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旭/文
《九歌》是屈原吸取楚地民间的神话故事，并利用民间祭歌的形式写成的一组风格清新优美的抒情诗。
《九歌》的名称是袭用了古代曲子的名称。《九歌》的名称从来源上说是很古的。《离骚》、《天问》以及《山海经》都曾经提到过这个曲子的名字。据说《九歌》的曲子是夏禹王的儿子夏后启从天上偷下来的，当然这是古代关于文艺起源的一种神话性的说法。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它是一个出现得很早的古曲。前人因为拘泥于“九”的数目，所以就认为“九歌”应该包括九篇作品，并且由此而把屈原《九歌》中的诗篇任意合并。《九歌》实际上是十一篇作品，为什么叫《九歌》呢？于是有些人为了求符合这个“九”字，就把他的作品加以合并。实际上，“九”在古代是代表多数，所谓《九歌》指多数乐章所组成的乐曲的意思。屈原的《九歌》，所以并非是九篇，而是十一篇作品。这十一篇作品，除了最后一篇《礼神》是送神曲以外，其余的各篇都有不同的内容，也就是用祭歌的形式各写一个神灵。《九歌》的第一篇是《东皇太一》，《东皇太一》这篇诗写的是天的尊神，最尊贵的大神。《云中君》写的是云神。《湘君》和《湘夫人》这两篇写的是湘水的配偶神，写了一对男女配偶的神灵。湘水是当时楚国境内的一条比较大的水。《河伯》写的是河神。《山鬼》写的是山神。《大司命》写的是主寿命的神。《少司命》写的是主子嗣的神，主司人间生儿育女的事情的神。《东君》写的是太阳神。只有《国殇》这样一篇写的不是神，而是人鬼，是为悼念楚国阵亡将士而作的。
《九歌》的写作同楚国的巫风是有密切关系的。楚国南方沅水、湘水一带地方，民间风俗中是非常重鬼神的，喜欢搞祭祀活动。而他们搞祭祀活动的时候往往就有一定的仪式，祭祀时必定要奏乐，要唱歌，要跳舞，并且由巫觋装扮成鬼神的形象。巫是女巫，觋是男巫，是降神降鬼的宗教职业者。《国语·楚语》中就有这样两句话：“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可见巫觋是有男的、女的。他们装扮成鬼神的形象，表演一些鬼神的故事。为什么这样做呢?目的是来讨得神灵的喜欢，以求得神灵的赐福和保佑。这是一种带有原始宗教色彩的民俗活动。屈原所写的这组祭祀的歌曲，既保留了原来流传在楚地民间祭歌中的神话故事，而又赋予这些故事一些新的意义，并且在艺术上做到了很大的加工和提高。这组作品在遣词用意上与屈原其他作品有其一脉相承的地方，应当说《九歌》也是屈原创作中的一组很重要的作品。《九歌》作品中有一部分是写人们对天神的热烈礼赞的，如《东皇太一》、《云中君》、《东君》这样几篇作品，就是属于这个性质，表示对这样一些自然神的歌颂。从性质上讲，这样一类诗和《诗经》中礼赞神明的“颂”诗是相近的。“颂”诗就是当时祭神的一种歌舞曲。像《九歌》当中的礼赞神灵的性质的诗，和《诗经》当中的祭神歌舞曲，从性质上看来是相近的。但是，它蕴含的思想和艺术风格却又迥然不同。《九歌》所颂赞的神灵主要是自然神，《诗经》中的“颂”主要是歌颂祖先神的。这些描写自然神的作品，往往是表现了人们对于某些自然现象的细致的观察，表现了人们对于大自然的热爱和歌颂，同时也凝聚着人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美好的愿望。例如《东君》就是歌颂太阳神的，这位太阳神在诗歌中被描写成是人世间的光明的象征，它非常的雄伟壮丽，瑰丽多姿，而且太阳神还具有除暴安良的正义感。它既具有自然界中太阳的性格素质，又具有人世间英雄的性格。我们且看它开头一段对太阳神出场的形象是怎么做了生动的描写。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逶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暾”，指太阳初升时的光和热，这里指太阳。“将出兮东方”，太阳将要在东方升起了。“照吾槛兮扶桑”，“槛”，栏杆。“吾”，太阳神自称。“扶桑”，古代神话传说中认为太阳是住在东方的扶桑树上，“扶桑”是神话中生长在海里的一棵大神树。“抚余马兮安驱”，“抚”，轻轻地拍打。