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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子:红楼随笔续(53)

 

1212、史湘云到底多喝了几杯?

    第六十二回,有史湘云醉眠芍药,是个唯美的场景。那么,湘云到底多喝了几杯,以至于出现如此曼妙的事情呢?

    不妨来数数看。

     第一,乱令罚了一杯。所谓:

     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便灌湘云一杯。

     史湘云,言语像个男孩子,其实娇弱不胜,被宝钗强行灌了一杯。

    第二,泄密罚了一杯。所谓:

    湘云先听了,便也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见香菱射不着,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说“药”字。黛玉偏看见了,说“快罚他,又在那里私相传递呢。”哄的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

     小儿女态,卿卿我我,令人心生爱怜。

     第三,划拳输了一杯。和宝琴划拳,输了,喝了一杯。

     第四,说酒底被扰了一杯。史湘云说酒底,说的是“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于是:

     众人越发笑起来,引的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

     第五,出错喝了一杯。

     宝玉和宝钗的射覆,湘云认为是时事,没有典故,被香菱驳倒:

     湘云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香菱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纪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语,只得饮了。

      这只是湘云比别人多喝的五杯。还有大家一起喝的不算。其后更是“大家又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
十分热闹。”以湘云的性子,不知道又喝了多少杯?

      所以,湘云醉了,所谓“倏然不见了湘云”,竟自去醉眠芍药烟了。

      《红楼梦》文笔,大开大合,笔尖跳荡,几年可以展眼一过;力透纸背,湘云多喝了几杯酒,可以一一道来。此处细写湘云多喝之五杯酒,一是要铺垫湘云醉眠芍药,二是要描摹尽小儿女情态,三是要写尽湘云之娇羞不胜酒力,四是可怜湘云酒醉之乖巧。大凡酒醉者,即便女子,有哭着笑者,有撒泼撕闹者,斯文扫地。湘云不是,感觉喝多了,悄悄找个僻静处,稍作歇息。所谓“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嫋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

      至此,湘云的大气、活泼和娇媚跃然纸上矣,不愧为百花宰辅。正所谓:

     芍药憨梦飞流红,百花尽随丞相台。

     君哝儿女我哝酒,化作一场烟雨来。

1213、贾探春有大将之风

    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大观园众姐妹欢聚,酒宴散后,探春和宝琴下棋,宝钗和岫烟观战。说到下棋,小说提及探春下棋似有两处。一处是和迎春手谈,一处就是和宝琴对弈。

    观战的,几乎都是齐刷刷的薛家人,岫烟是薛蝌未婚妻,半个薛家人了。于是,贾探春大战薛小妹变得关键起来。贾探春几乎一人力战薛家。看看薛家多齐心,行则同行,止则同止。贾府是散兵游勇了,迎春惜春不知道躲那去了,贾宝玉正忙着和林黛玉唧唧哝哝呢。

     可巧这时,林之孝家的,也就是小红她妈,拿住个犯错的,来回探春。这个人犯了什么错?按照林之孝家的说法,是“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

     小红她妈的权力很大,相当于寻访按察使,遇到犯事儿的,可以当场缉拿,提出处理意见,报主子批准,立即处置。小红她爹又是专管荣国府粮田的,林之孝家在贾府也算是有权有势了。这婆子犯了什么事呢?就是乱说话,说了不该说的话。这话都不敢回给主子听,可见有些大逆不道了。

      从这件事情看,坠儿的妈,还有芳官的干妈,也就是何婆子,她们的所作所为,只要宝玉或者袭人或者晴雯回了,都是可以撵出去的。可是,他们心慈手软,放了这些婆子一马。施恩于人,反遭恶报,也是袭人和晴雯无可奈何之处,不能不为之一叹。

      林之孝家的拿了人来回,正碰上探春和宝琴激战正酣。所谓:

      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算来算去总得了两个眼,便折了官着,两眼只瞅着棋枰,一只手却伸在盒内,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问:“什么事?”

     正是胜败关键处,探姑娘心无旁骛,苦苦思索时间与空间交错的秘密。可是即便如此,家务琐事,也还得处理。

      最赏心悦目处,乃是探春手谈之余,处理家务事,竟拿捏得有十分火候。所谓:

     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说毕仍又下棋。

     一个姑娘家,竟有如此风度,不得不令人折服。第一句,怎不回大奶奶,此等小事,没看我在下棋麽,去找大奶奶呀。可是,李大奶奶在陪着薛姨妈呢,叫来回你探姑娘。好个荣国府大少奶奶,真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你是当家媳妇,人家是未出阁的姑娘,多早晚是要离了你贾府的,竟然如此推诿。好吧,大奶奶不管,二奶奶呢,凤哥儿呢?凤哥儿正生病呢,好不容易怀了六七个月的一个哥儿,还未保住,这种情况,就是当下,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何况那时?而且这个哥儿的流产,对于凤哥儿的打击,绝对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

     探春如此说,并不是推卸责任。论理,荣国府现成的媳妇有两位,即便要处理,也得走走过场,征求俩媳妇的意见才是。还有,探春问凤哥儿,只因平儿就在,平儿是可以代行凤哥儿之事的。所以,不仅平儿之周全,探春之精细,虽于棋局风云之间,也是分毫不差。

     好了,该走的过场走了,探春可以定夺了,那就撵出去吧。不行,再留个活口,等王夫人回来,再行回禀,请她老人家最后裁定。

     整件事情,贾探春的处理,既表现了对林之孝家的信任(不质疑她的权力),又表现了对两位少奶奶的尊重(这两位才是该当家的),还留有余地(万一有什么不妥,还有王夫人呢),可谓滴水不漏。这一切,竟是在贾探春手谈碰到大劫之关键时刻,余神余思,淡淡处理的。贾探春的风范,实乃是古今天下大将风范。

      我十分喜欢小说两处关于贾探春的描写,一处是查抄大观园,贾探春得到消息,命令房门大开,秉烛以待,这让我想起两军阵前的关云长来。还有就是这一处。我想起的还是关云长刮骨之时手谈。如果说关云长表现的是忍受疼痛的超强意志力,那么,贾探春展现的是临事不乱和处事不慌的强大气场,两者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定力,拥有强大内在力量的淡定。

1214、史湘云为啥那么贪玩

    第六十二回,湘云醉眠芍药裀,醒来之后,有句话,是“心中反觉自愧。”

    为什么觉得愧呢?不就是喝醉了酒吗?

    不是这样的。史湘云那样身份的小姐,喝醉酒,跑到石板上睡觉,其实是很失态的,是有些狼狈,也是有些丢脸的。所幸是在贾府,是在疼爱她的大观园众姐妹这里,大家看见她这样,是“又是爱,又是笑”,不以为意。如果在另一个场所,湘云这次醉酒,就会如黛玉初进贾府设若坐错位,吃错饭,喝错茶那样,成为笑柄。湘云醉酒昏睡之事,如果传开,是会使史家跌份,贾府无光的。

     其实仔细思量,大观园众姐妹,无论是诗社,酒宴还是听戏,是不是都很淡定?只有湘云,像个孩子,喜欢得跳脚舞手的。还记得大观园初起诗社,湘云听说后“急得了不的”吗?这次喝高,也和湘云的过于兴奋有关。

     按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小姐,包括林黛玉,都是锦衣玉食,歌舞升平,什么场面没见过呢?黛玉、宝钗,三春,宝琴,甚至邢岫烟李纹李绮,都是淡淡的,从未见像湘云这般欢呼雀跃过。这种情形,以湘云的地位,确实有点失态了,或者说失身份了。

     那么,湘云为何会这样呢?

     原因就在于在史家,湘云貌似在蜜糖里长大,其实是个苦孩子。谁会相信,在史家,这样的千金小姐,还要做针线活呢?这可不是黛玉宝钗那样的消遣,而是有分工有任务,完不成要加班加点熬夜的。可想而知,湘云在史家,是个什么境况。这样环境里面长大的孩子,恐怕喝酒听戏作诗,是奢侈得很了。即便有,也是小木偶一般呆呆的,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正如深知湘云的袭人所说:

    “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

      所以,湘云,就像一个在史家拘束惯了的孩子,来到贾府,犹如来到了自由的天堂,一应在史家的种种不得已,在贾府都免了,一应在史家的种种不得意,在大观园都补偿回来。她才会那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兴奋,什么都好玩。

    原来,湘云在贾府的幸福,其实是影射她在史家的苦楚。设若湘云没有贾母这个姑奶奶,那她花一般的年华,只怕尽是无奈而辛酸的泪水了。

 1215、贾宝玉为何对探春不满

    第六十二回,贾探春手谈之余,处理家务,纹丝儿不乱,实在有大将风范。

    黛玉遥知其意,不免赞叹。却招来宝玉的一番抱怨:

   “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

     贾宝玉这话,是很偏颇的。

     大观园承包,以园养园,既节省了开支,又有盈余,有何不好?这方是长久过日子的打算。宝玉只图了沾花惹草有了拘束,实在是纨绔不知世事。

     探春怎么仅仅拿宝玉和凤哥儿作筏子了?贾环贾兰也被作了筏子,包括她自己也被作了筏子。宝玉这话,还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嘴脸,不知道当家艰难。而且,偏听偏信的色彩非常明显,只听到看到了对自己不利的,没有听到看到对别人不利的。我怀疑给宝玉传话的,别有用心。就好比很多人人悄悄给赵姨娘贾环煽动仇恨王夫人贾宝玉王熙凤的烈火一样,也有人给贾宝玉、王夫人、王熙凤开启仇恨赵姨娘贾探春贾环模式。贾宝玉的话,明显有了阵营之分。

     我一直觉得,贾宝玉对贾探春是淡淡隔了一层的。贾探春托宝玉从外面带小玩意儿,不但给钱,还给好好的做一双鞋子。贾探春对这个哥哥,可真没说的,既懂事,又乖巧。可是,宝玉是有点拒绝的,他善意提醒探春顾及赵姨娘和贾环的感受,其实就是承认他们兄妹之间,是有隔阂的。这比起探春对他这个哥哥来,可是差劲了一些。

     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或许也加深了宝玉的戒备。贾环居然推倒油灯烫他,赵姨娘居然唆使彩云偷王夫人的玫瑰露给贾环,这些事情,都是宝玉承担了下来。可是再一再二,心里的鄙视难免又深了许多。

     因此贾探春掌管家务这一段,只要传话的稍微有个轻重,又看见众婆子在大观园呼风唤雨,掌管花草,不许轻易采摘了去,宝玉自然会觉得不爽,会觉得探春也是在拿他和凤哥儿说事儿,替她母亲兄弟出气了。这样一来,隔阂不免又加重了一层。

     贾探春的为人,恩怨分明,一清二白,饶是如此,还是被宝玉误会,可见做人之难,立世之艰。宝玉对探春的误解,既有非一母所生的尴尬,也有下人挑拨离间的缝隙,还有赵姨娘贾环作恶带累,更由宝玉纨绔所致。其中难言之苦,只有当家者凤哥儿还能理解,不像宝玉这般幼稚。

     这就应了开卷第一回作者自叙的那些话: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

     第六十二回这段写宝玉误解探春,对探春不满,表现的就是贾探春见识举止实在宝玉之上,宝玉就是个锦衣纨绔子弟的愧悔,对探春的愧,对自己的悔。

1216、黛玉实乃一等一当家理财高手

    昨天一篇宝玉对探春不满的文章,没想到这么多朋友不同意。然读之再三,依然觉得宝玉是不满的。辩之如下。

    林黛玉前一番话,肯定是赞叹三丫头的。所谓:

    “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

     黛玉赞扬探春,一是乖巧,二是不越权(一步儿也不肯多走),三是不作威作福(不如赵姨娘所愿)。来看宝玉的回应:

