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的新经济政策所包含的改革的内容是很尖锐的,实施得也非常果断,但尚称平稳,不属于激进的改革。和宋朝的王安石不同,和晚清的康梁也不同。所以如此,与薛宝钗对待改革的态度以及她的运筹帷幄有直接关系。薛宝钗在探春新经济政策实施的过程中,并没有采取特别积极的态度,但也不是反对,而是每行一事都顾及后果,特别对贾府上下的人际关系了若指掌,虽无开辟之力,却有审时度势之功。
当探春提出承包制的方案时,宝钗正在看墙上的字画,似乎漫不经心。但听到平儿顺声附和,她登时开了腔:“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已经料到了实施责任制会有负面影响。后来大观园丫头婆子吵作一团,证明宝钗的远虑不无先见之明,这是后话,待下面分晓。而在挑选承包人时,宝钗尤其审慎之至,注意绝不推荐和自己有任何瓜葛的人。
书中对此有一段特写:
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花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顽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都问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
如果说探春是做事,宝钗则是在做人。
对涉及人际关系的诸般复杂因素,她考虑得极其精细周全,而且懂得回避。对改革来说,这一层并不是不重要,它可以少授反对者以抓得到的口实,保证改革能够顺利进行。
在承包者年终结帐钱归谁的问题上,宝钗也提出了自己的特殊见解。
本来探春主张不要把这笔节省下来的钱归总帐房,怕添一层管主,多剥一层皮,损害承包人的积极性。因而她提出归里头,直接由大观园管理层归帐。这已经是很大胆的改革主张了。不料宝钗更有高招:“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份的,他就揽一宗事去。”就是说,园子里每个姑娘和丫头的头油、胭粉、香、纸,以及各处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都由承包人包了去,不必另外到帐房领钱购置。有剩余,也归承包人“粘补自家”,不必全部入官中。这等于允许承包人以利养利,自己也获利。
宝钗说:“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
其实就是让承包人自负盈亏。显然这样可以刺激承包者的积极性。对不担负承包任务的人,宝钗也有安排,她说:“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息,也是份内该沾带些的。”
宝钗这一理念的经济原则是:在实行承包制的时候,单是让承包人自负盈亏还不够,还需要让不参与承包者也分得利益,共享改革的实惠。
宝钗为此作了论证,她说:“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粘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这是一种和利益挂钩、实行利益均沾的普遍福利策略。不仅承包者有奔头,不承包者也小有实惠。那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书中说,众婆子听了宝钗的议论,“各各欢喜异常,都齐说愿意”。
所以《红楼梦》第五十六回的回目,上一句是“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下一句为“时宝钗小惠全大体”。“时宝钗”这一考语大可玩味。此处之“时”,自然是应时、合时之义,即孟子评价孔子所说的“圣之时者也”的意思。
改革主张的付诸实施,是一个从理念到实践的过程,中间需要一个过滤性的环节,就是要正确把握改革措施的可行性问题,也就是“时宝钗”这一考语所包含的内容。没有宝钗的运筹帷幄,探春的改革计划难以付诸实施。但如果都按薛宝钗的做法,不到万无一失便不实施改革计划,所谓改革也会流于空话。探、钗之间,在对待改革的问题上,实际上是有分歧的,不仅如何实施、怎样用人两个人看法有异,更主要的在指导思想上并不相同。
当探春说他的改革思路是受到了赖大家管理园子的办法的启发,宝钗颇不以为然,两个人于是爆发了一场尖锐的思想冲突。
宝钗笑道:“真真膏梁纨裤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
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有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红楼梦》中描写的思想辩难所在多有,但在两个女主人之间展开如此激烈的思想交锋,而且涉及对儒家经典的态度,只此一处。探春只不过说即使朱子也未必每句话都有着落,所谓“不自弃”云云,不过是勉人自励。但他用了“虚比浮词”四个字,一下子激怒了宝钗,立即指责他“利欲熏心”。这批评是相当严厉的,而且在做法上完全是“抓辫子”。接着又扣了一顶大帽子:“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