太阳神骑着马出场，轻轻地拍着他所骑的马。“安驱”，安稳地驱驰。“夜皎皎兮既明”，它既然出来了，黑夜就将退去，而露出了明亮的曙光。“皎皎”，明亮。就是夜色已经退去，而发出明亮的曙光来。“驾龙辀兮乘雷”，“龙辀”，龙形的车，“辀”，本字当车辕讲，这里代表车。“乘雷”，比喻车轮行走时滚滚发出的巨响。“载云旗兮逶蛇”，车上还载着云状的旗。“逶蛇”，指旗帜在风中飘荡，长而卷曲的样子。“长太息兮将上”，“太息’，叹息。“将上”，将要升出地平线上。“心低徊兮顾怀”，“低徊”，表现出依依不舍的感情。“顾怀”，回顾、怀恋。这两句意思是说，太阳神从东方出发的时候，好像还非常恋念自己的故居而行进得非常迟缓。对于太阳神出场的描写，实际上也是对自然界太阳升起的描写。这里所描写的日神出现的情景，宛然是对自然界旭日东升的美丽图景的一种描摹。开首第一句、第二句，写的是太阳将出而还没有露出地平线时的情状。它是写太阳从东方即将升起，虽然它本身还没有露面，但是已经先把一抹和煦的阳光照射在槛外的扶桑树上。第三，第四句，接着写日神开始起程了，写它乘车驾马安详地走了出来。我们看，“安驱”的“安”字，特别写出了太阳初升时候的那种慢腾腾的雍容不迫的形象。下边接着写黑夜开始过去了，大地开始变成一片光明。第五，六两句，渲染日初升时的声势，那种光明乍开，黑暗被驱的情景，仿佛当时有雷声伴奏，喷薄而出的万道霞光，就好像万面锦旗迎风飘摇，写得很有气势。七、八两句，是写太阳初升时那种在云彩当中乍升乍降，摇曳不定的景象，这两句写得是非常入神的。由此可见，所谓日神的形象应当说完全是从人们对太阳千百年的观察中概括出来的，是人们在想象中把自然物加以人格化的一种结果。另外，在诗中还特别描写了日神在经过长空将要隐没的时候，它手举长矢射坠天狼星的情节，诗里有这样的句子：“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太阳神以青云为上衣，以白霓为裳(下裙)。“霓”，天上白色的虹。“长矢”，长箭，指太阳神举起长箭射天狼星。天狼星在古代传说中认为是主掠夺的凶恶的星。诗中写日神以它特有的威力来帮助人民除去这颗灾星，帮助人民去灾降福，显示了人们对太阳神凝聚的一种愿望。
诗中还写，天狼射了以后，太阳神就满怀豪情地凯旋而归。其中就有这样的诗句：“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操”，手操，拿着的意思。“弧”，—种木制的弓。“弧”和上面谈到的“矢”，实际上也是天上星的名称。按照古代人们对天文的认识，认为天上有九颗星，这九颗星排列的形状像弓箭的形状，因此就叫“弧矢星”，是一个星座。诗里边写太阳神拿起了弧(木弓)就“反沦降”，凯旋而归，降落了。在降落的时候，他满怀豪情地“援北斗兮酌桂浆”，拿起北斗(指北斗——七星，因为样子很像斗的形状)为酒杯，“酌桂浆”(桂花酒)，喝起酒来了。也就是说，他收好了弓箭准备下降，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举起北斗为杯，满酌桂浆来痛饮了。我们看，诗中把北斗比作盛酒的容器，这个容器可以说只有这位伟大的太阳神才配使用，才能够使用这样大的杯子了。这一想象是多么的丰富而具有气魄呢!诗中写痛饮以后，说他“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撰”，手抓住的意思。“辔”，马的缰绳。就是他抓着马缰绳高高地“驰翔”(飞翔)。为什么要急匆匆地飞奔呢？是“杳冥冥兮以东行”。“冥冥”，深暗的颜色，这里指夜空。通过昏黑色的夜空，他要往东走，因为太阳是运行不息的，他明天还要在东方再升起，还有明天的行程，于是诗中写他快马加鞭、气势昂扬地又去赶他的路程了，要在黑夜中走回到东方，明天再重新从东方升起，再来照耀迫切需要光明的人间。《九歌·东君》这样一些作品，与其说是颂神的祭歌，还不如说是倾注了诗人理想的、对于光明、对于正义的赞歌，也可以说是对于某种英雄性格的礼赞。这是《九歌》中礼赞神明的一些诗篇的情况。
《九歌》中除了这样一些礼赞神明的作品以外，更多的是一些描写神与神，人与神相恋爱的作品。我们知道，在古代民间神话传说中，这方面的内容本来是不少的。屈原就根据民间恋歌的思想和艺术风格，对《九歌》中的这些诗篇作了加工，作了改写，使它们成为一些十分优美动人的爱情歌曲。