     “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

     第一句“你不知道呢”是什么意思?这是和黛玉反着呢,不是顺着黛玉的话,而是转折。意思是告诉黛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纠正黛玉的判断。宝玉和黛玉谈话,尽管温和,能附和的尽量附和,但不代表宝玉没有主见。很显然,此时的宝玉是不同意黛玉的判断的。他要说出一些事情来,让黛玉重新判断。这其实已经是不满了。

     第二句“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不满的意思就更明显了。这句话说的是贾探春承包大观园的事情,宝玉对于承包大观园诸多有利视而不见,唯独只见到了“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这话是有所指的,指的是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也就是第五十八回至第六十二回贾府下人恩怨中的一段,莺儿带着蕊官用柳叶儿编花篮送黛玉,小燕好意提醒,偏偏遇到了小燕的姑妈和亲妈何婆子,心疼花柳,又不敢管莺儿编花篮,拿小燕出气,又打又骂,直到小燕跑到宝玉袭人那里才被劝解。这就是宝玉所谓的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这句话,就代表了宝玉对探春承包大观园的评价,以宝玉的随性,这肯定是不满的。

      第三句“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其实第五十六回贾探春做了些什么,写的清清楚楚,是单单拿凤哥儿和宝玉作筏子吗?不是。探春拿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三春姐妹的脂粉钱作筏子,拿了贾环贾兰的笔墨费做筏子,拿了大观园做筏子,甚至拿了舅舅赵国基作筏子。可是,并没有拿凤哥儿和宝玉做什么筏子呀?无非就是挑出这几样来,显得有些比凤哥儿能耐了些而已,凤哥儿是赞赏有加,并无意见。至于宝玉,探春根本没有裁减宝玉一房的任何费用,只是大观园承包了,宝玉的丫鬟们采花折柳的没那么方便了而已。所以宝玉这句贾探春单拿他和凤哥儿作筏子的话,很有问题。一是不实事求是,二是有阵营之分,他为什么强调凤哥儿和他,是因为他俩是王夫人的至亲,是赵姨娘的死敌,这其实是把贾探春往赵姨娘那个阵营里划分了。这还不是不满?三是把贾探春的改革归结为杀一(凤哥儿和宝玉)儆百,树立探春的威信,这不是偏见是什么?

     第四句“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这是前面两句话的总结,是对贾探春这一段管理家务的总结,“最是”就已经过了,满了,就是讽刺了,而“心里有算计”就是说贾探春是个很有心计很有手段的人,这绝对不是赞扬,而是贬低,算计就是贬义词。后面“岂只乖而已”其实是反驳林黛玉,是说反话。

     因此宝玉这段话,细细分析起来,竟然是对贾探春的全盘否定。这就是我说的,贾宝玉只知道锦衣玉食,纨绔不知世事的原因。这一点,不必否认,作者自己都没否认,我们否认什么呢?还记得第三回宝黛初见那首西江月吗?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第六十二回这一段宝玉对探春的似是而非的不满评价,其实就是要印证宝玉纨绔的判断,这有什么问题?

      来看黛玉的对答:

      “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黛玉第一句”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明显就是不同意刚才宝玉的话,告诉宝玉,探春这样做是没有错的,是很好的。当家理财,本该如此。黛玉这话,不是顺着宝玉,而是反驳宝玉。设若宝玉那话是赞扬探春的,黛玉何必这样说呢?

     第二句”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黛玉为了驳倒宝玉,告诉宝玉当家过日子的不容易,亲自现身说法了。她虽然不管事,但是稍微一算就知道贾府的基本状况就是入不敷出,如果不像探春治家这样节俭的话,很快就会衰败的。

      这是今天的正文。本来是要说这一段的。林黛玉,虽然犹如世外仙姝,气质高洁,目无下尘,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也是个玲珑剔透的慧心人,她一眼就看出了贾府的危机。这个林妹妹,设若和宝玉完婚,即使不当家,做个挂帅不出征的统领,抓大放小,以她能将自己一房治理得规规矩矩干干净净一点不惹事生非来说,也不会亚于宝钗,更别说凤哥儿探春的。

     世人看不懂林妹妹,谓其可做情人,不可做妻子,大缪矣。林妹妹是帅才,是全才,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风花雪月,世故精明,她是样样精通。林妹妹,其实是当家理财的一等一高手。

     那么,黛玉的话起作用了吗?来看宝玉的回答:

    “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很显然,没有。宝玉之纨绔,虽黛玉也无奈何也。宝玉这句话,相当于从不把贾府的兴衰放在心上,这又一次印证了第一回自惭自悔之论以及第三回西江月所骂之词。宝玉是贾府根红苗正的子孙啊,他都不把贾府存亡放在心上,恰如法国国王路易十六我死后那管洪水滔天,是典型的败家言论。后面”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是说不管贾府其他人有没有,反正他和黛玉的不会没有。第一,贾府其他人是宝黛的什么人?是亲人。亲人都不管,还是人吗?宝玉这话,可见荒谬,和不满探春如出一辙。第二,反正他俩有,大河没有小河怎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么基本的道理,宝玉居然不懂?纨绔不纨绔?第三,宝玉其意,就是暗示他和黛玉终究是要成亲的,过他俩的神仙日子,不管其他。这是黛玉最为忌惮最要避嫌之处。因此,黛玉的反应是:

      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不理睬宝玉了。黛玉这样做,一是为避免嫌疑,怕宝玉说出更直白的话来,使他俩的爱情蒙受误解和攻击,这一点我多次说过。二呢,有没有苦口婆心和宝玉说了一通当家的艰难而对牛弹琴,宝玉不理解之后的失望和生气呢?我看是有的。设若宝玉的话是赞叹探春的,黛玉又何必如此呢?

      所以,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只想告诉大家,宝玉此时对探春是不满的,而黛玉的反驳,刚好说明黛玉又比宝玉高了一筹,不仅风流处黛玉高宝玉一筹,就是精明处,黛玉也高宝玉一筹。黛玉,不仅是风流神韵第一人,也是当家理财第一人。

1217、宝钗黛玉为何同饮一杯茶

    第六十二回,值得说道说道的东西还真不少。比如这里:

     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那去了?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

    这段话有两层意思,今天只说一层。这一层就是宝钗和黛玉为何同饮一杯茶?

    首先,宝钗也忒不客气了些。袭人说的是谁口渴谁先喝,这是最近情理的。然而宝钗既说口不渴,只漱口,那么应该让黛玉先喝才对,漱口和口渴之间,肯定更应该给口渴的喝呀。可是,这一回,素来很讲道理的宝姐姐不讲道理了,几乎没有征求黛玉的意见,拿起就喝。

    喝就喝了吧。她还把剩茶水直接递给了黛玉,让黛玉喝。这个这个,不要说黛玉,就是旁人,恐怕也恼了,宝姐姐也忒不讲究了吧?

      其次来看黛玉,从黛玉的言行看,人家真是口渴了。可能是袭人都觉得宝钗过分了,连忙打掩护说再倒去。偏偏黛玉对此毫不介意,非但不介意,还说医生交代不能多喝茶,半盏剩茶水也够了,一饮而尽。

     这就奇怪了。黛玉非但不恼,还一干而尽,这是什么缘故?

     这是钗黛合一的缘故。

     彼时钗黛早已情如姐妹,不分彼此了。可以看出宝钗此人,越是生分的越讲究礼节,待到情深意浓,也是个不拘的人。也可以看出黛玉此人,越是疏远的就越挑剔,待到心意相通,也是个随意的人。此时的宝黛,早已经把心交付给了彼此,那里还在乎一杯小小的茶呢?

     从宝钗来讲,这杯茶她该不客气,因为黛玉身死,是宝钗接了黛玉的后手,和宝玉成亲的。其时贾府势衰,宝钗也深知宝玉真爱黛玉,却硬生生接了这门婚事,把苦难一人担起,临了还为宝玉所弃。正因为黛玉知道宝钗为人,表面事不关己,暗里情意深重,一杯小小的茶而已,甘愿接了宝钗的后手。雪芹此意,乃是黛玉为报宝钗之愿接黛玉身后事之后手也。

     这先手后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乃是第一回所写,一僧一道所言,宝钗这个“风流冤家,”“陪他们(宝玉黛玉)去了结此案”的约定啊。

     如果说木石前盟是最真挚的爱情,金玉良缘是最莫大的误会,那么,钗黛合一就是最伟大的情意。

1218、花袭人曲折微妙的选择

    第六十二回宝钗和黛玉同饮一杯茶,其实涉及三个人,第三人就是袭人。原文:

    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那去了?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

     袭人在宝钗和黛玉之间的取舍,已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只是她不明白宝钗的心意,直至六十二回,依然表现出那种曲折微妙的选择。

     袭人看到宝玉和黛玉一直在那唧唧哝哝的说话,心疼宝玉口渴,所以倒了两杯茶来。我为什么这样说,是有道理的。从袭人的语气来看,对黛玉多少是有些不敬的。

     一是称呼林黛玉为她,她往那去了?如果袭人和黛玉很亲近,这么说也没问题,可惜两人关系一般,这么说,就有点不放在心上的意思了。黛玉毕竟是小姐,袭人毕竟是丫鬟,很少见丫鬟这么称呼小姐的。

     二是看见黛玉走了,有点抱怨的意思。所谓巴巴的倒了来,她又走了,感觉黛玉有点不受敬。

     宝玉似乎听出来了,也很不客气,你给她送去。

     这其实还是不打紧的。袭人送茶过去,偏生宝钗也在。于是,这杯倒给黛玉的茶变成随机的了,那位口渴那位喝。这里面有个逻辑问题。袭人是觉得宝玉和黛玉口渴了才倒茶来的,这个时候,她怎么觉得黛玉不一定口渴了呢?

     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宝姑娘也在啊,这杯茶是给林姑娘的,我再给你倒去。不就结了吗?也不会得罪宝钗的。

     袭人此时的表现,还是相由心生,只要涉及宝钗,她的天平就会不由自主的倾向宝钗。只要宝钗在,袭人就不会表现出任何支持黛玉的倾向来。这才是最要紧的。这就是袭人曲折微妙的选择。这种选择和王夫人是保持高度一致的,这也是她得到王夫人青睐的原因。

      没想到的是,宝钗居然如此高调,抢先喝了半盏,而且不是以口渴的名义,而是漱口,并且把半盏剩茶直接递给了黛玉。袭人有点看不懂了,这不是她眼里一贯的宝钗。她怕黛玉恼,赶紧为宝钗补台,我再倒去。这话本该是对宝钗说的。

     黛玉的反应,或许更让袭人看不懂。非但没生气,半盏剩茶一饮而尽。黛玉最后一句话,很有些意思“难为你想的到”,再倒一杯是最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却说难为你想的到,是不是有点讽刺袭人的意思呢?有点。以黛玉之聪慧,她焉能不知道这杯茶是给自己倒的呢?花袭人曲折微妙的态度,林黛玉看得清清楚楚。

1219、芳官撒娇讨关爱

    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欢宴,因了宝琴岫烟平儿同寿,更是热闹非凡。半日,宝玉方想起芳官来。原文:

    宝玉因问:“这半日没见芳官,他在那里呢?”袭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的,这会子不见了。”

     原来,芳官在屋里睡闷觉呢。宝玉推她起来,她说:“你们吃酒不理我,教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

     这是小孩子脾气,仗着宝玉怜惜女孩子,有点撒娇的意思。

     看到芳官娇憨,宝玉拉起她来,笑着说:

     “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

     试问天底下谁家的丫鬟,能够如此?还是个小丫鬟。或者又说,这哪里是主子对丫鬟,分明是兄弟姐妹。

     大观园神话之真意,不在于景美人美建筑美,而在于人性美。自由平等博爱之人性。如果说西方惯于标榜如此,那么,至少在三百年前,中国也有这种伟大的思想了。

      小孩子的心理,是最容易满足的。他们需要的,无非就是关爱。芳官失落的心理得到抚慰,话也多了起来:

      “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

      曹雪芹写人,真的是写活了。芳官第一句话,说明还是芳官,所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说明芳官也不是那种一味娇宠的人,不知进退。其实她是知道礼数的,那个场合,是轮不到她和藕官蕊官这样的小丫鬟上桌面的。设若没有这句话,或者有一句那下次我就要上桌的话,不仅宝玉为难,芳官就跌入夏金桂秋桐宝蟾之流了。有了这样的铺垫,芳官下面的骄纵也才让人感觉到合情合理,丝毫不过,那就是擅自指使柳妈给她做饭,小丫鬟是没有这个权力的,这是打着宝玉的牌子办事。

     芳官是大观园戏班子的优伶,唱戏的时候,是颇受优待的,日子绝对比下人好很多。这也是养成的习惯难改。正如何婆子责打芳官袭人说的,她唱戏时你也敢这样打她不成?在芳官小小的心里,这样吃个饭,并没有什么问题。好在是在宝玉房里,有这么个怜惜女孩子的菩萨,确实不会有什么问题。

      紧接着,芳官开始卖弄,所谓”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当一个孩子向你卖弄的时候,也就是她打开心扉的时候,也就是她信任你的时候。这时候的芳官果然有一番小男孩子的豪气,喝得二三斤好惠泉呢。不管她喝得喝不得,是不是吹牛皮,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芳官的形象活了,不仅娇憨,而且可爱。曹雪芹写的,贾宝玉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区区酒肉饭菜算得什么?

