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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人”宋江的阴暗品性——郭英德老师讲《水浒传》(三)

上一讲郭老师分析了宋江的双重人生动机,主要是从梁山与朝廷的外部关系入手,来看待宋江的人物特点及其功能。今天,郭老师转从梁山好汉的内部关系入手,来分析宋江的权术手腕,揭示他的阴暗品性。这是宋江的本来面目。宋江这个人很“假”,但他的这种“假人”面目中,包含了真实的社会意蕴与文化意蕴。


“假人”宋江的阴暗品性

文/郭英德


重义还是不义


应该说,在梁山好汉何去何从的大政方针上,宋江的确是做出了最为明智的选择。但是在处理梁山好汉内部的人际关系时,宋江却更多地显示出他阴险狡诈的性格阴暗面。比如小说中对宋江和晁盖的关系,就写得相当含蓄,值得细细品味。


宋江还没上山,就有恩于晁盖,也有恩于梁山泊。这事早在江湖上传为口碑了,燕顺初识宋江时就说:“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第三十二回)



晁盖占山为王,自然不乏野心,用朱贵的话说是:“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的。”(第三十九回)作为领袖,晁盖也有他宽仁好德的长者之风,打出的旗号是“以忠义为主,全施仁德于民”(第四十七回),还是挺招眼的。但是,从江湖上的名声来看,晁盖显然远远比不上宋江。在江湖上,谁都听说过“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不管是认识不认识的,都愿意为他效命。像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啸聚黄门山,与宋江毫不相干,但一旦“听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牢”(第四十一回)。这种个人明星效应,正是晁盖所缺乏的。宋江“重义”的声名,为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做了极其有效的广告。


像宋江这样有抱负、有志向,又有个人魅力、有吸引力的人物,上梁山以后,赶上晁盖已经现成地当着领袖了,他能怎么办呢?他肯定不能来个“火并王伦”,因为晁盖并没有什么过错,还有吴用、公孙胜、林冲等人辅佐,羽翼已然丰满;而宋江又是一个相当顾惜自己名誉的人,决不会公然做出伤害兄弟情义的事。那么,他怎么做才好呢?这时宋江又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处境。


我们看到,宋江第一次跟晁盖发生争执,是在江州劫法场之后。当时晁盖等人已救出宋江,杀退官军,宋江却不依不饶:“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做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得这口无穷之恨。”晁盖觉得“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不如先回山寨,再起大兵,前来报仇。宋江却极力主张趁热打铁,而这时众好汉居然都听宋江分拨,要“与哥哥报仇雪恨”,反把山寨之主晁盖冷落在一旁(第四十一回)。



上山以后,晁盖要让宋江坐第一把交椅,宋江没有接受。我想这不是因为他不想做山寨之主,而是此时机会尚未成熟,强龙还不敢压地头蛇呢。更何况这次是晁盖率兵冒死救了他,他即使原先“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晁盖等七人性命上山,对晁盖实有大恩,到这会儿也就两下扯平了。再加上晁盖年齿也长他十岁,他怎么能随便地“僭越”呢?而且,山寨上还有吴用、公孙胜两位军师,都是晁盖的旧人,他不能不有所防备。不过他还是毫不客气,当仁不让地坐了第二把交椅,显现出他对自身威望的自信。


其实,这时梁山泊的情势已明显地偏向了宋江一边,宋江的势力显然超过了晁盖。宋江从容不迫地提议:“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第四十一回)。于是左边一带坐着林冲、三阮以下九人,是梁山泊旧头领;右边一带坐着二十七人,都是宋江的亲信,正是左边的三倍。这一分派,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却颇富心计,显而易见地在人数多寡上昭示出宋江潜在的实力。


更有甚者,宋江在酒宴上还有意无意地提起江州流传的民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并特意做了详细的解释,唯恐文化程度不高的梁山好汉不明白这民谣“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的意思。真不知此时晁盖听了这番话,心里是什么滋味?怎么宋江就有广为传播的民谣,像李逵说的“应着天上的言语”,而他晁盖作为一山之主却没有民谣呢?他听了之后,岂不觉得如芒刺在背?