探春并不示弱,竟然用杜撰的经典来对付薛宝钗奉若神明的正统经典,说《姬子》一书里面有“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的话。意思是说,把孔子“看虚了”又怎么样?连孔孟之道还可以违背呢。这说明探春不愧是个事业家、改革者,真真是有胆有识,女中英豪,而不是宝钗所说的“真真膏粱纨裤之谈”。相比之下,宝钗就过于挚着书本成规,过于教条。而改革的实践,往往需要首先打破文本条框的束缚。
李纨对探春、宝钗两个人“对讲学问”感到不可理解,认为这不是“正事”。宝钗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这说得相当严厉。按早期抄本庚辰本这段文字,三个人对话,探春和李纨都是“笑道”,独宝钗反驳探春和最后反驳李纨,没有“笑道”字样,直书“宝钗道”,说明坚持的是一种原则性的态度,毫不妥协含混。
宝钗虽然是大观园新经济政策的支持者,但她时时提醒探春:在改革中切不可因为“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如果失了贾府“这样人家的大体”,一切的改革措施在宝钗看来便没有意义。她知道承包人因有利可图会尽心尽职,不承包的那些老妈妈们嘴上尽管称善,终由于利小而未必靠得住。所以在“各各欢喜异常”的当口,她发表了一篇希望大家“自己存些体统”的训词。
薛宝钗说:“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统,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
按书中交代,听了宝钗这篇训词,“家人都欢声鼎沸”,表示决心说:“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改革而不伤“大体”,且时时用“学问”提着,使之不“流入市俗”,这是薛宝钗的改革主张。我们从大观园新经济政策的实施过程看,确没有偏离她所希望达到的目标。
四、大观园改革的后续故事
《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故事一展开,就已呈现衰败之象。如同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所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因此极需有人站出来运筹谋划,力挽颓局。
王熙凤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作者也曾寄以希望。所以第十三回特地安排了秦可卿托梦给凤姐的情节,脂砚斋还因了这个原故指示作者删去了秦可卿与贾珍私通的具体描写。但事实证明,秦可卿所托非人,王熙凤并没有按秦氏托咐的去做。首先秦可卿的丧事就靡费排场得惊天动地。接着又是贵妃省亲,连元春都觉得“奢华靡费”得不免过分。
当然也不能完全归咎于王熙凤本人。说到底主要还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家族盛衰的定律在起作用。运终数尽,非人力所能回天。所以凤姐的判词大书特书“凡鸟偏从末世来”。第五十五回描写凤姐病倒,不能理事,就说明她的管理思想已成败局。
探春的新经济政策又怎样呢?
这涉及到对《红楼梦》里三个回次内容的解读。探春理家在第五十六回,写得有声有色,上面论述甚详。第五十七回和五十八回重新回到对宝玉和黛玉爱情关系的描写,并插入藕官和药官的另一种形式的恋爱,笔触也极深微细腻。唯独第五十九、六十、六十一,三个回次,情节乱作一团,不是吵架,就是斗殴,整个大观园都乱了套。用平儿的话说:“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哪一处的是。”追其原因,应与探春的新经济政策引发利益纠纷不无干系。
起因是宝钗的小丫头莺儿在柳叶渚边采摘柳条编织花篮,引起这一带的承包人的不满,但碍於宝钗的面子,不敢直接指责莺儿,于是就打骂在一边的春燕。其实春燕是无辜的,当她看到莺儿用柳条编东西时,很有礼貌地同莺儿闲聊起家常,说体己话,甚至埋怨她妈和姨妈“把钱看的真了”,然后才漫不经意地顺便提醒莺儿几句:
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更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遭踏,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地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
大家当还记得,此前“三驾马车”在商讨改革大计时,宝钗一面看字画,一面发表高论:“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其实春燕的姑妈就是宝钗推荐的那位老叶妈,“冷香”(笔者对宝钗的习惯称呼)的如意算盘,本来指望叶氏如遇到技术上的问题,可以找莺儿的娘一起商议。