     所以,宝玉说”“这个容易。”

     不一会儿,柳妈的饭菜端上来了。其丰盛程度,其实直逼主子了。所谓”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柳妈肯定是按照宝玉的规格给做的。女儿柳五儿要进宝玉房里,多亏芳官提携,柳妈哪能不尽心呢?

     芳官依然那副在戏班子的做派,很有点大腕儿的感觉。所谓:

    ”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

     这种感觉,和死去的龄官可谓一脉相传。恰如贾雨村所言,正邪之气禀赋之人,即便为优伶骚人,也是不甘人下的,信矣。

     芳官托大, 宝玉不以为意,反而感觉到了饿了,于是:

     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

     如此一来,宝玉之平等,之悲悯,纯自然,原生态矣。宝玉对于芳官的拿大,或者说对于任何女孩子的任性,真的是毫无芥蒂,发自肺腑,出自本心,毫不做作。这样的境界,古往今来,能有几人矣?

     所以,这里有一句貌似平常却意义深刻的话:

     小燕和芳官都笑了。

     这两个女孩子,出身卑贱却聪明灵秀的女孩子,会心的笑了。这一笑,是对宝玉最高的褒奖。

     相比于芳官的任性,小燕,也就是何婆子的女儿,就乖巧了许多。这其实和两人境遇有关,芳官是大观园里娇生惯养的优伶,积习难改。小燕呢?自小受到她妈何婆子,姨妈夏婆子以及姑妈那样死鱼眼睛的驱使,早早懂得了人世的艰辛,因此比芳官懂事了很多。柳妈送菜来,是她接过来安顿的,还帮着宝玉盛饭。等到宝玉吃好:

    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小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尽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旁一顿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

     谁说出身卑贱,就一定下流?小燕的可爱,又与芳官不同。小燕的懂事,让人心痛。

     第一,她本分。宝玉娇惯芳官,她丝毫没有嫉妒。换做秋桐宝蟾之流,都是丫鬟,岂不要闹翻天?她吃饭,有宝玉在身旁,也是站着吃的。她知道丫鬟的本分。

     第二,她勤快。一直在旁边伺候宝玉甚至芳官的,是小燕。

     第三,她诚实。吃了就吃了,还想吃什么就吃,毫不贪心。她也爱吃酒,却没有芳官的任性,只是”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毕竟是贾府奴仆出身,还不敢忘记身份。

     第四,她善良。尽管何婆子不是个东西,但毕竟是小燕的妈,天底下那个孩子不爱自己的妈妈?

     所以小燕子,也是一个好孩子。

     听说小燕也爱吃酒,宝玉高兴了:

     “你也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阵。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一件事,想着嘱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

     高兴之余,把芳官托付给了小燕,要她关照芳官。其实刚才的一番言行,宝玉虽然不以为意,但看在眼里,还是有比较的,论起为人处世,芳官还没入境呢。小燕却已经是个小行家了,因此,要小燕照顾芳官。这里不仅是对芳官的关爱,其实也是对小燕的信任。因为宝玉把小燕的高度,已经和袭人相提并论了,可见宝玉对小燕刚才的表现,殊为满意,因此才有相托。

     小燕的表现,果然纹丝儿不乱:

      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只这五儿怎么样?”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叫他进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芳官听了,笑道:“这倒是正经。”小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交与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

     芳官的事情自然允诺。接着就提起了柳五儿的事情,这就是实实在在帮芳官呢。然后服侍宝玉的路数,门儿清,俨然已经是个小袭人了。

     而这场交集的结尾,就是: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

     芳官顶欢天喜地的,就是做宝玉的小跟班。

    可叹可笑,芳官和小燕,两个女儿,两种心态,却都是那么清纯可人。偏偏又遇着个怡红公子,自然是如鱼得水了。

     我说过的,宝玉对芳官的关爱,源于一种相契,就是其后群芳开夜宴里袭人说的,芳官的男子打扮,活脱脱就是个小宝玉,像两兄弟。宝玉爱芳官,其实就是爱过去的自己。芳官呢,淘气而有男孩子气,宝玉封她个耶律雄奴,虽为奴,跟了宝玉,也遂了心了。

     这段小小的故事,说的是大观园里小丫鬟们也是水做的女儿。大观园之所以成其为神话,不惟宝黛钗三春宝琴岫烟品质高洁,就是如芳官小燕这样的小丫鬟,也是清冽动人的。惟其如此,方不负一段佳话,一段传奇,一段神话。

1220、袭人和晴雯竟然和好了

    第六十二回,真是很奇妙的文章。前脚宝钗和黛玉同饮一杯茶,后脚袭人和晴雯居然手拉手。请看:

    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

    这可是一幅好姐妹的姿态。莫非,钗黛合一,作为黛影钗副的晴雯和袭人也冰释前嫌了?

    来看袭人是怎么评价晴雯缝补孔雀裘的:

    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很显然,袭人已经窥破了晴雯的情缘。晴雯不给宝玉做针线,是有原因的。贾母的针线活计,晴雯还得做呢,那是她的主业之一。作为贾母选中的宝玉的妾,晴雯在宝玉房里具有相当高的自由度。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袭人探母这几天,晴雯生病,宝玉的细心呵护,融化了晴雯内心的坚冰。如果说撕扇子博其一笑之后,宝玉给予晴雯的是娇宠,那么,第五十一回五十二回宝玉给予晴雯的就是关爱。既然为了一件孔雀裘,连性命都不顾了,那么为了宝玉,和袭人和好,不让宝玉为难,又算的了什么呢?

     至于袭人,我曾经说过,她构陷晴雯,其实只是为了自保。依靠王夫人的抬举,使得那些知道她和宝玉发生性关系的人知趣,闭嘴,或者误以为王夫人已经恩准她和宝玉那个了,不敢进言。其实赵姨娘向贾政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就是这么以为的,以为袭人是王夫人给了宝玉的。花袭人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再者,她需要的不是赶走晴雯,而是超过晴雯,这是她投靠王夫人的另一个原因。自保之后,为了她“那颗争荣夸耀的心”,她不仅要做宝玉房里的第一大丫鬟,还要做宝玉的第一妾。这就是晴雯将死,宝玉哭诉时,她说过的那一句冷酷无情的话,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再怎么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的真意。

     至第六十二回,袭人在王夫人那里的地位是极其稳固了,她该说的已经说了(向王夫人进言),该做的已经做了(退一步让晴雯服侍宝玉),该得到的已经得到了(王夫人给予袭人的高待遇),在她可控范围,她已经尽力了。至于王夫人将来会怎样,贾母会怎样,那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了。反正,事实的格局已经是,晴雯虽然是贾母选中的宝玉的未来的妾,但袭人作为王夫人选中的宝玉的未来的妾,方方面面均已经超过了晴雯。这个时候,不和晴雯修好,更待何时?

     袭人的心机,真的让人叹服。所以,我们看到第六十二回,她已经和晴雯和好了,而且好得不得了了,出双入对了。就连叫宝玉吃饭也是手拉手一起来的。

    其实这里面也有曹雪芹的私意。短短一年美丽幸福的大观园时光,既然谓之神话,那就力求尽善尽美吧。既然钗黛合一了,那么,作为这两位大姐大的副手,也和好了吧。

     且看第六十三回,袭人怎么进一步调笑晴雯: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

     如果,我说如果,晴雯没被赶出去,袭人和晴雯都是宝玉的妾,那么,袭人这个妾就是贤淑体贴型的,晴雯则是野蛮女友型的,袭人的温婉,宝玉受用,晴雯的火爆,宝玉也是受用的。所以袭人说宝玉,每天不受晴雯几句硬话,就不舒服。

      先是被袭人窥破情缘,如今又被袭人说中心事,即使晴雯这样的野蛮女友,也害羞了,说袭人也学坏了,这种娇羞,是对宝玉的爱意,以及由此对袭人的释怀。

      晴雯是善良的,她和宝玉一样不记仇。袭人呢,只要跳出名利场,也是善良的。她们的矛盾暂时搁置,也使得她们和好如初了。设若王夫人不查抄大观园,不撵走晴雯,那么,这个矛盾,也真的就如宝钗退出金玉良缘一样彻底化解了。可惜,悲剧终归是悲剧,王夫人不仅撵走了晴雯,也逼死了黛玉,使得宝钗和黛玉的矛盾,袭人和晴雯的矛盾,怎么也化解不开,怎么也消解不了。这两股矛盾,最终逼走了宝玉。

     如果说贾赦贾珍贾琏贾蓉是贾府悲剧的推手,那么,王夫人就是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的推手。这几位太极高手,阴阳颠倒,翻云覆雨,指鹿为马,最终把《红楼梦》推向悲剧的高潮。

1221、香菱为啥穿了袭人的裙子

    第六十二回,终究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香菱因和豆官打闹,弄脏了新裙子,换上了袭人的裙子。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其实在这一回标题就点明了,所谓“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如果如我之前,仅仅理解为宝玉和袭人关爱香菱之情,就肤浅了。

     首先看这裙子,香菱弄脏的裙子居然和袭人的裙子一模一样,巧不巧?所谓:

    宝玉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儿膝裤鞋面都要拖脏。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
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

    香菱的裙子,说明了的,“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薛家做裙子,宝琴拿来的料子,宝钗香菱各做一条。根本没袭人什么事儿,并不是一起做的。可是,偏偏袭人也做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天下之事,竟如此之巧。这个巧字,不惟从巧姐儿那儿来,也从袭人和香菱的裙子这儿来。其实这个巧字,还不仅仅是一条裙子的巧,还预示着另一种巧。

     其次,一条裙子,香菱竟然体会到了宝玉的苦心。所谓:

     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他们倘或听见了倒不好。”宝玉道:“这怕什么。等他们孝满了,他爱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别的不成。你若这样,还是你素日为人了!况且不是瞒人的事,只这告诉宝姐姐也可,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了。”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点头笑道:“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我等着你,千万叫他亲自送来才好。”

     香菱一句别辜负了你的心,说明也是痴人。呆香菱,呆者,痴也。痴人遇着痴人,如何不怡然自得?

     第三,更奇妙的是,袭人也很乐意。所谓:

     袭人又本是个手中撒漫的,况与香菱素相交好,一闻此信,忙就开箱取了出来折好,随了宝玉来寻着香菱,他还站在那里等呢。袭人笑道:“我说你太淘气了,足的淘出个故事来才罢。”香菱红了脸,笑说:“多谢姐姐了,谁知那起促狭鬼使黑心。”说着,接了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样。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叉手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袭人道:“把这脏了的交与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给你送来。你若拿回去,看见了也是要问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给那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他了。”袭人道:“你倒大方的好。”香菱忙又万福道谢,袭人拿了脏裙便走。

    那么,香菱换上袭人的裙子到底预示着什么呢?