所以金圣叹用诛心之笔评道:“写宋江上梁山后,毅然更张旧法,别出自己新裁,暗压众人,明欺晁盖,甚是咄咄逼人。不意笔墨之事,其力可以至此!”(《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十回评语)


的确,宋江内心里是有意要觊觎第一把交椅的,尽管他从来不明目张胆地去这么做,更不公然地这么说,但这却是他深藏心底的心理动机。跟其他梁山好汉不一样,宋江有着非常强烈的野心和欲望,只有第一把交椅的位置,才可以使他放手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抱负,否则他就算白来江湖上混一场了。


值得注意的是,宋江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跟晁盖争权,而是不动声色,一步一步地造成既成事实,使这第一交椅非他莫属。


首先他要争取晁盖旧人的倒戈,尤其是第三把手吴用的支持。至于第四把手公孙胜,原本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一看到宋江上山,也许就预测到“一山难容二虎”,而他是晁盖的旧部,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于是见机行事,借口还乡省母,云游天下去了。而且他还隐姓埋名,改称“清道人”,让梁山好汉找也找不着他。脱离险恶的政治漩涡,求得一身的自在快活,公孙胜真是高人,不枉了是罗真人的得意高足。


至于宋江与吴用的关系,金圣叹有一段妙评:“宋江只道自家笼罩吴用,吴用却又实实笼罩宋江。两个人心里各各自知,外面又各各只做不知。写得真是好看煞。”(《读第五才子书法》)宋江争取吴用的支持,完全是不露痕迹,暗下功夫的。连晁盖都一直被蒙在鼓里,等他察觉到的时候,吴用已跟他离心离德,成为宋江的人了。


宋江先是每日“与吴学究看习天书”(第四十三回),这个细节非常重要。因为天书的来历非常奇特,是九天玄女在宋江睡梦之中传授给他的,并称他为“宋星主”,谆谆教导他:“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第四十二回)这无异于以“天命神授”的方式,确立了宋江作为山寨之主的地位。而吴用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他怎么会不理解“天书”隐含的“天意”奥秘呢?


更何况宋江作为领袖的威望和魅力,原本就在晁盖之上,早就有“呼保义”的声誉,吴用在内心中怎么能不倾向于宋江呢?所以还在晁盖在世时,吴用就总是“晁、宋二兄”并提(第四十四回)。



后来,晁盖因为石秀、时迁以梁山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玷辱了梁山名声,下令将二人“斩讫报来”,宋江极力劝阻,与晁盖发生了第二次正面冲突。这时吴用马上立场坚定地站在宋江一边,说:“公明哥之言最好,岂可山寨自斩手足之人?”可见宋江离间晁盖与吴用的这一招已经初见成效了。而且,小说还写道:“众头领力劝,晁盖方才免了二人。”这时的晁盖已颇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了(第四十七回)。在江湖上,摆在第一位的伦理准则是兄弟情义,而不是山寨规矩,晁盖是真不明白这一点,还是一时糊涂?无论如何,他违背了这一江湖准则,所以在这次与宋江的交手中不能不败下阵来。宋江至少在用人这一点上是远胜于晁盖的,只看他在李逵违背将令,血洗扈家庄以后,他也只是装模作样地吓唬他两句,权当责罚,就可以看出,他对兄弟情义和山寨规矩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是多么巧妙。


再看“三打祝家庄”一仗,晁盖守在山寨里,宋江却带兵出征,取得大胜,进一步树立了自己的威望。战后,“晁盖、宋江回到大寨聚义厅上,起请军师吴用定议山寨职事。吴用已与宋江商议已定,次日会合众头领听号令”,一一分派停当,而晁盖却被晾在一旁,似乎没有他什么事(第五十一回)。这时吴用已经死心塌地地跟定宋江了。


