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二叔，他不曾真正逝去

二叔已经走了二十五年，每到过年的时候就会想起，上天并没有因为二叔的善良和勤劳而善待他。

二叔1954年生人， 1994年腊月二十九因为一场意外骤然离世，终年40岁。这场变故给整个家族带来阴影，人说年关难过，每年的年三十都是亲人迈不过去的心槛。

奶奶一共生育了六个子女，父亲，二叔，还有四个姑姑。父亲念了医专后到城里做了一名医生，姑姑们相继出嫁，曾祖父、爷爷奶奶跟着二叔一家过。农村里养儿防老，爷爷奶奶是把朝夕相处的小儿子作为倚靠了，未曾料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听父亲讲，二叔小时候因为犟、不听话没少挨爷爷的拳脚。但印象中二叔是个脾气温和、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庄稼汉子，从没看他发过火。难道小时候的脾气和长大的完全相反？寒暑假回去，二叔总是在干活，夏天种过旱烟，冬天烧炭，平时种田、还开着拖拉机运石头。上有三个老人，下有三个子女，和二妈一起辛苦地操持着这个大家庭。

回想起二叔，不多的几个记忆片段已经模糊，印象最深的竟然是他的死。

1994年的腊月二十八，我们一家四口照常回到了爷爷奶奶家过年，记得当晚在火笼烤火的时候，二叔问了我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放几天假、在老家呆几天等等。火光忽明忽暗，对话一如寻常，没想到这竟成为最后的话语。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准备年三十的团圆饭，大人们洗涮锅碗瓢盆，蒸煮各种熟食，空气中飘散着腊肉的香味。等我起床的时候，爷爷和二叔、还有几个亲戚们去赶猎了。

八九十年代的村子，只有一条土路与外界相通，回老家要坐中巴，下车后还有十几里的山路，交通甚是不便。荒村野岭，林深树茂，尚有野猪、麂子等野物出没，不少农户家里备有长筒猎枪，专门用于年末狩猎。曾经吃过野猪、麂子、獾子，下火锅或是做成熟食可是难得的美味。

一切看似正常，一切都沉浸在红红火火的氛围中。

下午四五点，我们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一起取柴烧火，遍地的松针、枯柴随手可取，找个空地就能生火取暖，还能烤红薯、玉米，是回老家时最爱干的营生。

燃烧的灰烬仿佛偏偏飞舞的黑蝴蝶旋转升空，头顶似乎还传来了几声老鸹叫。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突然跑来说二叔出事了。

心里一沉，赶紧回去，奶奶、二妈已经哭得不省人事，院子里亲戚们越聚越多。母亲神情紧张地低声说：二叔被猎枪打中心脏，人已经不行了，父亲去接他了。

我偷偷地躲到厨房后面，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屋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十几岁的年纪，当死亡真切地发生在眼前的时候，脑子完全是懵的。

等了不知多久，当看到三轮拖拉机突突突开回来的时候，二叔躺在稻草上面，面色惨白，一句话也不说了。

父亲嚎啕着冲过来，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如此悲痛。哭声一片中只有爷爷沉默不语，也没有泪。不知道一起去打猎、第一时间目睹二叔死的爷爷心里淌过多少血。作为一家之长，此时他还不能倒，要撑住处理二叔的后事。

当晚二叔就下葬了，躺在了本来是爷爷给自己准备的棺材里。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越下越大，深深地埋葬了一切。一个新的坟冢堆了起来，是那么突兀。坟前的火光熊熊，二叔的衣服、遗物一起投到了火堆里，瞬间化为灰烬。山岭、大地一片素白。难道是老天爷怜悯二叔的悲苦，特意下场白茫茫大雪吗？

第二天的年三十照样来到了，只是桌子边少了二叔，一夜之间天人永隔，那个叫“年”的怪兽真是可怕。1995年春晚那首“万事如意”的曲子永远记得：

三百六十五个夜晚

最甜最美的是除夕

风里飘着香 雪里裹着蜜

春联写满吉祥

酒杯盛满富裕

红灯照 照出全家福

红烛摇摇摇 摇来好消息

亲情乡情甜醉了中华儿女

一声声祝福

送给你万事如意

歌词很美，曲子很美，只是彼时听起来格外凄凉。

多年后，上大学学到刑法中的认识错误时，一下子又想到二叔：

“行为人误将人当作野猪而射击，是对客观构成要件——行为对象（人）的认识错误。行为人因此没有杀人的故意而缺乏主观构成要件，不能构成故意杀人罪”。

大家都以为那是杜撰出来的一个虚假案例，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这种小概率事件，确确实实地发生在生活中，只是当对象是自己的亲人时，却是那么沉重和无奈。

通过亲戚们的叙述，慢慢还原了当时的过程：二叔，真的是在腊月二十九日狩猎过程中，被另外一位本家叔叔当成野猪射中了心脏，只一枪，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四十岁。肇事的叔叔痛哭流涕，在他心中，亦是永远挥之不去的痛。他说只看到树叶一动，以为是野猪，于是开枪。就是这么巧，就是这么巧。

事后常想，这难道是命吗？人生有些劫数注定躲不掉？二叔死后，一些奇奇怪怪的反常又被翻了出来。

父亲说，在二叔出事前半年的暑假，做梦见了二叔，二叔在梦里对他说：“大哥，我走了，以后三个孩子就交给你了”。这个并不是马后炮，因为父亲的陈述得到了母亲证言的印证，母亲当时还反问了句：“老二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走，走到哪里去”？母亲说当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不敢说出来。没想到半年之后竟然验证。

又有人说：是曾祖父太想念二叔把他带走了，曾祖父先于二叔半个月去世。曾祖一生仁慈宽厚，高寿九十有六，走的当天毫无征兆。曾祖父起床后由二叔照常将他背到火笼烤火，中途曾祖父还问了句：“老二，你还背得动我啊”，刚坐到椅子上即溘然而逝。高寿无疾而终，在世人眼中乃“喜丧”。

之后的半个月二叔并无忌讳，一直睡在曾祖父的卧室里。送曾祖父“上山”（即下葬）的途中是二叔背着曾祖父的灵位，但在抬棺的过程中，曾祖父棺木的绳子突然断了，父亲说当时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切有因果关系吗，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人的一生诡异莫测，因此，宿命论与意志论在解释人生中永远各占据一席之地”。

父亲曾经说：二叔辛苦了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抽过什么好烟，喝过什么好酒，造孽。姐姐说：也许是老天看他太累了，让他早点休息了。这也许是最能安慰的一句话。

我的二叔，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生活，没有去过远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是尽了他的本分，孝敬父母、抚育子女，亲爱友邻。四十年的人生虽然平凡，但他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为父母子女打拼，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了一辈子，即使短暂，这一生也有意义。

《英国简史》伍德沃德曾说：“历史涉及的只是一个民族生活的极小部分，人民的大部分生活和艰辛创业，过去和未来都不会有文字记载”。

是，二叔这一生基本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除了他的墓碑和我这些碎片式的回忆。

电影《寻梦环游记》中：https://www.juzimi.com/ju/4170436' \o '查看本句死亡不是真的逝去，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又到腊月，又快到年三十，怀念二叔，他不曾真正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