比如《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就是这样的作品。这两篇作品写的是湘水女神的恋爱故事。所谓“湘君”“湘夫人”，最初大约与日神、云神一样，都是楚地人崇拜的自然神。湘水是楚地的一条大河，湘君、湘夫人都是湘水的神灵。可是后来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们又把帝舜和他的妃子娥皇、女英的故事附会到这里边去了，认为湘君就是指帝舜，是湘水的男神；他的妃子娥皇、女英就是湘水的女神，就是所谓湘夫人。这个说法只可供参考。从内容上说，他们写的是一对配偶神，写的是爱情故事，这是不成问题的。
《湘君》这首诗的内容，是写湘水女神湘夫人思念她的恋人湘君的。诗人写湘夫人等候湘君，而湘君没有来，于是她就责备湘君，问他为什么留在洲中不肯到来呢？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君”，指湘君。“不行”，不到我这儿来。“夷犹”，犹豫不决。你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为什么不启程到我这儿来呢? “蹇谁留兮中洲”，“蹇”，楚地方言，发语词，没有实际的意思。“洲”，指水中小块陆地，小岛一类的地方。是说：你犹豫不肯前来，是为谁耽误在洲上呢？是一种埋怨情绪，一种责备。正因为她等待湘君没有来，于是她驾起桂舟去迎接他，诗中写：“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要眇”，美好的样子。“宜修”，打扮得很好，很得体。打扮了以后，就乘着桂舟去迎接湘君。“沛”，顺流而下的意思。诗中还写她吹起洞箫来召唤她所爱的人，一边吹着箫，一边等着她爱人湘君的到来。这时诗中就写，湘夫人心里想湘君大约已经驾着飞龙来了，正在横波渡过大江。谁知这只是自己的一片痴情产生的幻想，实际上湘君并没有到来。在这种情况下，诗中就写她非常难过：“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是说她在失望中流下了眼泪，涕泪横流，再也止不住了，她思念湘君，内心充满了伤痛，充满了哀愁。诗中写她失望中对于湘君开始起了怀疑；相约以后他又不来赴约，究竟是为什么呢？下边一段就写她的心理：
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桂棹兮兰枻”，“棹”，划船的工具，指一种长桨。“枻”指划船的短桨。“桂棹”，用桂木做的长船桨。“兰枻”，用木兰树做的短桨。“斫冰兮积雪”，“斫”，凿开。“积雪”，积累起来很厚的雪，关于“斫冰兮积雪”，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种认为是实写，行船时凿开冰、凿开雪往前进，这是很不容易的，比喻行进很困难，说明见到湘君很有些阻碍，还有一种是说并不是冰和雪，而是指水光非常空明，非常澄澈。两者都通。古书中常常由于写得比较简练，常产生一些歧义，有不同的理解。“采薜荔兮水中”，“薜荔”，陆地上的一种植物，“采”，采摘。采薜荔这种植物到水中去采，当然采不到了。“搴芙蓉兮木末”，“搴”，拿手去摘。“芙蓉”，芙蓉花，荷花。“木末”，树梢。荷花本来是长在水里边的，而到陆地的树梢上去采荷花，当然也是采不到的，是缘木求鱼的意思，这样去找寻是没有结果的。所以下边就说，“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如果一对相恋的人，他们的心并不相同，并不真正相爱，那么虽然有媒人也是空劳，劳而无功。“恩”，指恩爱。说男女之间如果恩爱“不甚”(不深)，那就“轻绝”，很容易感情断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这两句形容湘夫人急需行船。“濑”，指沙石上的流水。“浅浅’，形容流水的声音。“飞龙’，指驾的龙船。“翩翩”，指行走非常轻快的样子。“交不忠兮怨长”，男女之间如果相交不忠实，怨恨就会长久存在，很容易破裂而产生怨恨。