此后,往高唐州救小旋风柴进,抵抗呼延灼,攻打青州,征伐华州,山寨每有大事,宋江必劝晁盖:“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轻动?”于是总是他带兵下山。这在表面上看,是宋江冲锋陷阵,让晁盖在山寨里坐享其成;可是往深里看,则是宋江在树立自己的威信,以便独揽大权。金圣叹说:


此作者特表宋江之凶恶,能以权术软禁晁盖,而后乃得惟其所欲为也。何也?盖晁盖去则功归晁盖,晁盖不去则功归宋江,一也。晁盖去则宋江为副,众人悉听晁盖之令,晁盖不去则宋江为帅,众人悉听宋江之令,二也。夫出则其位至尊,入则其位至高,位尊而功高,咄咄乎取第一座而有余矣。(《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五十一回评语)


其实,如果不从贬义上着眼,这么做也的确是做第二把手的取巧之处,表面上事事向前,似乎不贪功,只任劳,呵捧着第一把手,但实际上自己却能得到提高名望的实利——“位尊而功高”。


在梁山好汉心目中,能打仗、敢向前的,才配做领袖。像晁盖那样,成天待在山寨里坐享其成,怎么能赢得好汉们的好感呢?晁盖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他不去领兵打仗,一来指挥不了旧头领,二来结识不得新好汉,威信不是会越来越降低吗?所以看着宋江天天率兵打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晁盖实在憋不住了,坚决要率兵攻打曾头市。他对宋江说:“不是我要夺你功劳,你下山多遍了,厮杀劳困,我今替你走一遭,下次有事,却是贤弟去。”“不是我要夺你功劳”——话里有话,反唇相讥,耐人寻味。而宋江仍“苦苦相劝”,坚持自己要去,结果引起晁盖大为忿怒,“便点五千人马,请启二十个头领相助下山”去了(第六十回)。



其实,真正会做一把手的人,并不一定事事亲历亲为,“事必躬亲”,他完全可以凭借过人的权势和高超的手腕,让手下人的功劳都转化成他的政治资本,甚至使用权诈将手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晁盖却缺乏这种政治能耐,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权势和威望一天天地削弱,而宋江的权势和威望却一天天地增长。所以他憋不住了,非得亲自出马不可。在“一山二虎”的暗里较劲中,到底还是宋江更沉得住气,晁盖却坐不住了。如果晁盖洞察时势,他一直让宋江这么玩下去,而自己稳坐宝座,乐享天年,心里更难受的应该是宋江而不是他。因为他好歹都是一把手,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宋江能奈他何?


有意思的是,这次攻打曾头市,不知为什么,吴用居然没有随同前往。更有意思的是,没想到晁盖就这么一次领兵亲征,便在曾头市白白丢了性命。当然晁盖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毕竟做了几年山寨之主,还是腹藏心机的,所以他的临终遗言也相当“阴险”,真不枉“托塔天王”的雅号。他对宋江说:“贤弟保重。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言罢,便瞑目而死(第六十一回)。明白人不难看出,这话实在太不合情理了,假如是李逵或王矮虎甚至是孙二娘或扈三娘杀了史文恭,难道也教他们做梁山泊的山大王?这决定一寨之主的大事,怎么能这样当儿戏呢?由此可见,晁盖也太缺乏领袖的风度了,死到临头,他还跟宋江呕气,拿山寨的前途开玩笑。他斗不过宋江,既是命中注定,也是性格使然。



在这关键时刻,又是吴用约请林冲、公孙胜出面说话,以“山寨中岂可一日无主”的理由,力主宋江“权且尊临此位”。话说到这分儿上了,宋江当然巴不得顺水推舟,稳稳当当地坐上第一把交椅。晁盖尸骨未寒,他立刻发号施令,重定大政方针:


小可今日权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共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如今山寨,人马数多,非比往日,可请众兄弟分做六寨居驻扎。聚义厅今改为忠义堂……(第六十一回)


