫人如果像对晴雯那样用“女儿痨”来否决的话,非但不会得逞,还可能暴露自己的企图,甚至于与贾母“闹翻”,这样的结果是王夫人不愿意看到的。 《红楼梦》第十五、十六回有这样两个情节: 第十五回,在秦可卿出殡的路上,北静郡王亲切接见了贾宝玉,并且一见如故,疼爱有加,亲赠由当今皇上赐给的念珠一串。贾宝玉因为仰慕北静郡王的人品才学,极为珍视。原文是这样的: 水溶(即北静王)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卒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所赐鹡苓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 第十六回,林黛玉处理完父亲林如海的丧事,由苏州回到贾府,贾宝玉欲将念珠转送给林黛玉,遭到拒绝。原文是这样的: 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鹘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有朋友由这两个细节,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那就是:林黛玉嫁给了北静王。 表面看起来,这样的理解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这是曹雪芹惯用的“伏笔”。袭人和蒋玉菡的姻缘,在八十回前就有“伏笔”。贾宝玉穿着袭人的汗巾与蒋玉菡交换汗巾,最后把交换来的蒋玉菡的汗巾亲自系在了袭人的腰上。这一段,确实就是八十回以后,袭人与蒋玉菡成其姻缘的一根“线”。 如果照这样理解,八十回以后,林黛玉嫁给北静郡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任何事情都要仔细分析,不能大而化之。 在“汗巾事件”与“念珠事件”之间,真的就很一致吗?有没有区别呢? 我以为,有。 第一,礼物有区别。 汗巾是贾宝玉和蒋玉菡“互换”的“定情物”,无论对蒋玉菡和贾宝玉还是蒋玉菡对袭人都是一样的。而北静郡王赠给贾宝玉的念珠却是“单方面的”,不是互赠,更谈不上定情,不过是北静王见到贾宝玉的一个见面礼而已。 第二,态度有区别。 袭人虽然不情愿,但在贾宝玉的坚持下最终还是接受了蒋玉菡的汗巾。而林黛玉则坚决不接受念珠。面对袭人和林黛玉的反对,贾宝玉对袭人是坚持,而对林黛玉是放弃,林黛玉把念珠一丢,贾宝玉就没敢再坚持了。 第三,结果有区别。 袭人是要了蒋玉菡的汗巾的,而林黛玉则根本就没要北静王的念珠。 由此推之,我以为,那种认为林黛玉在八十回以后嫁给了北静王的判断是不恰当的,也是不符合曹雪芹的“伏笔”的意思的。 很可能的结果就是: 贾府的敌人,其实早在第三十三回就点出来了,只是大家不太注意而已。而这个敌人,就是忠顺亲王。 为了确证我的判断,不妨来看看,贾宝玉被贾政暴打之前,忠顺亲王府长史的来访及其贾政的反应: 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哭。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 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关于这段话,之所以长篇大论的引用,实乃大关键之处也,马虎不得。 其一,纵观前八十回,我们见到与贾府打交道的,都是比较亲密的世家,包括北静郡王。而独此忠顺亲王府,乃是与贾府关系非常冷淡的,所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 其二,而忠顺亲王在与贾府打交道的世家中除了“坏了事”的忠义亲王老千岁之外,乃是地位最高、权势最大的,因为他不是一般的郡王,而是亲王,是当今皇上的同宗近亲。 大家试想,忠顺亲王官爵最高,权势最重,而偏偏与贾府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关系很冷淡,这意味着什么? 而且,其三,贾宝玉因为与蒋玉菡交厚而引起了忠顺亲王的怀疑,因此得罪了忠顺亲王。这就使得贾府与忠顺亲王府原本就冷漠的关系更加僵了。 其四,而忠顺亲王府并没有因为与贾府不交往而忽视对贾府的“关注”。 大家想过没有,忠顺亲王钟爱的戏子琪官也就是蒋玉菡跑了,他老人家不知道,而蒋玉菡曾经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与贾宝玉互赠汗巾这样细小的事情,忠顺亲王府却知道,这说明什么? 其五,这说明忠顺亲王府虽然与贾府并无交往,但对于贾府的情况却是高度关注的,甚至是设下了“眼线”和“密探”的,这又说明什么?