“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期”，作动词用，约期相会的意思。约期相会而不来，本来是不守信用，却又骗我告诉我没有空闲来。这一段写由于约会而湘君不来，湘夫人对湘君产生怀疑了，怀疑湘君和她“心不同”，“恩不甚”，埋怨他“交不忠”，更怨忿他不来践约，反而“告余以不闲”，用我没有闲空来欺骗、支吾她。最后，湘夫人毅然把爱人赠给她定情的东西“玦”和“佩”抛弃到江中，表示决绝，表示断绝交往。“玦”是古代女子佩在身上的一种玉饰，环形而带有缺口的玉饰。“佩”，指身上．的佩玉。这两种东西是湘君为了表示自己的爱情赠给湘夫人的。这时，湘夫人觉得湘君对自己不忠，于是把定情之物抛到江心表示决绝。但她心中很不平静，诗中最后写她徘徊在江边，还是不忍离去，因而宽慰自己说：“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是说青春是一去不复返了，时间是不可再来了，我姑且在江边上“逍遥兮容与”。“逍遥”，指优游自得。“容与”，指轻松的漫步，散闷。实际上写她仍然抱着一线希望，等候湘君的到来。这种缠绵悱恻之情，可以说是跃然纸上。这是《湘君》这篇诗的主要内容。
《湘夫人》这一篇描写了湘君对湘夫人的思念，而着重写他望而不见，相遇无缘(想见面找不到机会，虽然已经看见了但不能接近)这一方面。诗最后也写到“捐袂遗褋襟”，表示决绝(“袂”，“襟”都是指对方赠送的衣服之类的东西)。最后，这首诗和《湘君》一样，也是写他虽然感情很激动，想和她决绝，但是又徘徊在江边，还是等待着，表示自己是忠于爱情的。
这两篇作品在内容上是相同的，都是写爱情关系的，结构上也是相似的，语气也是互相照应的。因此《湘君》和《湘夫人》虽然独自成篇，但又浑然一体。这两篇诗共同地表现了一种生离死别、会合无缘的悲痛和怨恨。这两篇诗都是以候人等待相会为线索，尽管在失望中对于对方表示某些不满，表示某种怨恨，而自己仍然是表示坚贞不渝。作品对湘君、湘夫人的形象没有作过多的正面描写，而主要是通过心理的刻画，塑造了一对优美感人的恋人的形象。
《九歌》中像这种描写爱情内容的还有一篇《山鬼》。《山鬼》也是写得很优美、很深刻的一篇爱情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子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今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惦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炊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山鬼》这首诗也是讲恋爱内容的。我们乍一看名字“山鬼”，好像很可怕，实际上这首诗所写的形象和所表达的内容，还是很优美的，很动人的。《山鬼》这篇诗是一首描写山中的女神追求爱情的恋歌。全诗细致地刻画了一个女子在追求爱情而不得时的那种相思、苦恼、忧伤以至于失望的情绪，生动地写出了一个深情的女子在爱情中遭到波折、遭到失恋时那种特有的心理波折和凄苦的情态。
这首诗的第一段，首先写山中女神的打扮和她要与爱人赴约会时的情景。诗歌的第一段：“若有人兮山之阿”，“若”，仿佛的意思。“人”，指山中女神——山鬼。“山之阿”，山坳，山中一个弯曲的地方。“被薜荔兮带女罗”，“被”，古代同“披”字，披在身上。“薜荔”，山上或陆地上长的一种植物。“女罗”，也是一种植物的名称，是一种蔓生的植物。这句是说以薜荔串起来作为自己的衣服，以女罗为衣带。“既含睇兮又宜笑”，“睇”，眼光左右流盼。“宜笑”，笑起来很好看，很会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子”，指山鬼所爱慕的男人。说她所恋爱的人是爱慕自己的，而且是爱慕自己心地纯洁并且体态好看。“善”，指心地纯洁。“窈窕”，指体型、体态。“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说山中女神从山里出来时是乘着赤豹，驾着车子，而且有文狸(带着花纹的野猫)跟在后面，作为随从。