接着他便分别任命一干大小头领,有条不紊,成竹在胸。可见自从晁盖死后,他决不只是天天哭丧,“无心管理山寨事务”,而是早就打下腹稿,等待时机成熟,好“一鸣惊人”。而“梁山泊水浒寨内大小头领,自从宋公明为寨主,尽皆欢喜,拱听约束。”宋江前此以往为自己登上梁山之主的宝座所做的铺垫,真没有白下功夫,还是极见成效的。


从宋江与晁盖的关系不难看出,宋江表面上以“重义”著称,但他的“重义”决不仅仅是利他的,更是利己的,即使是利他也往往隐含着利己的因素。而一旦涉及切身利益,他甚至可以采取不义的手段,以达到政治目的。



真诚还是虚伪


晁盖的临终遗言给宋江造成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难题。一方面,他不能不尊重晁盖的临终遗言;另一方面,只要尊重晁盖的临终遗言,他这山寨第一把交椅的位置就有可能不稳。因为就生擒史文恭这件事来说,在所有梁山好汉中,宋江能做成的概率最小,这既因为他的本事不济,根本打不过史文恭,更因为他是中军统帅,原本就不可能去冲锋陷阵,斩将杀敌。这事可太为难宋江了。


没别的办法,只能先拖,拖一天是一天。只要没有人生擒史文恭,这山寨之主就还是宋江的,这事吴用心里最明白了。所以当宋江聚众商议要兴兵攻打曾头市,又是吴用出面极力劝谏:“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哥哥兴师,且待百日之后,方可举兵。”而宋江也就顺水推舟,“依着吴学究之言,守住山寨,每日修设好事,只做功果,追荐晁盖”(第六十一回)。


这时候还是小说叙事者聪明,横杈里引出一个河北玉麒麟卢俊义来,为宋江和吴用指出一条明路。人们会觉得奇怪,人家卢俊义过得好好的,只不过因为“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宋江便伙同吴用,非得想方设法要把他赚上山来,这是为什么?这无疑是小说叙事者的狡狯之笔,如果不让卢俊义这美名远扬的“河北三绝”上山入伙,镇一镇其他梁山好汉,就不好让宋江稳稳当当地坐定这梁山第一把交椅。


梁山好汉坐位的排序,第一条潜规则是上山的先后,所以林冲一直位居前列,难以动摇;第二条潜规则是原先在官府中的官职大小,所以呼延灼一上山,就跃居花荣等人之上;还有一条更为隐蔽的规则,就是原先家财的多少。非贵即富,即使在江湖上,这也是铁定的人事规则。而这后一条规则恰好可以用在卢俊义身上。有着万贯家财的卢俊义,只要上了梁山,就肯定有资格排在左班首席林冲和右班首席呼延灼之上,进入属于顶尖的最高权力集团。



这正是宋江和吴用一听说卢俊义此人,就“猛然省起”,非得把他拉下水的根本原因所在。他们为晁盖的临终遗言苦恼多时,这下可是“绝处逢生”了——他们可以利用卢俊义压服众好汉,又可以利用众好汉反制卢俊义,真是一举两得,渔翁得利。


但是吴用智赚卢俊义,对梁山泊来说,实在是一桩政治丑闻。正如小说叙事者所说的:“只为一人归水浒,致令百姓受兵戈。”(第六十一回)所以,通过卢俊义上山这件事,既写出了宋江性格中虚伪的一面,也写出了宋江性格中另一个少为人知的阴暗面,就是他的残暴本性。