没有交情却又高度关注,难道是为了喜欢贾府?显然不是,只能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为了掌握贾府的动态并且搜集贾府的“不利证据”。 其六,而由此,我们当深思,忠顺亲王府既然连贾宝玉与蒋玉菡私换汗巾这样的机密事情都知道,那么他要想知道什么而不可能?他难道会不知道蒋玉菡的去处?不太可能吧?正如贾宝玉所说的,你忠顺亲王府既然连我和蒋玉菡互赠汗巾的事都知道,如何会不知道蒋玉菡在城郊置房买地呢?因此: 其七,如果忠顺亲王府知道蒋玉菡与贾宝玉交往的点点滴滴,而又假装不知道蒋玉菡的去处,假模假样的跑来贾府兴师问罪,为的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要警告一下贾府吗? 其八,对于忠顺亲王这样的王爷来说,供自己玩乐的戏子被别人合谋抢走或逃走,是非常没有面子的事情,是一种羞辱,等于是贾宝玉和蒋玉菡等人给了忠顺亲王老爷子当众一巴掌一个羞辱。这样的梁子结的可不轻呀。 这样看来,贾府不仅是与忠顺亲王府没有交情,而是得罪了忠顺亲王府,并且已经遭到了忠顺亲王府的“监视”。您看贾宝玉被长史点出互赠汗巾一事时的反应,那是相当的骇人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 而贾政对于忠顺亲王府的到访是“又惊又气”,并且担心“祸及于我”。祸及于贾政,难道不就是祸及于贾府? 我们知道,古代的官吏之间的交往,其实很简单,要么是一伙的,因为政见或者利益,比如贾史王薛四家,要么就是因为政见不合或者利益冲突不是一伙的,显然忠顺亲王府,属于与贾府交恶的后者。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忠顺亲王府为什么来要人的时候虽然生气,但也很客气,也知道贾府不可“擅入索取”,也就是说,知道还不能彻底翻脸?为什么? 很显然,因为贾府还有一位深得当今皇上宠爱的皇贵妃贾元春,那是贾政的亲女儿,贾宝玉的亲姐姐,贾政和贾宝玉还有额外的头衔,那就是国丈和国舅。上述忠顺亲王府长史的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要不是勾引我家王爷戏子的不是你贾府,国丈之家,不是你贾宝玉,国舅爷,那我忠顺亲王府就要“擅入索取”,拿人了!这是无声的威胁! 忠顺亲王是皇亲,贾府是国戚,而且贾元春正得宠呢,忠顺亲王自然也得忍让三分。正是这个缘故,所以忠顺亲王也才手下留情。 也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八十回以后,当贾元春死去,贾府最大靠山不复存在的时候,忠顺亲王那点“顾忌”就不复存在了。而且,通过设下的“眼线”和“密探”收集到的“不利于贾府的罪证”(忠顺亲王既然连贾宝玉和蒋玉菡互赠汗巾都知道,贾珍和秦可卿的乱伦之罪以及贾赦、王熙凤和贾雨村勾结贾府做下的坏事,又焉能逃过忠顺亲王的眼睛)也已经很多了,忠顺亲王只要参上一本,贾府的命运,也就岌岌可危了。 凡此种种,都证明,八十回以后,贾元春一死,贾府就几乎成为忠顺亲王案板上的肉,何时下刀,全凭忠顺亲王高兴了。 这就是贾府的最危险敌人,忠顺亲王。 关于贾宝玉的父母贾政和王夫人的夫妻关系问题,实在是很微妙的问题,轻易体察不出来。 但是,在关键时刻,还是可以看出些端倪的。而这个关键时刻,就是贾宝玉险些被贾政打死。小说第三十三回,是这样写的: 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 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关于这段描写,我们必须注意三点: 其一,贾政下手打宝玉,已然是够狠的了。为何王夫人来了,也就是他的妻子来劝了,下手反而更狠了呢?先是“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后来,当王夫人抱住贾政的板子叫停的时候,贾政的反应更加激烈了,竟然“便要绳来勒死”,也就是说,打死都不耐烦了,要痛痛快快的“勒死”贾宝玉。这是十分骇人的。也就是说,在王夫人来之前,贾政还只是打,王夫人来之后,不仅打得更狠了,而且要勒死,情况更加危急。大家想想,火上浇油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气上加气,雪上加霜的意思?莫非贾政对王夫人有气?有什么气呢? 这已经再明显不过的说明,贾政不惟对贾宝玉有气,而且对王夫人也是有气的,所以才会气上加气,痛下杀手。在这里,贾政打贾宝玉,其实是有些打给王夫人看的意思的。 其二,贾政跟王夫人说话的口气也是很值得玩味的,先是“冷笑”,后是“长叹”,再后来是“泪如雨下”。