    恰如贾宝玉和蒋玉菡互换汗巾子牵出了花袭人和蒋玉菡的姻缘,贾宝玉欲给史湘云的金麒麟成就了卫若兰和史湘云的婚姻,这里香菱穿上袭人的裙子,暗喻香菱身份的转换,后来承担起了袭人的角色。香菱袭人互换裙子,和宝玉偷埋夫妻穗并蒂菱,两件事情,巧妙交织,互为本文,要说的,就是宝玉婚后和香菱的一段交集。那时袭人已走,只留下麝月,随宝钗陪房过来的香菱,其实起到了袭人那样无微不至照顾宝玉的作用。

     如此,再来体会宝玉和香菱对话,其中三句是很暧昧的。第一句就是别辜负了你的心,这是香菱答应换裙子时说的。第二句就是香菱换上裙子后,看到宝玉埋夫妻穗和并蒂菱说的,所谓: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

     这里,香菱是拉着宝玉的手,笑着说的,亲昵不亲昵?

     还有那句“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香菱为什么感觉到肉麻?

     而且,香菱是不是已经在照顾宝玉了?手这么脏,还不快洗洗去。

     至于临了,香菱和宝玉说的,就更加的暧昧了:

      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洗手去了。

      为什么不告诉薛蟠呢?因为怕薛蟠吃醋。薛大傻子就是醋坛子,想当年大闹学堂,蒋玉菡的汗巾子,柳湘莲唱戏,那样他不拈酸吃醋?而这恰好也说明这一段,宝玉和香菱,是极其暧昧的。

     这个时候,再回过头来看这一回的标题“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不是觉得意味深长了呢?

1222、紫鹃为啥給宝玉菱花镜

    我一直认为,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喝花酒的一段唱词,是隐含着八十回后她和宝钗的婚姻生活的。原词: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尤其是“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这一句,前一句暗示的就是金玉婚姻的悲情,后一句则是香菱眼中的宝玉衣带渐宽以及香菱自身因干血之症和抑郁症折磨日渐消瘦。也就是说,香菱是跟了宝钗陪嫁到宝玉房里的。

     关于香菱随宝钗陪嫁到宝玉房里的暗示,小说里至少有四处。

     第一处就是第八十回薛蟠棒打香菱,薛姨妈一气之下要卖香菱,宝钗收了香菱,自此香菱不再是薛蟠的妾,而是宝钗的丫鬟,跟定了宝钗。所谓“他(香菱)跟着我(宝钗)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薛蟠)那里,也如卖了一般。”

     第二处是第六十二回宝玉埋香菱的夫妻穗和他自己的并蒂菱。

     第三处就是和宝玉偷埋夫妻穗并蒂菱交织的香菱换上了袭人的裙子。

     第四处就是第二十八回宝玉的唱词。

     前三处,已经作过详尽叙述。第四处,依然有一个疑问,就是有朋友一再提出的,宝玉的菱花镜,其实是紫鹃给的,第五十七回,紫鹃一句林妹妹回苏州的玩笑话,宝玉害了失心疯,紫鹃服侍的。临了:

     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

     问题的疑点在于,紫鹃给的菱花镜,怎么会暗示香菱呢?

     我以为,这涉及到了紫鹃和香菱两人的去向问题。

     黛玉身死,宝玉和宝钗结婚,宝玉是想要了紫鹃去他房里的,以寄托对黛玉的相思之情。怎奈紫鹃心意已决,不肯回去,只愿意为黛玉守灵,直至迁回苏州祖籍,再做了局。

     宝玉怀揣紫鹃的菱花镜,没成想,却是宝钗带了香菱来。香菱有可卿的品格,可卿兼具黛玉宝钗之美。香菱更是黛玉之弟子。香菱的身上,也有黛玉的影子。于是,香菱成为宝玉思念黛玉的寄托。

     这段纠结,就是这么来的。紫鹃给宝玉的菱花镜,预示的却是香菱的陪伴。

1223、宝玉和芳官怎样互为本文

    不用说,贾宝玉肯定是帅哥。关于他的长相,第三回有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关于这一段,我曾费尽心机,作过分析。可惜,始终觉得不得要领。毕竟所谓中秋之月,春晓之花,刀裁,桃瓣,秋波之类的,美则美矣,过于抽象游离了。

     不过曹公是何等神人,吾等愚钝之心,似也明察秋毫。于是,在第六十三回。再度给我们描述了宝玉的长相。而且,这个长相,是工笔细描,用的世俗语言。请看:

      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倒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

      也许有人会说扯淡,这不是写芳官的吗?是的,是写芳官的,写宝玉和芳官划拳。且看下一句,点题了:

      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诚为不写之写也。写芳官,其实就是写宝玉。宝玉之长相,其实就是芳官之长相,圆脸,白皙,眼睛清澈如水,怒时若笑,眉目传情。如此看来,当年欧阳奋强饰演的宝玉,真是妥帖的,无异于宝玉再世。

     想想这个世界真的美妙。有个贾宝玉,还有个甄宝玉,这两人一模一样也就罢了,还有个芳官,女孩子,也和宝玉一模一样。我想王夫人撵走芳官的时候,竟然没有对这个酷似儿子的女孩子心生一丝怜悯,也算是冷酷之极。和宝玉度过一段快乐时光的芳官,品尝过珍馐美味,那还咽得下糟糠之食,从此遁迹空门。师傅又是那样的人贩子(小说称为拐子),不知道这个小宝玉,在这残酷的世界,怎么了局。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宝玉,又是为写芳官。

      再比如黛玉,像黛玉者,晴雯,龄官,还有尤三姐。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说的:

      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

     原来尤三姐,也是黛玉一般的摸样。

     晴雯,被撵出去气病而死,还被王夫人扣了顶痨病的帽子,灰飞烟灭。龄官,真的是痨病死的,她的小小的生命里,和贾蔷有过一段生死之恋,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回。三姐,是刎颈而死,血洒梨花,刚烈至勇。这是不是就是人以群分呢?可笑,高鹗也给黛玉扣上一顶痨病的帽子,他老人家和王夫人倒可以去门背后拜拜,引为知己。

     像与不像,其实就是文艺的笔法。其意是要表达美好事物的普遍规律。不仅他们的美好,是那么的相似,就是他们的消逝,也是一般的悲凉。

1224、贾宝玉人生之大恨

    之前讨论贾宝玉因探春改革有所不满,遭到众多反对。似乎宝玉对女儿好,就会一味屈尊俯就。其实不然。

    仔细想想,尽管宝玉有女儿是水做的论调,但他也是抱着求同存异的心态,不满时要发作一下的。

    贾宝玉就曾经对薛宝钗不满过,人家劝他经世文章,他很不客气的说,姑娘请到别的地方坐坐,抬脚就走。这已经是当面顶撞了,比和黛玉背后议论探春,又激烈了很多。

    贾宝玉也曾经对史湘云不满。湘云也劝他学好,宝玉当面就摔脸子,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样的混账话。

    贾宝玉还对袭人晴雯不满过,差点要撵走晴雯。也因了晴雯之死,对袭人产生过深深的怀疑和分歧。

    更有甚至,难道宝玉对黛玉,又事事满意?二人固然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但宝玉直向黛玉脸上质问的情形想必还记得吧?

     这些事情,能说明什么?人性之复杂,一时一地的心情,是微妙的。曾经的不满,不代表就是否定。

     因此,我说,第六十二回,宝玉向黛玉,没有当着探春的面,妄议时政,表达对探春改革的不满,其实是轻而又轻的事情,值不得大惊小怪。不是说宝玉一度对探春不满,就厌弃探春了,不是这样的。贾探春改革家弊,使宝玉不爽,是事实。宝玉发泄出来,也是事实。不必回避,更不会因此影响他对包括探春在内的一班女儿的亲近。这其间,是没有什么矛盾的。

     甚至于,赵姨娘贾环之流,是把宝玉往死里整的。宝玉难道一点也不清楚?可是,他依然替贾环推油灯烫他遮掩,替赵姨娘唆使彩云偷窃担当。这样的人物,宝玉何其厌恶,依然不失伦理本分,依然不撕破脸皮。宝玉其人,之宽容之悲悯,古往今来,罕有人及。

      所以我说,大家多虑了,即便宝玉和探春有不是一母所生的隔阂,尽管宝玉有因赵姨娘贾环作怪和探春产生的芥蒂,尽管贾探春改革家弊宝玉不理解,但是,并不影响宝玉对探春总体的态度。

     所以,第六十三回,群芳开夜宴,小燕想到了请宝钗黛玉,宝玉却想起了他的三妹妹:

     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

     宝玉就是这样一个人,率性而为,不满就是不满,高兴就是高兴,一切出自本心。这才是符合宝玉的人情人性。

      其实宝玉此生,最不满意的,是他的母亲王夫人。这个女人爱他之深,恐无人能及,但因爱生恨,手段之狠,也无人能及,宝玉的幸福,就毁在此人手上。小说虽不见宝玉对母亲一丝一毫的怨言,但叙事之中,反讽连连,令人暗暗感觉到对王夫人的否定。

     此人生之大恨,竟然是母亲,种种曲折无奈,感时伤怀,不可道也。此大恨,比之探春之小忿,何如?不足道也。  

1225、贾宝玉为啥眼看芳官不语

    宝玉生日的高潮,是群芳开夜宴。席间众人掷骰子抽签喝酒,各人抽到的签,都有一番意义。宝钗抽到的签是牡丹花,签题:艳冠群芳,签批:任是无情也动人。

    芳官为此献唱。毕竟孩子,想偷懒胡乱唱一个“寿筵开处风光好”蒙混过关,被众人打回去,于是:

    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唱也就唱了,乐也乐了。可是,宝玉此时的表现却颇可玩味。所谓: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红楼梦》是一部不废一笔的小说,这却是为何呢?

      我以为,只有理解了芳官的唱词,才能领会宝玉为何如此表现。

      所谓《赏花时》是明代汤显祖《邯郸记。度世》中何仙姑在蓬莱门外扫花时所唱的一首曲子。这首曲子是唱给吕洞宾的。当时的吕洞宾正代替已经成仙的何仙姑在人间扫花超度凡人,天庭蟠桃盛宴在即。何仙姑怕吕洞宾耽误了参加蟠桃宴,于是,有了这番唱词。

     第一句“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是交代当时何仙姑正在天庭门外扫花。

     第二句“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意思吕洞宾正在遥远的人间。

     第三局“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有两个典故,一个出自冯梦龙《醒世恒言。吕洞宾飞剑斩黄龙》,说的是吕洞宾和黄龙禅师斗狠,祭起神光宝剑去斩黄龙,结果剑被收去,人也被押入魔岩。还是吕洞宾的师傅汉钟离求情才得救。一个出自宋代苏东坡《次韵回先生三首序》,说是宋代湖州东林沈氏自称东老,家贫而好客,善酿酒,留饮时常使客醉。这句的意思,就是劝吕洞宾不要惹是生非,贪酒误事。

     第四句“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意思就是要吕洞宾千万别忘了回天庭的事情,得了人,也就是超度了人赶紧返回天庭,如果来迟了,错过了蟠桃宴,那么,何仙姑只好怨恨碧桃花了。这里有何仙姑因吕洞宾耽误了蟠桃宴留恨的意思。

      理解了这首词的基本意思后,再联系这首词是唱给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薛宝钗的,贾宝玉那时的意外之举其实就有了很好的解释。

      芳官唱的这首词,其意就是劝人不要错过,错过就会留有遗憾。加之词名为赏花时,是不是大有唐代杜秋娘所作《金缕衣》之“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之意呢?