“辛夷”，木兰一类的树木，以辛夷木为车子。“结桂旗”，以桂花枝作车上的旗帜。“被石兰兮带杜衡”，“石兰”、“杜衡”都是香草。就是外边还披着一件用石兰做的衣服，还系着一根以杜衡作的带子。“折芳馨兮遗所思”，她还在山上折了很多香花。“芳馨”，指香花。“遗所思”，馈送给自己所思念的人。我们看，《山鬼》写山中女神的出场，写得非常生动。首先说仿佛有一个人影(“若有人”)在山坳深处闪现出来，她用山中的香草打扮自己，以薜荔为衣，以女罗为带，显得既美丽而又芳洁。而写她的面容和她的仪态更是秀丽可爱，说她两目含情，喜笑盈盈，体态非常窈窕，而且她满怀自信(“子慕予兮善窈窕”)，想到如果恋人看到她自己的话，正不知会怎样的来爱慕她，倾倒在她的身边。接着诗中用“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这样两句来写她的威仪：用赤豹驾车，文狸随后，辛夷木制的车子，桂枝结成的旗帜，威严华美，这正是深山女神所特有的风韵神采。她虽然是位女神，但却如同凡间的女子一样，她爱美而且多情，“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她披香带翠，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折取芳草准备去馈赠给自己所思念的情人。这种对心理、情思和表达爱情方式的描写，写的是神灵，实际上跟人间现实生活中的恋人是非常相似的，借写神灵的性格来写人间恋爱的情思。
下边接着写山中女神等候爱人来相会的情景。第二段诗就是写她等候爱人而不来时的那种憧憬向往而又担心焦虑的心情。诗中写：“表独立兮山之上”，首先写她登高伫望，盼望情人的到来。在久久的等候当中，她想，青春是很快要过去的，这一次会面以后，她一定不再让她所爱的人很快地回去，所以诗中写：“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灵修”，指她所爱的恋人。“憺”，安心的意思。“忘归”，忘记归去，要他很安心地住下来，不要忙着回去。“晏”，晚的意思。说是一旦岁月晚了(年纪变老了)的话，那时谁还能使我再有青春这种年华呢? “孰”，“谁”的意思。“华”，指荣华，青春的荣华。
最后写她的情人始终没有露面，没有来，于是诗中刻画了山鬼感到被抛弃时的痛苦的心情。她最初想到的是“君思我兮不得闷”，爱人没有来赴约，为什么呢？可能是“不得闲”，由于别的事情给耽误了，没有闲空来跟我相会。可是接着又使她有所怀疑，使她疑信参半，诗中写：“君思我兮然疑作”。“君”，指女神所爱的男子。你是不是真的想我呢?“然”，肯定的意思。“疑”，怀疑。“作”，“肯定想我”又怀疑“是不是想我”这两种心理活动、两种念头交替地产生，表示心里矛盾。一会儿想到可能是不得闲没有来——还是想我的，但是转念——想也不一定，也可能他是对我不忠，就怀疑起来了。最后，一种被抛弃后的失望的痛苦就袭上了她的心头，因此诗中写：“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飒飒”，指风的声音。“萧萧”，风刮树木的声音。我虽然想念公子(我所爱的男子)，但是“徒离优”(“徒”，白白地；“离”，同“罹”，遭到的意思；“忧”，烦忧，忧愁)。诗中把女神那种起伏不定的感情变化的过程，那种千回百折的内心世界，刻画得非常细致、真实、动人。
《九歌》中这样一些描写爱情的诗篇，写的虽是神与神之间的故事，而它所反映的实际上是人世间普通男女间的爱情生活；有许多很深刻生动的描写，无疑是人间爱情经验的深刻的概括。像《湘夫人》这诗里就有这样的诗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沅”指沅水，“澧”指澧水，是当时楚地的河水。“芷”和“兰”都是香草。“思公子兮未敢言”，我虽有自己想念的人，我想念我所爱的人，但是不敢表达，这也是对爱情心理的一种刻画。在《湘君》这首诗里，有这样的诗句：“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还有：“交不忠兮怨长。”这也是对于爱情生活的一种很深刻的概括。如果两人心不同的话，即使有第三者来加以撮合，有媒人来说合，那也是不会长久的。