冷笑,相当于不满不屑,长叹,相当于无奈无力,而泪如雨下,则相当于伤心至极。 其三,贾政是怎样才放弃打死或者勒死宝玉的?是在王夫人不得已“摊派”的情况下才罢手的。王夫人迫不得已,说道:“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 这话的意思,就是告诉贾政,你要打死宝玉,相当于打死我,不如你先勒死我如何?这样的话,实际已经相当严重了,其实是向贾政“摊底牌”了,那就是,如果你打死宝玉,我也会以死相拼的,因为宝玉一死,王夫人在贾府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我们知道,母以子贵,王夫人有两个儿子,贾珠早夭,实际只有一根独苗,就是贾宝玉。贾政竟然要打死贾宝玉,其实不是绝自己的“后”,因为贾政还有贾环和贾兰,而是绝王夫人的“后”。这对于王夫人来说,当然是可怕的绝境,所以才有这软中带硬的被迫反击。 而这一招,果然奏效。 一来,如果真打死贾宝玉,其实就是与王夫人“决裂”; 二来,王夫人的娘家很硬,其兄王子腾正是官运亨通之时,官阶也比贾政高,势力也比贾政大,如果与王夫人翻脸,还意味着得罪王家,与王家决裂,而贾史王薛的家族联盟也就此瓦解,因为薛家的当家人薛姨妈就是王夫人的妹妹。 三来,不知道我们注意没有,与所有的亲戚,贾政最相厚者,就是林如海,其余的,小说并没有提及。就是四大家族中与贾政关系最密切的王家及其王子腾,整部《红楼梦》,也未见贾政赞过或与其交往过。这说明什么?说明贾政与王家,也就是与自己的岳丈家,与大舅哥王子腾的关系都很一般。 四来,贾宝玉如果被打死,得意的或者说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赵姨娘,因为贾环就成为了贾政唯一的儿子。这不就意味着贾政要断绝正室妻子王夫人的后路,要跟王家过不去,要给王家脸上难堪吗?王夫人向贾政摊派,更深的意思在这里。 五来,把一个出自王侯之家的王夫人及其娘家的势力与卑微粗俗不堪的赵姨娘的利益冲突相比,贾政要选择谁?怕得罪谁?早已经不言自明了。 这样一来,贾政才“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也就是说,贾政是在王夫人的被迫施压和提醒下才罢手的。他之所以放弃,不是念及父子之情,而是迫于王夫人及其娘家的强势存在。 如此,联系贾政见到王夫人变本加厉的下狠手以及王夫人的“摊派”施压之下贾政才住手,加之贾政与王家关系的非常一般,以及王夫人在与赵姨娘的博弈之中的绝对优势,我们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在贾宝玉挨打的过程中,贾政和王夫人是经过了一场“刻骨铭心”的较量的。贾政和王夫人这对夫妻的关系也实在是有些微妙的,是有问题的,贾政对王夫人是有不满的,其感情之冷淡,是有些让人侧目的。 说了那么多王夫人的“坏话”,其实也不是要对她全盘否定,在拙文《曹雪芹怀着感恩的心写《红楼梦》》里我曾经说过,整部《红楼梦》里,几乎没有一个绝然的坏人。其实,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自己的利益来看待问题,并不存在绝对的对与错。那么,王夫人为什么要对贾宝玉严加看管呢?甚至不惜为此闹出人命来呢? 请注意一个细节,王夫人对贾宝玉严加看管,并决定查抄大观园,就是从贾宝玉被打几乎致死这一节以后开始的。而且,在与袭人的对话中,王夫人还问过: “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 而这件事,就是之前,贾环碰到贾政,趁机污蔑贾宝玉的事情,小说第三十三回: 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过来了。”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来!”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 只要读过拙文《《红楼梦》金钏之死怎样成奇谈》的都知道,王夫人为了掩盖金钏的死因,是很费了些周折的,不惜和薛宝钗编出一套“瞎话”来。可是,却依然走漏了风声。而这探听到风声的人,从贾环的陷害来看,就是赵姨娘,是赵姨娘添油加醋告诉贾环,贾环再告诉贾政的。 试想,金钏之死竟然被渲染成贾宝玉强奸金钏,是何等阴险和狠毒,此事一旦宣扬出去,贾宝玉的一世声名就毁了,贾府的脸面就荡然无存,而王夫人也就落为笑柄了。我们只要再联系贾环曾经试图推到油灯烫瞎贾宝玉的双眼的事实,以及马道婆施展巫术害贾宝玉和王熙凤事件,就可以看出,王夫人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贾府,确实有人恨不得贾宝玉早死,恨不得贾宝玉身败名裂,恨不得贾宝玉出什么岔子。 