     此时此地,芳官为了艳压群芳的薛宝钗唱这首《赏花时》,唱者本无心,但听者却有意,贾宝玉是听出了弦外之音的,他隐隐感觉到了这首词的含义,契合于他爱情错过了宝钗的情形,不仅如此,也预示他婚姻也将错过宝钗的情形,是谓与宝钗一错再错,使薛宝钗由爱情的剩女沦为婚姻的弃妇,空留余恨。

     敏感而多情的宝玉,此时此地,拿着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酒签,听着芳官曼妙的歌曲,口中念念有词,感同身受,发乎情止乎礼,不由得陷入内心波澜,缠绵不绝,沉吟再三。

     可是,此时的宝钗,已经没有余恨了。她也无法预料将来是宝玉弃妇的命运。于是:

     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

     宝钗此时,对于宝玉,确实是无情的,但不代表她的风韵不动人啊。

     这首词的倾向,已经和第七十回宝钗所作之柳絮词神交暗合了。这里宝钗的喻体何仙姑已经是超然物外的仙人了,所以,到了七十回的柳絮词,宝钗才会写出“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样的句子来。薛宝钗之无情,在于爱情的超然物外,以及由此带来的强烈的独身主义倾向。但是,即便如此,她也还得接受弃妇的命运,遥望银河星汉,空留余恨。

     宝玉此时的呆看芳官,其实是在呆看宝钗。他这小小的一怔,也算是坚守和黛玉的爱情誓言,有情之余,无情之间,一点小小的感触吧。情不情,你做到了极致的有情(对黛玉),也做到了极致的无情(对宝钗)。

1226、李纨不问废与兴

    群芳夜宴,李纨抽到的是梅花签。但是,这支梅花签老有意味了。

    第一,签题是“霜晓寒姿”。

    一般说到梅花,中国文化语境系统的两个价值评判就是傲雪和清香。这里没有,有的是霜,虽然冷,比雪还是差点意思;有的是寒姿,寒冷的身姿,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这个梅花,可老奇怪了。只有霜才知道她的寒意,那得有多冷啊?总之,这支梅花签的标题,不会让人想到梅花的傲雪清香,只会想到冷若冰霜。

    其实梅花的傲雪清香,早在四十九回五十回就浓墨重彩的写了,那是妙玉栊翠庵里十几株傲雪的梅花,不仅宝玉激赏,惹得人人喜爱,就是李纨所谓可厌妙玉为人,也命宝玉去求了来。这才是真正傲雪清香的梅花。与之相比,李纨这支让人感觉到寒意的梅花,就相形见拙了。所以我以为,《红楼梦》里的梅花,就是傲世高洁的妙玉,而不是抽到了梅花签的李纨。当然,还有李纨的为人,也配不上梅花的高洁。

     很奇怪的感觉,这支签非但没让我想到了梅花,反而感觉到了其间叙事的反讽之意。

    第二,签批是“竹篱茅舍自甘心。”

    签批就更有问题了。我们知道梅花是有傲骨的,是不甘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可是这支梅花签的批,却是即便寄居他人屋檐下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这就有点忍辱负重的意思了。因此李纨这颗心,就没有了不甘沉沦的傲气,反而有了第十七十八回她所居住的稻香村“柴门临水稻花香”那一丝与世无争的平和。竹篱茅舍自甘心,柴门临水稻花香,虽然是两位不同时代诗人的诗句,合在一起,却显得那么的精妙完美。

     所以,这支梅花签,让我想到的不是梅花的傲雪高洁,透寒清香,而是自甘寂寞、自甘清贫。这一点,虽说也可以算作梅花的品格,但其实任何一种寄居于竹篱茅舍下的花,都是可以有这种品格的,这不是梅花特有的区别于其他花的品格,因此,还是把傲雪高洁清香冽人的梅花给妙玉吧,她更配。与其说李纨是梅花,毋宁说她是稻花,一片麦浪,一片稻花,李纨确实更像一个顺应命运摆布的老农,默默耕耘,致使贾兰出将入相,她也受封诰命,贾府中兴。所谓一片耕耘一片收获,李纨称得上是稻香老农。

      第三,签注是“自饮一杯,下家掷骰。”

      不妨对比一下,宝钗的牡丹签,是“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不仅众人要祝贺,而且还要有献唱。探春的杏花签是“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也是富贵热闹非凡。湘云的海棠签是“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可算是照顾体贴。麝月的荼蘼花签是“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香菱的并蒂花是“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黛玉的芙蓉签是“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袭人的桃花签是“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这些签,都是有众人参与的,或祝贺,或陪伴,并不孤独。唯独李纨的签,是不干大家什么事的,自饮自酌。这其实是有些尴尬的。相比之下,此签是最寂寞的,也是反响最低的。这里反讽的意味越发的重了。

     第四,李纨自嘲说了一句“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李纨说真真有趣,真的有趣吗?我看没有。李纨其实是在掩饰寂寞,众人簇拥之下,喝独酒,助寡兴,不惟暗示李纨母子孤儿寡妇的身份,其实也暗示李纨的冷漠与自私。所以,最后一句,点题了,不问你们的废与兴。我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你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干我何事?这就是第五回李纨判词红楼曲里说的: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冷漠自私的人,即便是一生枯槁让人同情,忍辱负重让人钦佩,默默耕耘终成正果,但依然缺少了点什么?那就是人性的温暖和人性的温情。李纨这盏枯灯,至始至终只照亮了她娘儿两个,把家族姐妹的苦难,弃于无边的黑暗,虽说是无奈,却也伤情。

1227、花袭人开玩笑也见心机

    宝玉生日,足足喝了一天。白天喝,晚上喝,到宝钗黛玉李纨探春去,夜里宝玉和房里的丫鬟们接着喝。这一喝,可不都醉了。

    之前和宝玉夸下海口的芳官,醉得最是厉害:

    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曹雪芹笔法,端的已入化境,酒后场景,犹在眼前。袭人对芳官,那真是体贴又周到,怕芳官吐酒,轻轻将芳官扶在宝玉身旁,直睡了一夜。 可是,后面的玩笑,就觉得有点变味了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

      花袭人的玩笑,实在是动了心机的。芳官再醉,设若不是袭人扶她在宝玉之侧,怎么和宝玉同床共枕了一夜?睡也就睡了,又何必说那样的话呢?

      芳官和宝玉同床这件事情,说小可小,说大也大。王夫人亲自出马,查抄大观园,四儿和宝玉说了一句同生日就是夫妻,不也是天大的事情?至于芳官,挑唆宝玉要柳五儿,甚至宝玉给她取名耶律雄奴,王夫人也是知道的。所以,这事儿,经袭人提点,就不觉得那么温馨了。即便袭人对芳官好,也是留了无数心眼的。

     如果再把袭人的言行,和第七十七回,小说交代的袭人自得到王夫人信任后的行事原则联系起来看,这种意图,就更明显了: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

     这就是花袭人这一二年间的行为准则,那就是刻意与宝玉保持距离。陪睡的事情已然交付给晴雯了。难怪晴雯会成为王夫人眼中第一个勾引宝玉的丫鬟。晴雯如此,那么酒醉之夜,袭人把芳官留在宝玉身旁,难道就没有一点点自保的意味?有的。她作为可以贴身服侍宝玉的大丫鬟却不和宝玉同睡,安排芳官睡,传出去,芳官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再看其后袭人的打趣,她记得晴雯喝高了唱小曲,却单单记不得自己也唱过。所谓:

     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

     如果不是小燕提起,还真以为只是晴雯忘情呢:

     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花袭人的这种选择性记忆,我觉得还是有点可怕的。所谓涓涓细流,直沁入王夫人的心田,不是润物细无声,而是杀人于无形了。

1228、误了花期的傅秋芳

     后面好几篇文章,会是为《风语红楼3梦流年》写的。打断了原本的阅读顺序,抱歉。

     第三十五回,宝玉被老爹暴打,探望之人络绎不绝。其中两个婆子,宝玉额外的重视。这是为什么呢?

     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原来贾政有个门生傅试,很得贾政器重,已然做到通判。这傅试有个妹妹叫傅秋芳,长得才貌双全,宝玉恐薄了珍珠的清香,因此暂且忍受死鱼眼睛的浊臭,破例接见老婆子。

     这位傅美女,前八十回,只出现过这一回,还不是严格意义的出现,是提及。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女子,就是这样寥寥几笔,也是充满了传奇。

     时下有许多剩女,其实条件不差。要样貌有样貌,要学历有学历,却偏偏成了剩女。为何?皆因她看得上的人家未必喜欢,喜欢她的又未必看得上,冤冤相报,因果循环。

     这傅秋芳的情形,类似于此。但其中的大关键,在剩女们是自找的,傅秋芳却是她哥哥给耽误了。也就是说,是她的哥哥傅试,造成了傅秋芳的悲剧。为何如此说呢?

     首先,傅秋芳已经二十三岁了。

     即便是虚岁,也二十二岁了。那是第三十五回的事情。林黛玉到第四十五回才十五岁的,宝玉十六,宝钗十七,也就是说,很可能宝玉才十四岁时,傅秋芳就二十二三岁了。在那个小女子年方二八就可以谈婚论嫁的年代,傅秋芳一出场就是个大龄女青年,就是剩女了。

     其次,是傅秋芳嫁不出去吗?

     不是。傅家虽然是平民,但傅试做了贾政的门生,官至通判,这就是所谓的“暴发”。如果傅家安心想把傅秋芳嫁出去,以傅试的身份,傅秋芳的条件,那是不难的,很可能还会求婚者络绎不绝。但傅秋芳为何就没嫁出去呢?原因在于她的哥哥傅试,也是个利令智昏之徒,把妹妹当一手好牌来打,一心想妹妹嫁入豪门。这又和当下的一些剩女相似了,不排除很多剩女是苦于找不到情投意合者,但也有很多剩女,是想着攀高枝而耽误了青春的。傅秋芳,就是因为她哥哥傅试掌控着她的人生,才耽误至今的。在那样一个讲究门第出身的社会,贾探春那样贾府庶出的小姐,凤哥儿尚且担心轻薄之辈耽误了,何况傅秋芳,一个小小的通判之妹呢?所谓:“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个时候婚配,看的是家世出身,人才品貌倒在其次。

     就这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傅秋芳给耽误了。

     第三,傅试这样做是为了妹妹好吗?

     不是。傅试这样做,和张金哥的父母张财主夫妇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攀求富贵。张金哥的父母希望和长安府尹结亲,得到更大的利益。傅试呢?是想通过妹妹和豪门结亲,把官做大。这些人为来为去,为的都是自己,抛开了亲人的利益,一个是亲女儿,一个是亲妹妹。如果说张财主可视为观念所致认为女儿嫁府尹更幸福尚可理解,那么,傅试再二再三直至妹妹已然二十三岁还不放手,就显得何其的残酷了。妹妹已经二十三岁了,哥哥依然不死心,还当作一手好牌来打。设若再打个三五年,豪门是不会娶这样大龄女的,打不出去,傅秋芳的命运,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要么在娘家终老一生,或者饥不择食,老大嫁做商人妇,和烟花艺妓差不离了。

     来看傅秋芳的境况,嫁宝玉,那是想都不要想的,首先年龄就不过不了关。尽管有贾母不看富贵只要摸样性格的话,但那是为了搪塞张道士的,林黛玉还在那里摆着呢。王夫人也自有想法。贾政虽然是傅试的恩师,也不讲究门第(撮合秦可卿和贾蓉婚事可证),但傅秋芳那样的年龄,政老爹恐怕也是过不去的。傅试实在有些痴心妄想的意思。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通过贾府通过贾政,与贾府同一阶层的豪门结亲,四大家族,可是其时傅秋芳已然大龄,豪门择媳,大多要讲门当户对的,即便不论根基,妙龄总是最低要求。傅秋芳,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第四,还有一点必须注意,就是傅秋芳的才貌双全的名声,是她哥哥包装出来的。

    你想宝玉并未见过傅秋芳,只是闻得芳名,就如此艳羡,是为什么?肯定是她哥哥傅试吹嘘的。要注意这一段话,宝玉对傅秋芳的印象是“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由此来看,当是和黛玉宝钗宝琴三春岫烟一样的人物。但是,到了作者的客观叙述,就变成“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这就很平常了。《红楼梦》大观园里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太多了,就连上吊死的鲍二家的,和多姑娘也是有几分姿色的人物呢。所以傅秋芳其人,不过长得还算漂亮,也还聪明,一个条件还不错的女孩子而已,离她哥哥所说的“琼闺秀玉“,”才貌俱全”,就有些过了。

     第五,傅试此人霸道。

     从傅试的称呼来看,傅二爷,家里应该还有兄弟,父母安在也不好说。可是这样一个二哥,仗着做了通判,在家里十分霸道,一人说了算,一手遮天,牢牢掌控着妹妹的命运。有这样一个儿子,不知道是傅家的不幸还是幸运?