然而当下吊诡的场面,却是老叶妈的侄女春燕,向宝钗的爱婢发出温婉的劝告。设身处地的劝告,充满了解之同情。但莺儿自恃宝钗在荣府的地位,并不把春燕的劝告放在心上。她说:“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原因是她知道一个秘密——“自从分了地基之后”,那些承包人经常主动给各房的姑娘丫头送折枝插瓶,莺儿曾说过“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有这话在先,她以为看见了也没关系。可惜莺儿不知道那些承包人是把承包的地方当作“永远基业”看待的,“一根草也不许人动”。
正当两人这样说着话的时候,春燕的姑妈拄着拐走来了。
这位老叶妈一见嫩柳和鲜花撒了一地的现场景象,“心里便不受用”。她不敢奈何莺儿,于是指桑骂槐,对春燕大打出手。不一会春燕的娘何婆又来了,经这位利欲熏心的姑妈一挑,她也加入打骂的行列。直打得春燕边哭边往怡红院跑,幸亏有宝玉护住,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打春燕,在责任承包者老叶妈是“杀鸡给猴看”,意在莺儿;我们读者则觉得是“打狗不看主人”,芒刺所向是“三驾马车”之一的薛宝钗。
而在此之前,藕官在园子里烧纸和芳官洗头两件事,已经吵闹得不亦乐乎。接下去第六十回又因为茉莉粉和蔷薇硝的误会,惹恼了赵姨娘,演出了比“柳叶渚边嗔莺咤燕”更不成体统的闹剧,丫头婆子们在怡红院里打起了群架。导火索仍然与园子里烧纸一案有关。如果不是夏婆子告诉赵姨娘藕官烧纸的事,赵姨娘未必敢闹得那样凶。而夏婆子的外孙女蝉姐儿恰好在探春处当差(人物关系何等错综纷繁),听到了有人告夏婆子的状,立刻就传给夏婆子知道。矛盾一层层扩大,像乱麻一样,互相纠缠在一起。探春原想查清楚是谁调唆的赵姨娘,结果毫无头绪。
接下去便是局面更加火爆的第六十一回的大闹厨房。
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想吃一碗炖鸡蛋,派小丫头莲花儿去厨房找主管柳家的去商量。谁知柳家的正为女儿柳五儿承宝玉的错爱儿神魂颠倒,苦穷过后竟一口回绝。结果气得司棋带领自己的小丫头们冲进厨房,七手八脚、乱翻乱掷的狠闹了一场。而潜因则是厨房主管柳家的“弄权”,哪个枝儿硬就巴结谁。所以莲花儿捅破了她的窗户纸:“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还问肉炒还是鸡炒,然后“狗颠儿似的捧了去”。柳家的走的是怡红院的线,想通过芳官给女儿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她当然不敢怠慢晴雯。
就这样,连续三个回次的大混战,已经让表面平静的大观园,呈现处“家反宅乱”的困局。而“家反宅乱”这四字考语,就是柳家的住在外面的嫂子亲口跟她说的。我们不妨看看柳家的从她哥嫂处回园子,被看门的小厮们纠缠住彼此的一段对话。
这小厮且不开门,且拉着笑说:“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我这里老等。你若忘了时,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柳氏啐道:“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分给了众奶奶了。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像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昨儿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见了。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屄声浪嗓喊起来,说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倒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没好话说,抢白了他一顿。可是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们要的,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小厮笑道:“哎吆吆,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
拦住柳家的小厮也许认为她说的是闲话。可是,作者以及我们读者,可不觉得是闲话。相反,我认为这是作者对大观园改革的后续故事的点题之笔。小厮们向柳家的要李子吃,岂知上次柳家的挥了一下蜜蜂,差点没被管事的婆子讹上。请注意“分给了众奶奶了”这个关键词。柳家的说的:“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像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这是对春燕说给莺儿的那番话的绝妙的证实和补充。当然,柳家的不经意的放了粗口,这是人物身份性格使然,声口毕肖,活灵活现。这是与黛钗云不同的话语系统,所谓语言是一个人的文化符号,信不诬也。而《红楼》人物群的语言分际,非文学巨匠如《红楼》之作者,断无人写出。