作为只有这样一个儿子的王夫人,自然要维护儿子的名声,保护儿子的成长。也因此,王夫人才悍然决定把那些可能引诱贾宝玉作出不齿之事的丫鬟们一个一个的清除掉,也就是从“源头”上杜绝给她们母子的敌人以任何可乘之机。 而这,就是王夫人面对众人说不出来的难言之隐和恐惧之心。 却原来,王夫人也是“爱极”了儿子贾宝玉的,尽管这里面,也有“自保”的成分。但当她在维护儿子贾宝玉的时候,竟不惜致金钏、晴雯、司棋于死地,竟不惜承担“杀人者”的名声,也是有一种大无畏的母性精神在里面的。这种为了儿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果敢,虽然盲目和狭隘,却也是让贾宝玉(和曹雪芹)无话可说的。所以我们看整部《红楼梦》,尽管王夫人刻薄寡恩,错误重重,但始终没有一句明显的“讽刺”她的话,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看《红楼梦》,我们必须注意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王夫人有再多的不是,贾宝玉也不敢说声不是。为什么?因为,从根本上来看,王夫人和贾宝玉母子,才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是说,他们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而且,贾宝玉也明白,母亲王夫人所做的一切,尽管欠妥甚至糊涂,但都是为了自己。 别看王夫人在贾府位高权重,别看贾宝玉在贾府万千宠爱,其实,他们的生存环境也不是没有风险的。 不是吗?王夫人尽管有一位做皇妃的女儿,但她始终明白,她将来最终依靠的,还是儿子。可偏偏大儿子贾珠死了,于是贾宝玉便成了命根子。对于这根独苗,王夫人视为终生依靠,不容有失,并且在贾政毒打贾宝玉和与袭人推心置腹的交谈时,都直言不讳的指出,如果贾宝玉有个什么闪失,她这一生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大家想想,风光如斯的王夫人尚且如此,更遑论贾府的其他女性?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贾母能够成为贾府的最高统治者,除了辈分以外,最根本就是她有两个硬打硬的儿子贾赦和贾政,一个袭了祖爵,一个现在朝廷做官,而且子孙绵延不绝。 不是吗?贾宝玉尽管独得万千宠爱,但其实生存环境也非常险恶。在母亲怀里撒个娇,有人推灯油准备烫瞎他的眼睛;金钏之死,因为是和他玩笑造成的,就被人编造成为强奸未遂,还告到了父亲贾政面前;和蒋玉菡交往,互赠条汗巾,也被怀疑为唆使蒋玉菡逃跑,得罪了位高权重的忠顺亲王;甚至还和王熙凤一到被人施以巫咒之术,差点小命呜呼。这样的生存环境,你说凶险不凶险? 也就是这些事实,使我认定,贾宝玉、王夫人母子,甚至包括王熙凤,是有一个最危险的敌人的。如果说贾府最危险的敌人是忠顺亲王,那么贾宝玉、王夫人母子以及王熙凤的敌人又是谁呢? 而几乎不用论证,只要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围绕贾宝玉的这一切陷害,都和一个人有关,那就是赵姨娘,贾政的妾,贾环和贾探春的母亲。 推倒油灯烫宝玉,是贾环干的,可是,贾环对贾宝玉的刻骨仇恨,却是他老妈赵姨娘灌输的;向贾政诬告贾宝玉强奸金钏未遂,暴打金钏,致金钏投井而死的,还是贾环,而且,贾环是这样说的: 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显然,这里的主使依然是赵姨娘,甚至,可以认为贾环的告状就是赵姨娘安排的。 至于与马道婆串通一气,用巫咒之术企图夺取贾宝玉和王熙凤小命的,正是这位赵姨娘。 也就是说,王夫人、贾宝玉以及王熙凤最危险的敌人,就是隐藏在他们身边的赵姨娘及其贾环。 接下来,问题来了。 既然赵姨娘和贾环是王夫人、贾宝玉和王熙凤最危险的敌人,那么,王夫人知道吗? 其实,王夫人是隐隐知道的。且看第三十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的对话: 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 这说明,王夫人是能够隐隐感觉得出来的。 还有小说第二十回,贾环与薛宝钗的丫鬟莺儿赌钱做戏,输了赖账,还耍赖,被贾宝玉训斥了一通,回来以后受到了赵姨娘的刻意挑拨,刚巧被王熙凤听见了: 贾环听了,只得回来。