     因此,我断言,傅秋芳作为一个无论门第还是才貌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女子,有那么个利令智昏的哥哥,只怕是要终老一生,又或者嫁做商人妇,又或者去当续弦后妈了。此三条路,就是她哥哥一手造成的,三选其一,逃无可逃。原本,作为小家碧玉的傅秋芳,门第不低,条件不差,是可以找个相当的人家,相当的夫婿,去过平平淡淡的人生,去获得世俗的幸福的。不幸有这样一个哥哥,掌控着她的人生,使得傅秋芳也是名列金陵十二钗副册的一员了。

     为秋芳哀哉。秋芳者,秋天之芬芳也。可是秋天肃杀,那有芬芳?恰如河清,黄河之水,何时能清?这名字,本身就充满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和悲剧。

1229、谁是《红楼梦》里的杜鹃花

      这是一个遗漏的问题。

      谁是《红楼梦》里的杜鹃花?

      很显然,就是紫鹃。

      首先,来看紫鹃和杜鹃的渊源。

      第一,紫鹃原名叫鹦哥,紫鹃的名字是林黛玉给她起的。

      第二,林黛玉居住的是潇湘馆,长满了斑竹,传说是舜的妻子娥皇女英思念丈夫,洒泪而成。她的随从,一曰紫鹃,乃是杜鹃也。一曰雪雁,乃迁离悲鸣忠贞之物也。无论是居住地,还是随从,皆渲染黛玉之大悲剧情结。

      第三,紫鹃乃为杜鹃,而杜鹃也是有典故的。传说春秋时期,望帝称王于蜀,国破身亡,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滴血则为杜鹃花。这就是所谓杜鹃啼血而成杜鹃花的由来。千百年来,杜鹃鸟和杜鹃花都已经成为无尽伤感和哀怨的象征。

       血色渐浓而成紫色,因而紫鹃之名,乃是伤感之中的伤感,哀怨之中的哀怨了。

      其次,林黛玉在《葬花词》和《桃花行》都提到了杜鹃。

      《葬花词》“洒上空枝见血痕”之后即有“杜鹃无语正黄昏”之语。

      《桃花行》收尾处作“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这两首诗是黛玉自喻其死的杰作,无一例外都提到了杜鹃,提到了血色黄昏。我以为,这是在暗示紫鹃姑娘为黛玉遭遇不公的悲鸣。

      因此,于《红楼梦》文本,紫鹃作为本体,与喻体杜鹃和杜鹃花已然形成了同构关系。紫鹃,化鸟则为杜鹃,为花则是杜鹃花。紫为花色,鹃为鸟形,血色深重为紫,喻哀怨之深重也,哀鸣啼血为鹃,寄伤感之无边也。花鸟一体,血色相连,紫鹃,以她的生命,为黛玉之悲情,绽放不绝,哀鸣不已。

      悲哉!我为紫鹃。

 1230、钱钟书与贾宝玉

     没想到,竟然于贾宝玉处读到了钱钟书先生的影子。

    第六十三回,芳官喝多了,误睡在宝玉身边,宝玉醒来后,说:“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就是这一句,使我想到钱钟书先生的。

     杨绛先生的散文,曾写他们新婚燕尔时,杨先生午睡,钱先生给杨先生脸上画了个大花脸。杨先生皮肤细腻,吃墨,久久不能洗净,钱先生才从此作罢的。

     等到爱女钱媛媛出生,钱先生人生一大乐事,就是在女儿熟睡时,于肚皮花个大花脸取乐。

     这和二百多年前,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何其相似乃尔。

     钱先生此举,是否受贾宝玉启发,或者本就是来自骨血里的一股痴性萌发,已不得而知。但验之于贾雨村所言(其实就是作者所言),正邪之气禀赋之人,群分若斯,深信不谬矣。

     钱先生的乐趣,还不止于此,比如每晚睡觉,必事先在被窝床褥里埋下无数玩具,等女儿钻进被窝发现,或惊惧或大笑,一家子乐作一团。再比如说自家的猫有灵性,因此特备长杆一支,上房帮自家的猫与林徽因家的猫打架。这又让我想到第三十五回傅试家两个婆子打趣宝玉的:

     “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

     其间的痴情痴心,竟然一脉相承。

     古往今来,大凡哲人智者,皆是有一颗童心在的,方能抵御世道艰险,安心问道,乐不思蜀,谓之赤子之心。贾宝玉其人,其学虽不为科举八股所容,验之于当代,也是学问高深的大学者了。

     北大季羡林先生,于校园散步之际,为一新生误认为校工,指派先生为其看行李,先生颌首允诺,不愠不怒,不是有一颗童心,如何做到?

     所以我看《红楼梦》写人,绝非漫拟,乃是历经磨难,写到骨子里去的,其间痴情痴心,貌似飘渺,实则不外乎人情人性也。

1231、曹雪芹为何写邢岫烟颤颤巍巍的

    第六十三回,宝玉接到妙玉之生日贺贴,不知如何回复妥帖,去找黛玉。迎面遇到了邢岫烟。这时有一句话,实在费思量: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

    邢岫烟,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会是颤颤巍巍的走过来呢?

    一般用这个词,是指老态龙钟,再或者,指身上钗头金簪,珠帘玉翠,摇晃闪烁。可是,邢岫烟一来不老,二来很穷,穿得很寒酸,那有那么多首饰。

     这样一来,似乎清楚了。邢岫烟如此颤颤巍巍的走过来,实在是因为冷啊。此时虽然已是春季,但正值春寒料峭,一个小姐,衣衫单薄,如何抵挡得住,所以,冻得哆哆嗦嗦的。

     曹雪芹行文之精妙,即使这颤颤巍巍一词,也是用得大有讲究的,或者说,也是草绳灰线。

     第五十一回,邢岫烟和薛蝌薛宝琴李纹李绮刚来不久,王熙凤安排袭人盛装探母,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半旧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蓬,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这是写邢岫烟初来乍到贾府,那可是冬天,大雪天的,只有一件旧斗篷,所谓“拱肩缩背”,就是寒冷所致。所以,细心的平儿才要把这件大红半旧羽纱雪服送给邢岫烟。当然,幕后的主使是王熙凤,王熙凤对邢岫烟一见即有好感,格外关照。

      第五十七回,已然是初春,那时邢岫烟已与薛蝌定亲。宝钗看见岫烟,有一段对话: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看到没有,因为拮据,才初春,就不得不把棉服当了。偏生当的铺行,又是薛家的,正所谓不是一个人不进一家门,想必岫烟的棉服,也是宝钗命莺儿取回来了。饶是如此,春寒料峭,即便有棉服,有她的那件旧毡斗篷,有平儿送的大红半旧羽纱,邢岫烟,依然是抵挡不住初春的寒意的。因此,第六十三回,宝玉看见邢岫烟,这个可怜的姑娘,走路居然是颤颤巍巍的。如果你我体验过骤遇降温,衣服过少,走在路上,拱肩缩背,哆哆嗦嗦,抖作一团的样子,就知道此时邢岫烟,为何是颤颤巍巍的走过来了。

     由此可见,邢岫烟的父母邢德全夫妇,以及她的姑妈邢夫人,对待这个可怜的至亲姑娘之刻薄吝啬,寒气逼人了。生长于这样的家庭,邢岫烟还能成长为一个温婉贤淑识大体有风雅的姑娘,也算是难得有慧根的了。她遇到薛蝌,遇到宝钗,遇到薛家,以至于白头携手,“绿树成荫子满枝”,也算是苦尽甘来,终结善果了。

     曹雪芹用笔,真的是费尽思量。而费尽思量的结果,就是不废一笔,尽得风流。一个小小的细节,铺垫居然如此缜密,难怪一部红楼,要“批阅十载,五次增删”了。

1232、《红楼梦》女子是三寸金莲吗

    没想到,因了邢岫烟一路走来的颤颤巍巍,有人以为是缠足的缘故。更有细心的朋友告诉我,满清一代,满人大脚,汉人缠足。因此小说里的女子,有的缠足,有的没缠足,不一而足。邢岫烟如此,其实是三寸金莲的缘故。我喜欢这样的互动,讲求真诚,就事论事。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认同缠足。我以为,《红楼梦》女子并非三寸金莲,都没有缠足。怎么讲呢?

    首先,《红楼梦》可以说是中国甚至世界第一部穿越架空小说,是脱离了具体时代的。第一回即写到,从石头幻化为通灵宝玉到人间一游,将《石头记》写于石上,至空空道人看到,“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这已经是穿越了,就是说从《石头记》成书到空空道人见书,已然穿越百年。看小说叙事,也是“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这就是架空了,不拘于哪朝哪代,听故事就好。

    其次,曹雪芹是古往今来最怜惜女人之人,这种残害女性的生活方式他不屑一顾,他不会写到集毕生精力成就的唯美小说。

    第三,颤颤巍巍一词,在小说里似乎就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第三十三回,贾政痛打贾宝玉,贾母赶来相救: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
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这里的颤巍巍,既指贾母声音语气,又暗写贾母急急赶来之态,毕竟年迈之人,又气又急,匆匆赶来,因此是颤巍巍的。

     还有一次,就是第六十三回宝玉看见邢岫烟一路颤颤巍巍的走来。邢岫烟此态,似乎较之于贾母更甚,一个年轻女子比一个年迈之人更加的颤颤巍巍,就不好理解了。如果贾母邢岫烟皆缠足,邢岫烟走路比情急之下的贾母还不堪,说不通的。设若贾母是满族不缠足,邢岫烟是汉族缠足了,似乎就好理解了,贾母指的老态,邢岫烟指的缠足,我想问,《红楼梦》有那么绕吗?

    第四,如果《红楼梦》所写女子都缠足,为何小说只见两处颤颤巍巍,岂不要满纸都颤颤巍巍?看黛玉走路袅娜之态,宝钗扑蝶穿花拂柳,湘云之健步如飞,那里有缠足之态?还有贾琏偷情被凤姐发现,借酒撒疯,仗剑追赶要杀凤姐,凤姐一路跑至贾母处,若是小脚,如何能够?第六十三回现成的就有宝玉问妙玉之贴,“四儿忙飞跑进来。”第五十九回,何婆子打她女儿小燕,也有一段“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第五十一回晴雯想吓唬麝月,是“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刘姥姥陪贾母逛大观园,湿滑之地尚能大步流星,摔了一跤也不妨事。设若都是缠足小脚,如何能够?

      如果说贾母黛玉宝钗湘云凤姐是满人原型,没缠足。那么请问,作为丫鬟的晴雯、四儿、小燕甚至何婆子刘姥姥,应该不是满人了吧?尤其何婆子刘姥姥小燕四儿,应该都是当地汉人,并不会是随入关而来的满人,满人除非获罪,一般不会为奴,怎么会一个个又没缠足呢?