可是我们宁愿暂时抛开作品的艺术神功,而来关注上述的系列小故事,是否与探春的新经济政策所引发的利益纷争有关。可以肯定地说,当然有关,直接相关,息息相关。改革是因,吵架是相,失败是果。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三驾马车”的主轴的改革设计者探春,面对如此不成体统的乱局,竟然一筹莫展,连她的生母赵姨娘的不时搅局,她也无可奈何,反而由王熙凤的心腹丫鬟平儿来出面解难释纷。
这说明大观园的新经济政策是无可挽回的失败了。
五、改革者探春怎样下的台阶
凤姐对探春的改革一直取冷眼旁观的态度。她内心也认为改革不是没有必要,但又深知改革必然引起冲突。她对平儿说:“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几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曲,家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又说:“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恶了,也该抽身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王熙凤说的很坦白,她的私心是希望探春理家能起到转移视线的作用,哪里真指望改革会取得成功。探春自己后来也意识到,原来的想法未必行得通。所以到第六十二回,林之孝家的向她汇报撵惜春的小丫头彩儿娘的事,她只管与薛宝琴下棋,连头都不抬。不是叫回二奶奶,就说等太太回来后再定夺,自己不表示任何意见。这与第五十六回立志改革的三姑娘判若两人。
致使看到此种情形的林黛玉禁不住向宝玉发表感想:“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早作起威福来了。”黛玉的话,倒像是作者在读者面前,给自己钟爱的三姑娘一个小小的台阶下。
而到第六十四回,凤姐的病虽未大好,已开始接手了。
王熙凤对宝玉说:“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的,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口气已经迥异于第五十六回她对探春提出新经济政策时的评价。如果不仔细斟酌,很可能会认为作者前后的笔墨、风格、思想不够统一。其实这种变化恰好隐含着探春改革的失败,只不过作者还是不肯伤害他所欣赏的人物,用的是耐人寻味的暗笔,让凤姐再送给探春一个台阶。
这个台阶的潜台词是:以贾府之大,无奇不有,甚至还有男盗女娼各种污秽不能出口之事,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怎能接手处理。探春理家的道德合法性,被素以“破落户”著称的“风辣子”给予了置疑。盖成功管理者的信条应该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不是洁身自好、爱惜羽毛的“不沾锅”。
探春的新经济政策的失败其实也是必然的。因为她们进行的改革是在不触动固有体制半根毫毛的情况下的小打小闹。即使小有成效,也无济于事。何况如书中所暗示,根本不可能获得成功。宝钗一再强调的不能因为改革失了“大体”,不能弄得“失了大体统”,就是要维护既有体制不变。凤姐深知这一点,所以她根本不改革。她知道触犯了老祖宗贾母或太太王夫人的利益,叫他们受了“委曲”,可不是好玩的。
探春蠲了买办每月给姑娘们买头油脂粉的银子,凤姐虽然没有反对,但肯定认为这做得太鲁莽。按凤姐的管理原则:“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探春则没考虑到这一层。家政的改革犹同国家的改革,谈何容易。第十三回凤姐理出宁府“五弊”,作者禁不住发为感慨:“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对王熙凤、对探春,作者都曾抱有厚望,但又清晰地知道她们回天乏力,不会有什么作为。不是由于才能不具备,而是身处“末世”的缘故。探春的判词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王熙风的判词是:“凡鸟偏从未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研究者对两人判词的考证异说异是,但在推定其结局为一悲剧上彼此并无分歧。无论探春的管理模式也好,王熙凤的管理模式也好,读者看到的都是不同管理模式的失败的过程。这正是《红楼梦》这部古典作品的深刻处,对后世今人而言,比写他们成功更具警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