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了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着窗户说道:“大正月里,怎么了?兄弟们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样话做什么?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 赵姨娘对贾环说的话,不是息事劝解,而是刻意培养仇恨,这是不对的,因此遭到了王熙凤的呵斥。 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如果王夫人认定是贾环告状诬陷贾宝玉,那么,王熙凤岂不会帮着分析?王夫人岂不会怀疑到赵姨娘身上呢? 我想肯定会的。 当然,还有证据: 第二十五回,贾环推油灯烫贾宝玉,且看王熙凤和王夫人的表现: 王夫人又气又急,忙命人替宝玉擦洗,一面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说:“这老三还是这么'毛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台盘!赵姨娘平时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遂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一发得了意了,一发上来了!”那赵姨娘只得忍气吞声,也上去帮着他们替宝玉收拾。 这段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王夫人是知道赵姨娘、贾环母子是在对她和贾宝玉母子使坏的。 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加复杂了。 如果王夫人已经感觉到了针对她母子的阴谋以及对手,那么,她为什么不反击呢?或者说她的反击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不对跟自己过不去的敌人下手,反而拿着不相干的无辜的金钏、晴雯、司棋下手,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王夫人真的很糊涂? 说起来,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作为贾政的妻妾,王夫人和赵姨娘简直就是天上的地下,没法比。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地位卑微的女人,却成为了王夫人和贾宝玉母子最危险的对手,屡屡对贾宝玉下手,其实也是向王夫人挑战。 关于赵姨娘的屡屡暗中向王夫人、贾宝玉发难,我已经在拙文《谁是贾宝玉和王夫人最危险敌人?》中论述过了。而且,我确定,王夫人是知道的。但是,王夫人为何却对于赵姨娘的发难无可奈何呢? 首先,赵姨娘的发难,几乎从不出头露面,都是在暗中唆使。 无论是贾环的使坏,还是马道婆的阴谋,赵姨娘都是幕后指使者,却从未站到前台。这就使得王夫人无法真正与之交锋。 其次,贾环作为贾政的儿子使坏,王夫人也不好当真。 贾环推油灯烫贾宝玉,可以理解为失手,不是故意的,王夫人除了骂骂还能说什么呢?贾环向父亲贾政诬告贾宝玉对金钏强奸未遂,在贾政这方面看来是允许的,因为贾环也只是“听说”的,一个小孩子把听来的话告诉父亲,也没有什么大不妥。 第三,贾环虽然是庶出,毕竟也是贾政的儿子,王夫人能怎么样呢?而且,王夫人还顶着这样的压力,作为大妈,理应对贾政的子女,无论己出还是他出,均应该一视同仁。王夫人虽做不到一视同仁,但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也是丢面子的事情。 第四,赵姨娘虽然地位与王夫人相去甚远,但如果说到与贾政的夫妻关系,赵姨娘却是稍胜一筹的。 我们应该注意到,自小说开始,王夫人就处于半隐退状态,家是让王熙凤当,伺候老公的任务其实也交给了赵姨娘,只一味的吃斋念佛了。小说第七十二回,就有赵姨娘伺候贾政歇息的片段。管理家务让给自己的侄女王熙凤,我想王夫人是甘心的,因为毕竟是自己人。可是,把伺候老公的主要权利让给赵姨娘,我以为却不是王夫人情愿的,这是任何一个女人的正常心理。因此,我疑心,王夫人这吃斋念佛是迫不得已的。 还有一点,关于赵姨娘,小说说她粗俗其实指的是她的人品,并不是她的容貌,从贾探春的长相判断,赵姨娘也不会难看,甚至很美丽。贾环也是,粗鄙说的是他的气质,不是指长相。 因此,王夫人年老色衰,失宠,以及赵姨娘年轻(相对于王夫人)貌美,得宠,也是不争的事实呀。 第五,最关键的,赵姨娘虽然地位卑微,但是,她毕竟也是为贾政生下了一子一女的人。