      所以,我想说的,还不仅仅是缠足的问题。而是想说居然读出缠足的眼光和思路,是有问题的。读《红楼梦》切不可太坐实。即便有些必须参照明清典故的,也只能是参照,根本不能就当作明清,尤其是清朝的事情来解读,那样是要读歪的。

      曹雪芹耗尽毕生心血写《红楼梦》,就是要描摹尽天下女儿之美态,三寸金莲带给女子的痛苦,在曹雪芹看来,不是美态,是病态,他是看不上也不会写的。

     所以,明代之《金瓶梅》,虽然是《红楼梦》的启蒙之作,但是,曹雪芹是摒弃了《金瓶梅》色情和病态的一面而成就其唯美优雅的,其中就包括《金瓶梅》对所谓的三寸金莲的变态的津津乐道。

1233、贾探春当得女侠

    第五十七回,穿着寒酸的邢岫烟居然佩戴了一枚碧绿的玉佩,很扎眼,宝钗看见了: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原来这枚玉佩,是探春给的。贾府的女孩,那个不是戴金配绿的,唯独邢岫烟没有,显得不合时宜,细心的贾探春,便送邢岫烟一枚碧绿的玉佩。贾探春此人,嫉恶如仇,恩怨分明,伸张正义,端的当得起女侠。即使亲母赵姨娘,亲弟贾环,亲舅赵国基也得按规矩来,即使王夫人受屈也必挑明,即使贾迎春受恶奴刁难也必站出来伸张,即使查抄大观园是王夫人之意,丫鬟受辱,也必慨然抗拒,轮到王善保家的轻薄,那一巴掌是必须打的,打得响亮,久久回荡在王夫人的心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这样人家必先从内里杀起来,探春流下的泪水,说出的话,胜过了贾府任何一位须眉子孙的胆识和豪情。贾元春如此,贾探春如此,贾府的女子,都把家族的重任担在肩。倒是那些要永守家业的子孙,软弱和糜烂得一塌糊涂。宁荣二公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想。或许,除夕之夜那一声隔墙的深深太息,已然表达出了无限绝望和惆怅。

     所以,那一枚小小的玉佩,不过是这位女侠滴水之美而已。她的大美,已然下自成蹊。

     贾探春是女侠,薛宝钗是女中丈夫。探春和宝钗相比,多了一份敢于伸张的勇气,少了一份老辣深沉的坚守。薛宝钗倒不见得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她对于家族的担当,对于感情的担当,对于黛玉的担当,对于宝玉的担当,对于香菱的担当,对于湘云的担当,对于宝琴的担当,对于岫烟的担当,甚至对于薛蟠的担当,对于母亲的担当,可以说,薛家自二公之后无人矣,是薛宝钗成为丈夫,在支撑整个家族。在她死后,是成长起来的薛蝌和邢岫烟接手的。

     这样两个女子,自然对于邢岫烟之玉佩有不一样的看法。探春怕岫烟受辱,施以援手。宝钗着眼家族生计,谆谆教诲。这里,侠和丈夫的差别就表现出来了。但始终一样的,就是这两个女子闪烁出来的伟大的人性光辉。

     我为女侠一叹,为女丈夫一赞。壮哉,二女,胜须眉远矣。

1234、妙玉居然记得宝玉生日

    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妙玉居然记得,还下了贴:

    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妙玉,一个带发修行十余年的尼姑,一个“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的富家女,居然记得一个公子哥儿的生日,是不是很微妙?

     且看,还是张粉色的信笺。于妙玉冰冷的世界,这个暖色调的出现,绝非偶然,代表妙玉那颗少女的玫瑰色的心呐。

     大观园众姐妹,入得了妙玉法眼的,只有黛玉宝钗和湘云,邢岫烟算她的半个学生。可是,这些姐妹的生日,何曾见过妙玉下帖?唯独宝玉,浊物须眉,倒得了妙玉芳心。

      妙玉和宝玉的微妙,非止一端。

      栊翠庵品茶,悄悄喊上黛玉宝钗,却引来了宝玉。所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妙玉给宝玉喝茶的钟子,更妙,偏偏是妙玉梯己的茶钟,本来宝钗黛玉,都是姐妹,不拘那个,喝妙玉的茶钟,也就罢了,偏偏那只口沿处印了不知多少妙玉唇印的茶钟,给了宝玉,这是何等的春情!这才是真正的喝梯己茶呢。

    再联系生日下帖,我疑心,栊翠庵那次品茶,妙玉是使了障眼法的,她要喝梯己茶的不是黛玉宝钗,而是宝玉,不过是引了黛玉宝钗引宝玉来罢了。可怜黛玉宝钗一世聪明,居然被妙玉耍了。所以,宝玉那句“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引来妙玉“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这只绿玉斗,可是妙玉最亲密处碰触之最亲密物,给了宝玉,允许他最亲密处碰触,这也算是“意淫”之至高境界了吧?栊翠庵的梯己茶,因了这张生日贴,骤然显得暧昧万方了。

     栊翠庵梅花盛开,清香扑鼻,引得人人喜爱。可是,讨得来梅花的,依然是宝玉。可见即便黛玉宝钗,在妙玉那里的地位,是不可与宝玉同日而语的。宝玉不仅讨来一株鲜红欲滴器宇轩昂的梅花,而且引得妙玉豪气勃发,居然每人都送一支梅花,可见宝玉之影响,之于妙玉,大矣。

      人们每每谓之为情而苦,但不问用情可深。其实用情深者,只要心领神会,又怎会觉得为情而苦呢?妙玉对宝玉,用情之深,庶不亚黛玉宝钗也,她又何尝觉得苦呢?即便妙玉知道,她和宝玉没有明天,但是,在栊翠庵中,青灯古佛旁,古刹钟声里,遥望大观园灯火辉煌,怡红院欢声笑语,妙玉的心也就阵阵感觉温暖了。

      《红楼梦》写尽了普天下儿女的私情,其中妙玉和宝玉的精神恋,也是达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的,即使证之于西哲柏拉图理论,也毫不逊色。这样的恋情,较之于木石前盟的真挚,金玉良缘的世俗,随波逐流,落花流水,虽知远去之不可留,绝无抽刀断水之痛,但随遇而安之中,眼波流转之际,也是落樱缤纷,烟花满天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许多年以后,宝玉和妙玉苍白衰老的记忆,还会偶然飘来一阵烟花雨雾,纷飞起心悸的温馨。果如是乎,也不枉一生。

1235、妙玉原来是到贾府避祸来的

    惭愧,读到这时,才猛然省悟一件事情,妙玉原来是到贾府避祸的。第六十三回,且看她的半徒半友邢岫烟是怎么说的:

    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这段话,把妙玉之所以到贾府栊翠庵的真实意图暴露了,竟是“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这不是避祸是什么?

     再回到第十七十八回,妙玉到贾府的情形,是这样的:

     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

     元妃省亲,贾府不仅要建盖省亲别院,要准备接驾,要采买戏班子,还得采买尼姑道姑,为元妃祈福。这就是贵妃的排场。为什么要提起一个外带的尼姑呢?设若不仅有做做样子的小尼姑道姑,而是能请来有修行的高僧,为元妃祈福,那就更有排场更见真情了。元妃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焉能不用尽全力。因此,林之孝家的来请示,这样的高僧请不请,王夫人一听之下,大喜过望,于是: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

    妙玉的态度,就有些含混了。听她的口气,不想来一样。可是,又是谁把她引见给贾府采买小尼姑道姑的呢?妙玉又怎会允许林之孝家的去回贾府的呢?分明还是有些想来的,只是要试探一下贾府是否有诚心而已。

     再联系妙玉的一番话,所谓“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也呼应了第六十三回岫烟之论,妙玉肯定和权贵官府有些过节,为权贵官府不容是确实的了。这样看来,她在蟠香寺随师傅修行十年,呆不下去了,离开蟠香寺的原因,所谓的“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只是幌子,真正的原因是为权势所不容,因此师徒两才辗转来到京都西门外牟尼院的。这其实就是避祸。

     待到师傅圆寂,妙玉形只影单孤身一人,师傅又一再嘱咐不可回乡,此时的妙玉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恰好元妃省亲,贾府到处采买聘请尼姑道姑,妙玉才有了这番试探,毕竟贾府有德之家的声望是名满京城的。这是进一步寻求庇护的意思。

      果然,贾府礼贤下士的低姿态,打动了妙玉,因此,才有了妙玉在大观园和宝玉等人的一段安静平和快乐时光。这一切因缘巧合,皆因避祸而来。

      想想也真有意思,薛家进京待选,其实也是为了避祸,希望得到贾府的支持。其后薛蝌薛宝琴打着进京完婚的旗号,更是为了避祸,只是这个避祸是避免退婚之祸而已。邢岫烟举家投奔邢夫人,他们怎会不知道这个姑妈吝啬刻薄不靠谱?不过是祈求得到好德的贾府的庇护而已。刘姥姥走亲戚,也是寻求庇护之意。

      贾府,因了国公的家世,好德的名声,和元妃的威势,引得一干有关系也好没关系也罢的人,纷纷前来寻求庇护,只是众人不知道,贾府已然是表面繁华,独木难支了。

1236、妙玉如何为权势不容

     既然妙玉避祸而来,那么,妙玉到底面临什么灾祸,就必须要搞清楚。

     关于妙玉的身世,我以为是有阴谋的。这个阴谋就是围绕妙玉家的巨额财产。这样一个巨富的家庭,偏偏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女儿自小多病,在家就不安生,买替身修行也不安生,到了寺庙里就安生了,就不多灾多难了,似乎妙玉天生就该当姑子。这是有问题的。妙玉自小的多灾多难,我以为隐藏着一个巨大阴谋,就是图谋妙玉家产。我能理解妙玉父母的痛苦纠结和无奈,为此,女儿只是带发修行,这样一个巨富千金,生为父母,如何甘愿就让她入了空门?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妙玉居然在家里多灾多难,出家身体就好了。这是什么奇谈。

     很快的,她的父母也死了。这就更奇怪了,莫非一家都是短命鬼?女儿生下来就七灾八难的,不入空门就不能长命。父母在女儿带发修行不久就死了。这里面真是巧合?只要看看妙玉出家父母死后留下来的巨额财产就知道,非也,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这是阴谋。

     那么,妙玉出家后的情形呢?

     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说了:

     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妙玉出家了,身体倒是好了,可是父母死了。父母死了也就算了,一个出家人,还是尼姑,居然“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这就更加奇怪了。为什么?

     第一,尼姑和尚道士,不合时宜算得了什么?碍着谁了?本就是出家之人,世外之人,她性格怪癖,万人不入她眼,又如何?出家人会去招惹谁?所以,妙玉不合时宜,根本不会对社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根本不用官府权贵操心。

     第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权势去招惹她。那么,妙玉的不合时宜的性格就会冲撞权势,就会惹下麻烦。

     妙玉的基本经历,就是自小出家,随有德高僧,她的师傅在蟠香寺修炼十年,其间父母双亡,留她孑然一身在寺庙苦修,家产落入他人掌控。然而,这仅仅是妙玉灾难的开始,紧接着,就不断的有权势来招惹她。怎么招惹?