早在在生擒秦明后,宋江为了拉他入伙,定计先把他稳住,当晚却派人装作秦明的样子,引兵攻打青州,“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甚至断送了秦明妻小一家人口。而宋江居然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说:“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第三十四回)“不计其数”的屈死鬼成了争取秦明死心塌地地落草为寇的代价,宋江残民以逞的枭雄面目暴露无遗。余象斗本评道:“此处见宋江不惜人之处,而可恨矣,而可恶矣。”容与堂本更愤愤然评道:“这计忒毒了,真强盗,真强盗!”有了这样的“前科”,宋江跟吴用协同设计,毫无来由地害得卢俊义家破人亡,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小说第六十八回,宋江执意要让卢俊义做梁山泊之主,说出了三个理由,仔细想想,也挺有意思的:第一个理由,他说自己的相貌不如卢俊义,不配做领袖。可这是选山大王,又不是“选美”,论什么相貌呢?第二个理由,他说自己的出身不如卢俊义。可梁山好汉的举动原本就是造反,“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又谈什么出身呢?第三个理由,他说自己论文论武都不如卢俊义。可作为一个领袖,要紧的是威望,是驾驭手下人的能力权术,又不需要你亲自血战沙场,文韬武略管什么用?


所以,这三个理由全是宋江的托词,把自己的三条弱项全挑明了,最终更利于确定自己无人替代的领袖地位。江湖上不是讲究一个“信”字吗?本来有晁盖的临终遗言就足够了,这是江湖上的铁律,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呢?可见这时宋江心里早就把晁盖的遗言抛在脑后了。


更让读者觉得宋江之“假”的,是“宋江每得名将,必亲为之释缚擎盏,流泪纵横,痛陈忠君报国之志,极诉寝食招安之诚,言言刳胸臆,声声沥热血”(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五十七回评语),甚至跪拜叩首,一定要让出“山寨之主”的宝座。这等举动,没有人不觉得他实在太假门假势了。可他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表演,甚至于作假而不知其假。


就招安之说辞而言,金圣叹说得好:“强盗则须招安,将军胡为亦须招安?身在水泊,则须招安而归顺朝廷,身在朝廷,胡为亦须招安而反入水泊?……故知‘一心招国,日望招安’之言,皆宋江所以诱人入水泊。”(《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五十七回评语)从宋江的动机来看,他一个劲儿地网罗朝廷命官,无非是为了扩大梁山势力,积累政治资本,以便更好地与朝廷讨价还价。这固然是为像林冲、鲁智深、武松等被逼上梁山的人谋个好前程,也可以为像周通、燕顺、樊瑞等打家劫舍的强人谋个好出路,但是对秦明、呼延灼、徐宁、卢俊义等人来说,岂不是太残忍了?


就让出第一把交椅而言,宋江让卢俊义做山寨之主还有道理可说,因为毕竟是卢俊义生擒了史文恭,但是让呼延灼、让董平,就毫无道理可言了——那不是明摆着以利诱人入伙吗?在这里,“忠义”之说完全成了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无非是“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政治投机。



阅读文学作品的人物形象,不管他的性格有多么复杂,总是有个核心因素的。宋江形象的核心因素就是强烈的功利之心,他有着双重的功名欲望,不仅要在现实中建功立业,还要在历史上名垂青史。功利之心的强烈是宋江心理、性格的一个重要特点。与此相关的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宋江比较理性。他很明白自己要什么,怎样去要它,怎样投入资本、减少亏损去得到它。他的机心是很重的,所以金圣叹称他是“假人”。


阅读《水浒传》小说,很少有人喜欢宋江,当然也很少有人真正看透宋江。宋江的确是一个很难读懂的人物形象。所以金圣叹说:“一部书中,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故读此一部书者,亦读一百七人传最易,读宋江传最难也。”(《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十五回评语)


我也不敢说真正读懂了宋江。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位真实的“假人”,宋江的一生活得很累,也活得很假,这也许是因为他对当时的整个社会体制和文化机制认识得最清楚,而且最能适应那种社会体制和文化机制。以人格之“假”反映社会之“真”,揭示文化之“真”,这正是宋江形象所包涵的最深厚的社会意蕴和文化意蕴。

 

郭英德,1954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当代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家。在古代戏曲小说研究、散文史研究、古典文献学、古代学术史诸方面都有卓越建树。


谢琰,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章黄国学主编。


特别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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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师范大学章太炎黄侃学术研究中心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汉语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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