俗话说,母凭子贵,要真到节骨眼上,赵姨娘也是很难扳倒的。 第六,而最为危险的是,作为只剩下一个儿子的王夫人而言,一旦贾宝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赵姨娘就要得逞了,因为到那时,贾环就是贾政唯一的儿子了。这是多么可怕的结果呀。王夫人每每提及贾宝玉是她将来的唯一依靠,反应出来的,就是这种恐惧。 所以,我们别看王夫人表面风光,其实也是很无奈的。她既然知道赵姨娘、贾环母子时时在暗处使坏,却又奈何不得,当然就只有“严于律己”了。所以,她才会因为几乎的玩笑而向金钏发难,因为袭人的进言而向晴雯、司棋发难,其中体现的,表面是对这些女孩子的憎恶,其实,却是对自己未来的恐惧。 关于贾母与贾政的母子情,小说中描写得极少,也极为含蓄,以至于有人认定,贾政不是贾母亲生(见拙文《贾赦贾政是否贾母亲生子?》、《红楼梦之贾赦贾政是否亲兄弟?》),而证据就是,在贾母看到贾政把贾宝玉打得很重时,愤怒之下说的一句话: “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 关于这句话,我已经分析过了,不再赘述,贾母这里不是说贾政不是她儿子,而是说贾政不是她的好儿子,这是有区别的。而且,疼孙子,如果不是因为至亲的血缘,可能吗?也就是说,贾母疼宝玉,恰恰就是因为与贾政母子传递下来的血缘亲情呐。 我们读书,大而化之是绝对要不得的,更何况是读《红楼梦》这样处处都有深意的书呢。 我不知道,这些朋友,为什么单单只看到了贾母对贾政的训斥,而没有看到贾母对贾政的爱呢? 其实整个贾母因为贾宝玉被打而斥责贾政一节,除了表现出贾母对贾宝玉的爱之外,更加重要的是,表现了贾母对贾政的爱,贾母的愤怒,是因为爱和失望而产生的。不信,我来分析给大家看。 贾母见到被打的宝玉,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 关于这句话,我们是很可以体会一下的。 其一,严格说来,贾母并不反对贾政教育贾宝玉,而是反对贾政的粗暴教育。 其二,想当初,贾政也是被他爹这样粗暴教育过来的,贾母看到宝玉的样子,想起贾政当年被暴打的情形,不觉更加伤心,所以“不觉就滚下泪来”。 其三,贾母用一句“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提醒贾政,你自己曾经被你父亲暴打,你感受过其中的苦楚和致死的危险,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付你的儿子呢? 其四,贾母的滚下泪来,还有一层,就是想起当初贾政被他爹暴打时候,自己的恐惧心情以及自己的苦劝和哀求,那是不堪回首的呀。 也因此,紧接着,贾母又对王夫人说了一句话。 请注意,平素,贾母和王夫人几乎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但是,此时,贾母是非常体谅、理解和维护王夫人,也支持王夫人的劝阻行为的。她对王夫人说: “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做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这话,表面是劝解王夫人,其实,是说给贾政听的。 其一,贾母提醒贾政,当初你爹那么严厉的对待你,我作为母亲,是怎样疼你的? 其二,贾母提醒贾政,我当初那么疼你,难道是指望你现在这样残忍的对待你的儿子? 其三,贾母提醒贾政,我疼你,就是希望你也像我一样宽容的对待你的儿子,你这样几乎把宝玉打死,分明辜负了我对你的疼爱和保护,我很生气。 所以,贾母决定要离开贾府回南京,只逼得贾政跪下说:“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 而贾母说:“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 对于贾政而言,母亲带着媳妇儿子离开,是莫大的脸面问题,会成为世人的笑柄,当然会使他无立足之地。 但贾母的说法也是很有道理的:我当初疼你护你,难道是指望你继续成为你爹那样的暴君,不是,我是要你学会善待你的儿子。可是,你辜负了我,枉费了当年对你的疼爱,和这样的儿子,我无法与之生活,所以我只得走,无立足之地。 有很多朋友信誓旦旦,证明袭人是很爱贾宝玉的。最混账的是,那位新版电视剧《红楼梦》中花袭人的扮演者,据说是不曾看过原著甚至87版电视剧的,居然敢很肯定的说贾宝玉是很爱袭人的,袭人是很爱贾宝玉的。荒唐,混账,不学无术,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演过某个角色,就具有某种天然的优势,比如古月以演毛泽东出名,他就在某种程度“等同于”毛泽东了。