     《红楼梦》里有一个现成的权势招惹良民的案子。石呆子不过是中产阶级,喜欢收藏扇子,有几件宝贝。贾赦知道了,喜欢,要要,让贾琏去弄,贾琏走正常套路,联络感情,许以高价,可是人家石呆子不卖。这本是收藏之人正常手法,一切看机缘,不强求。结果贾雨村知道了,为了巴结讨好贾赦,胡乱弄个罪名,把石呆子下狱了,扇子充公,拍卖,贾雨村低价购入,孝敬给贾赦。如贾琏所说,为几把扇子,弄得人家破人亡,也不算能为。贾琏抱怨几句,还遭到了贾赦毒打。

     这就是一桩典型的为权势不容的案列。

    以此类推,就大概可以知道妙玉如何为权势所不容了。

     其一,妙玉学问高深,自然会有权贵附庸风雅,前去拜会讨教;

     其二,妙玉妙龄美貌,自然有些假道学会借讨教之机行亵玩之实;

     其三,更甚者,妙玉之家古玩珍奇极多,就是妙玉也随身带了一些(栊翠庵品茶即是明证)自然有爱慕者,或者求购或者赏玩者。

     这些人大多是外表正经实则不堪之人,如何入得妙玉法眼?这些人不仅扰了妙玉师徒清修,而且怀不轨之心,妙玉如何容得?得罪自然是免不了的了。

     这就是妙玉所谓不合时宜为权势不容。非是她不容权势,是权势不容于她。而权势多半与官府牵连,于是,这样一个容身世外的女孩子,就常常被官府找麻烦了。虽不至于像石呆子那样被陷害,但隔三差五的骚扰也是不胜其烦的。于是,蟠香寺苦修十年的师徒两,不得不再次起身,去寻找世外桃源,来到了京都西门外的牟尼院修行,不到一年,师傅也圆寂了。

     妙玉到贾府栊翠庵时十八岁,在蟠香寺修行十年,在牟尼院至多不到两年,那么,可以推算出她是六岁就带发修行出家的。妙玉虽然出身富贵之家,却一生充满了阴谋算计和苦难。难怪,她小小年纪,即已看破人生,所谓:

      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妙玉喜欢的诗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铁门槛,那可是富豪之家的门槛,可是纵然富贵千年,又有谁抵得过生命无常呢?还不是终须一死。这是何等的冷峻啊。还有她自称畸人,也就是零余人,也就是这世界的多余之人,内心该是何等的凄凉!没有这十八年的经历,如何得来这触目惊心的感概?

      所以,妙玉对于官宦人家的第一个印象就是:

     “ 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而我更担心的是,图谋她家产的所谓亲戚,会不会和官府勾结,上下其手,共同牟利,趁妙玉修行,父母双亡,不仅蚕食她的家产,而且常常寻个不是,把妙玉师徒撵得越远越好,一路从苏州撵到了京城,希望妙玉永远不要回来才好。

      等到贾府被抄,妙玉无可留恋,要回乡之际,图谋她家产的亲戚,不仅通过贾芹联络了盗匪,而且也买通了官府,不然京城之内,查封的国公之家,盗匪如何能轻轻松松劫走妙玉,又轻轻松松的出城呢?所以,贾芸受宝玉之托,“仗义探庵”看到的,他只能憋着心里,偷偷告诉宝玉,他根本不能有所作为,盗匪和官府的势力,以及同族兄弟贾芹,岂是区区一个贾芸奈何得了的?

     悲乎,妙玉的命运,大抵就是这样的了。她被盗匪劫持奸污,买入青楼,我相信以妙玉的性格,一有机会,必自绝于人世。从此妙玉家灭绝矣。妙玉家的巨额财产,顺理成章的成为他人之物,一起分赃的,有的她的所谓亲戚,还有官府和权贵。

     这就是《红楼梦》通过妙玉这位美丽高洁的少女的悲惨遭遇,要揭露的这个肮脏邪恶吃人的社会。

1237、贾宝玉之爱充满佛性

 

    从世俗角度,贾宝玉尽管深爱林黛玉,也践行了爱情誓言,依然逃脱不了花心之名。如果从贵族公子的身份,加之有一个成长成熟的过程,似乎是可以原谅的。但那毛病,总是在。

    我一直觉得,曹雪芹如此塑造贾宝玉,还不仅仅是要还原现实主义意义的贾宝玉,应该还有更深层的用意。因为宝玉之爱,无论如何泛滥,总是充满了悲悯,任谁也否定不了。

    贾宝玉对女性的怜爱,仅仅是出于天性吗?

    佛家有一句名言,很多人是知道的。所谓: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邂逅。

    此乃大用情大觉悟大超脱。佛家看穿,并非不情,而是情极。近代李叔同先生,尝遍人世间繁华温柔,伤痛无奈,竟至于遁入空门,乃是情之大限。

    用这种眼光,来看待宝玉出家,甚至于宝玉的爱,是不是就感悟到了一种佛性。

    无论是一面之缘的二丫头、卍儿,还是共度时光的晴雯、妙玉、湘云、可卿、金钏玉钏、麝月、秋纹、碧痕、宝琴、岫烟、芳官、四儿、李纹李绮、彩云彩霞,或者情定三生的黛玉,成为夫妻的宝钗,宝玉都是极为珍重的。

    这种珍重,乃是对于缘分的一种感悟。宝玉怀着大慈悲心,善待每一位与他的人生发生交集的人,即便有矛盾,有冲突,有好恶,也是释怀的。一切今生之缘,善缘、恶缘、情缘、孽缘,皆来自前世的修为轮回。

     我以为,宝玉对于一切与之交集的女性,甚至未曾谋面的傅秋芳,能抱着善意,体现的就是佛家的这种爱念。

     所谓同船渡,是指相伴于人生某一阶段,同喜同悲,休戚与共。所谓共枕眠,乃是爱情缘和夫妻缘。有趣的是,黛玉和宝玉,有爱情缘,却没有夫妻缘,他们倒是共枕眠了的,那段瞎编耗子精故事的午后时光,黛玉是扔了一个枕头给宝玉的。宝钗和宝玉,有夫妻缘,却没有爱情缘,两人因冲喜而结合,尚未同房,宝玉就出家去了,偏生没有共枕眠。至于宝玉和袭人和碧痕的肌肤之亲,恰如和可卿的幻境云雨,妄念纠缠,世事无常,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了。

     人生的变幻,人性的复杂,就在这儿了。因此我疑心,曹雪芹老先生,还是没有看透看穿,虽然他想看透想看穿。佛学的修为,还差了三分。他如此纠结于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不知道三生三世之后,能否得大超脱,得大永生。

     如若不能,当堕于轮回,陷于五常,妄念丛生,目睹不尽生离死别,爱恨悲欢。

1238、《红楼梦》的兄弟规矩

    第六十四回,宝玉正和黛玉宝钗议论黛玉的《五美吟》,听到贾琏回来,是这样的表现: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

     这就是贵族人家的长幼尊卑,尽管宝玉在贾母王夫人那里宝贝得不得了,但是哥哥就是哥哥,弟弟就是弟弟,其间的礼节,一点乱不得的。之前我说过,贾政王夫人和三春在屋内,宝玉进来,探春和惜春都是要站起来迎接表示尊重的,而迎春不必,因为迎春是姐姐。贾元春是长姐,长姐如母,见了宝玉,自然可以一把揽入怀内,亲昵抚摸。贾环和贾兰,见了宝玉,也必得垂首侍立,听候指示。

     此时正值老太妃之死国孝守制期间,贾琏是从贾母邢王夫人处来,贾琏回来,还代表了贾母和邢王二夫人,因此,无论于祖母伯母母亲还是兄长,都得出来迎接。先给长辈请安,再给哥哥请安,兄弟携手进来,方是大户人家的气象。

     也许有人会问,贾环呢?还有贾兰。他二人如何不出来迎接?

     贾环在上学呢。第六十回: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

     那日贾环逃学没有不知道,但要么在上学,要么在装病,自然不需出来。

     至于兰哥儿,倒真的是病了。第六十一回:

     那时李纨正因兰哥儿病了,不理事务,只命去见探春。

     设若贾兰没病,也该在学堂里上学。

     而宝玉,经贾母恩准,早已不必上学了。

     这就是贾琏回来,只有宝玉出来迎接,尽兄弟之礼的原因。

     如此一个细节,曹雪芹于纷繁复杂中竟然纹丝儿不乱,铺垫得滴水不漏,不得不令人叹服再三。

1239、晴雯一语点破花袭人

    晴雯和袭人的话题,已经说得太多。但曹雪芹就是个惯于在叙事中“埋地雷”的主儿,他从来不喜欢集中的明确的说一件事情,而是分散式的说,顿悟式的说。其实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小说戏剧所谓的冲突,有时为了凸显力度,过于穿凿,反而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那里可能很多好事或者坏事都一起发生呢?

    第六十四回,宝玉房里,大家在游戏作乐,唯独袭人在里屋给宝玉打结子。宝玉问起袭人,晴雯是这么说的:

    “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没进去,不知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这话放在当时,确实是不合适的。晴雯她们在玩,袭人在给宝玉打结子,晴雯这样说,确实会给人不厚道的感觉。晴雯的误会就是这么累积的。

     但是,如果把这句话放到有关花袭人围绕王夫人、宝玉、黛玉、宝钗和晴雯所做的事情,又觉得这句话说得太犀利了。尤其是这句“越发道学了”,什么事情过头了就假了,这不就是假道学的意思吗?

    联系花袭人向王夫人进言之后的举动,第七十七回,就知道了: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
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

      原来,花袭人自与宝玉发生性关系,并且靠进言取得王夫人的信任之后,越发的自尊自爱自重了,不仅人前和宝玉刻意保持距离,而且人后也不与宝玉同房了,这些事情都交给晴雯了。这是不是假道学?这是不是对晴雯的进一步构陷?这是不是虚伪?

     是的。

     这就是花袭人面具下面的东西,这就是曹雪芹要告诉我们的花袭人的本质:假道学。

     这就是第六十四回晴雯一句“越发道学了”埋下的这颗地雷,一直要到第七十七回,曹雪芹才引爆。设若读书囫囵吞枣,什么时候被炸死的都不知道。

1240、宝玉黛玉竟爱至无语泪流

    第六十四回,宝玉和黛玉,有一段对泣:

    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
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宝黛的爱情,何尝没有话多的时候,无论是快乐,还是吵架,一边笑着,或者一边哭着,长篇大论,大哭大闹,摔宝玉剪香囊,还少吗?可是,第六十四回的宝黛,已然无话可说了。他们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而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出来,就玷污了清白,就毁了爱情,因此,到最后,心中纵然有万语千言,却只能默默无语,默默流泪,徒添伤感。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

     宝玉爱黛玉,竟至于为了她好,而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幸福到极点,到底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似乎是个人的事情。其实不然,即便获得真爱,想到不能代替彼此的伤恸,又或者不能言明,甚至生之有限而爱之无涯,多半是会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的。

    因此对之于木石前盟还泪神话,有人以为神瑛侍者只是灌溉之情,并不是真爱,也未邀约绛珠仙子下凡,二人前世之约,不是爱情。大谬矣。试问天地之间,闲花野草,何至于千千万万,神瑛侍者何独灌溉绛珠草耶?非不爱,不能为也。况且,更有警幻仙姑撮合,“散布相思”。设若天底下的爱情,必要你情我愿,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岂不如水至清而无味?

     而黛玉之爱宝玉,感于真情,不能自己,惟有流泪而已。此时的黛玉,已不需要试探,不需要吵架,不需要怀疑,不需要担心了。此时的黛玉,尽知宝玉之心,已然无话可说。庄子所说,大美无形大音希声大道至简,或许就是黛玉的境界。

     前世,神瑛侍者灌溉绛珠草,使其于西方苦寒之地修炼成仙。今生,黛玉以其泪水,浇灌宝玉,使其于烟柳繁华富贵温柔之地不失本心。这才是宝黛爱情之真意,一对儿女,缘定前世,不离不弃,相互扶持,去完成三世三劫,这才是三生石上旧精魂。黛玉之还泪,设若理解为还债,就俗了。

     所以真爱的至高境界,不仅是圆满,还是缺憾,不仅是幸福,还是伤感,不仅是今生,还是来世。情到深处,竟执手相看泪眼,是那种心痛到想要微笑,幸福到想要流泪的感觉。

     至第六十四回,宝黛之爱情,已臻化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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