这显然是“自淫和自慰”,是瞎扯淡。在我看来,这位演花袭人的演员就有点这种味道,就因为她演过花袭人,似乎就比别人更懂更有发言权了,这是什么逻辑!?是强盗逻辑,是天方夜谭,这种人,能够演好花袭人,才是怪事。 小说第三十三回至三十四回,我注意到一个情节,再次证明了我对花袭人的判断,对花袭人而言,在贾府的生存是首要的,是第一位的,至于她对贾宝玉的感情以及贾宝玉对她的感情,都给这个生存策略让位的。如果你认为是我在“侮辱”花袭人,那么,就听我细细道来。 小说第三十三回,有这样一段描写,说的是花袭人追究贾政为何知道金钏之死的事情: 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 这段话的描写,已经把贾宝玉为何挨打的原因说得清清楚楚了。关于薛蟠所谓泄露贾宝玉和蒋玉菡互赠汗巾之事,因为涉及另一段公案,这里不作论述。但贾环借金钏之死陷害贾宝玉却是真真的,不容置疑的,因为前面就有贾环向贾政进谗言的正面描写,说明焙茗所言不虚。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袭人真是爱贾宝玉不顾一切的,如林黛玉一般,那么,当她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以后会怎么办?我想,应该是急忙向王夫人或者贾母汇报才是呀。可是,花袭人这样做了吗?没有!甚至当王夫人主动询问,花袭人也是装憨装傻的。 请看第三十四回: 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 把这段描写和三十三回的描写一对比,问题就出来了。前面说花袭人已经对贾环诬陷贾宝玉的事情“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可是,到王夫人主动向她求证的时候,她却一问摇头三不知了。这是什么缘故? 花袭人不是爱贾宝玉吗?那么,她为什么不敢勇敢的向王夫人证实就是贾环害了贾宝玉呢?对于她,难道还有什么比对贾宝玉的爱重要吗?难道还有什么比贾宝玉的生命更重要吗? 有,那就是她花袭人的生存。对于花袭人而言,生存是第一位的,是首要的。记得我写拙文《袭人的“走”与“留”》、《《红楼梦》之袭人的心是什么心?》的时候,还有很多朋友气不忿的站出来指责我歪曲了花袭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吗?不是。 花袭人为什么不敢指证贾环?不勇敢的让贾宝玉的凶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呢?至少暴露在王夫人面前?要说花袭人当时有什么风险,那真是太抬举花袭人了,因为那个时候,是她和王夫人在密谈呢,没人会听见的。试想,即使只能王夫人在一起袭人都不敢指证,还能指望花袭人在危机时刻挺身而出保护贾宝玉? 道理很简单,花袭人不敢得罪贾环,也不敢得罪赵姨娘,即使是为了贾宝玉。因为,花袭人,始终想到的是不要得罪任何一个人。 请大家注意,正是在这个时候,花袭人向王夫人进了谗言,而且苗头直指没有干系的晴雯甚至林黛玉(见拙文《袭人谓会做不才之事的指何人?》)。也就是说,真正的害贾宝玉的凶手不敢指认,却趁机诬陷清白的晴雯甚至林黛玉。这时候的袭人,就不是胆小怕事那么简单了。而是在求得生存的基础上,为了一己之利(见拙文《红楼梦之袭人为何向王夫人告状?》)而仿效贾环和赵姨娘的“陷害”!这是多么的令人发指呀!别以为曹雪芹在这里写这件事是偶然的,是没有深意的。 这就是花袭人!这就是人人赞美贤惠本分的花袭人!? 我看花袭人的内心世界,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我!一切围绕这个来展开,什么贾宝玉,什么贾宝玉的死活,都要让位于她花袭人的生存。 我不知道,这是花袭人的可悲?还是贾宝玉的可悲?还是曹雪芹的可悲?甚至是脂砚斋的可悲(因为就是脂砚斋也没读懂花袭人)?还是那些误以为花袭人贤良无比的人的可悲? 这事说起来就有点蹊跷。我想薛大傻子再“脑残”,也是知道他老妹薛宝钗是一门心思要嫁贾宝玉的吧?如果薛蟠知道母亲和妹妹都想着和贾府结亲而去害贾宝玉,那就不是脑残,而且是有点“精神分裂”了。更何况,我们当看到,薛蟠再怎么混账,对母亲和妹妹也还是懂得怜惜的。所以,说薛蟠会害贾宝玉,我不相信。 可是,小说里明明说了的呀,第三十三回: 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 贾环诬陷贾宝玉,是小说明确说了的,因此焙茗的说法是可信的。可是,薛蟠唆使忠顺亲王府长史来贾政面前要人(戏子蒋玉菡),这种说法,就值得大大的可疑了。 首先,我们知道忠顺亲王府与贾府“素日并无来往”,而薛家本来就是来投靠贾府的,而且薛家与贾府的关系,是很亲的亲戚关系,薛大傻子再“脑残”,也不至于会去与忠顺亲王府结交吧? 其次,忠顺亲王府长史,何等人也?相当于忠顺亲王的总管,也就是西汉时期分封的诸侯王的宰相,地位是不低的,薛蟠这号人,怎么就结交得上? 第三,即便结交得上,害宝玉,就是害妹妹,薛蟠没那么傻吧?还有,搞垮了贾府,对薛家有什么好处?薛蟠也不至于那么“没常识”吧? 第四,贾环诬陷宝玉,小说里有证实。而薛蟠使坏,小说里可没有证实。 所以,我以为,那种认为忠顺亲王府长史到贾府要人是薛蟠陷害的说法是不成立的,和焙茗一样,有臆断的嫌疑。 然而,反过来想想,我们也不能说焙茗的猜测就一定道理没有。 一则,薛蟠也是“好龙阳之兴”的,也是好同性恋这口的,以蒋玉菡的长相风流,薛大傻子肯定是爱的,是想上手的。薛蟠见到柳湘莲屡屡纠缠被痛打就是一例。 二则,贾宝玉和蒋玉菡先得了手,互赠汗巾定情,也是不争的事实。 三则,两人互赠汗巾,几乎是被薛蟠逮了个正着的。第二十八回: 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系上,还是簇新,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给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下来递给琪官。二人方束好,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喝,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所以,以薛蟠的小性,贾宝玉抢先一步,与蒋玉菡成了“同志”,薛蟠心里肯定也是不爽的,吃点醋是可能的。 但是,薛蟠吃醋就一定会去陷害贾宝玉吗?我以为薛蟠还没有混账到这种地步,而且吃醋和陷害之间也没有必然的行为逻辑。 那么,忠顺亲王府是怎么得知的蒋玉菡和贾宝玉互赠汗巾的事的呢?和薛蟠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这个问题,答案就在小说里,已经被薛宝钗解决了,第三十四回: 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虽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吗?当日为个秦种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薛宝钗这段话,含义丰富: 其一,薛蟠和贾宝玉抢“同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此闹别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秦钟就是例子。也就是说,薛蟠是会因为“失恋”而撒气闹别扭的,这点是肯定的。 其二,但是,说薛蟠会为此故意的陷害贾宝玉是不对的,薛蟠不会这么做。 其三,但是,薛蟠因为“失恋”而在外面喝了酒撒酒疯,口无遮拦,乱说乱讲也是肯定的。 也因此,贾宝玉和蒋玉菡互赠汗巾,有私交的事就是这么被泄露出去的。也就是说,薛蟠在外面因为心情郁闷,喝了酒,大倒苦水,被忠顺亲王府的“眼线”或者“密探”听到,才传到了忠顺亲王那里的。 相比之下,薛蟠对贾宝玉的不满和贾环对贾宝玉的恨是有本质区别的。薛蟠不过是一时抱怨,而贾环却是唯恐宝玉不死。也因此,薛蟠不会像贾环那样精心设计的构陷贾宝玉。 贾宝玉是怎样维护林黛玉的?
林黛玉到底得的什么病?
《红楼梦》与《枕边的男人》
贾琏爱王熙凤吗?
史家会罩着出嫁的史湘云吗?
曹雪芹怀着感恩的心写《红楼梦》
《红楼梦》金钏之死怎样成为奇谈?
史湘云的性格是什么性格?
王夫人查抄大观园时真不知道晴雯吗?
王夫人诬陷晴雯得痨病有何深意?
还有谁看新版电视剧《红楼梦》?
一切的一切都不用再说,好的还是不好的,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名人专家还是草根平民的,关于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的争论,可以休矣。偶不是红学家
林黛玉嫁给了北静王?
《红楼梦》之谁是贾府最危险敌人?
从贾宝玉挨打看贾政王夫人较劲
《红楼梦》之王夫人的难言之隐
谁是贾宝玉和王夫人最危险的敌人?
《红楼梦》之王夫人为何难奈赵姨娘?
《红楼梦》之贾母对贾政的爱
《红楼梦》之袭人为何不敢得罪赵姨娘?
薛蟠会害贾宝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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