“交不忠兮怨长”，如果相交而没有忠实的心的话，早晚总要产生怨尤。另外在《少司命》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两句是很有名的，意思是说：人生中最大的悲哀就莫过于生别离，一对相爱的情人生生地被离别所苦，被生生地分开，人生中最大的快乐、最大的安慰，莫过于“新相知”，新找到情意相投的人，找到自己的爱侣。像这样一些句子，可以说都是人们在爱情生活中的一些感受和体验，然后又在作品中投影到神的故事上去。它所写的经验、感情，实际上是人世间的普通男女间爱情生活中所经常感受到的。
《国殇》这篇诗是《九歌》中具有特殊风格的一篇。这篇诗以激越的感情，壮烈的战斗场面的描写，歌颂了楚国卫国将士们的英雄气概。《国殇》一开始就描写了一场残酷的战斗已经进行到十分激烈的程度，诗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一开头就写了战场上的情况。“操吴戈兮披犀甲”，“操”，手拿着。“戈”，古代的—种手持的长兵器。“吴戈”，是吴地所产的戈，当时认为吴地所产的戈是最锋利、最有名。“犀”，犀牛。甲，铠甲，指用犀牛皮作的铠甲。“车错毂兮短兵接”，“车”，指战车。“错”，交错。“毂”，古代车子轮子放轴的空档。古代的车轴是穿过两个车轮的，两端露出车轴的轴头来，所以双方打仗互相靠得很近的时候，就会发生两车毂交错的情况，互相碰撞，互相摩擦，形容战场上打仗的气氛是非常激烈的，彼此的战车互相交错在一起。“兵”，指兵器，指刀、盾等手拿的短兵器。短兵相接，也是说战争进行得很激烈。“旌蔽日兮敌若云”，“旌”，用羽毛装饰旗杆头的旗帜。“蔽日”，连太阳也挡住了，言其多。“敌若云”，敌人象云彩一样，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也是形容多。“矢交坠兮士争先”，“矢”，箭。“矢交坠”，双方互相射箭，然后箭又交相坠落在彼此的阵地上。“士”，指战士。“争先”，冲锋，争先恐后往前冲。《国殇》诗的开头，“操吴戈兮披犀甲”，开门见山地把楚军战士披坚执锐的威武形象给勾勒在我们面前了。读了以后，给人一种英勇无畏，无坚不摧的印象，同时这样一句也给全诗奠下了一个激昂悲壮的基调，预示着一场激烈的鏖战即将到来。下面三句，诗人的笔锋直转，正面写出了战斗的场面：“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写战车互相摩擦，短兵相接，旌旗蔽空，敌众若云，矢坠如雨。但是，楚方的将士却冲锋陷阵，毫不气馁，争先恐后地与敌人搏斗。“旌蔽日兮敌若云”这样一句，这种夸张的描写是形容敌方兵力强大，楚方是在众寡悬殊的形势之下进行战斗的。接着就描写了敌人的猛烈进攻和楚方战争上的失利。由于敌人来势凶猛，众寡不敌，结果楚军的人马就伤的伤，亡的亡。但是诗中写楚国的将士们却不肯后退一步，而是“援玉桴兮击鸣鼓”。“桴”，鼓棰子。“玉桴”，用玉镶嵌的鼓捶子。“援”，手拿着。“鸣鼓”，战场上打战鼓进攻。意思说，虽然楚国的将士伤亡得很厉害，但他们还是把战鼓擂得很响，他们以视死如归的决心与敌人奋战到底，至死也不放下武器，至死也不屈服。所以诗中这样写：“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意思是，楚国这些战士们，出去就不打算再回来了，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参加战斗。“平原忽兮路超远”，是说他们到很远的战场—乙去与敌人搏斗。“带长剑兮挟秦弓”，“秦弓”，秦地所产的弓，当时认为秦地产的弓最好。说这些将士们都拿着最好的武器。在战斗中，他们是：“首身离兮心不惩”，虽然是头和身子离开了(被杀死)，但他们却“心不惩”(“惩”是戒惧的意思)，他们毫无畏惧，毫不以死为戒惧，为国捐躯而不怕死。
全诗的结尾，诗人以极大的敬意礼赞了这些勇武刚强、为国捐躯的英雄们，结尾是这样写的：“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美，子魂魄兮为鬼雄。”“诚”，诚然的意思。说这样一些将士们诚然是非常勇敢的。“又以武”，指武艺高强。他们既勇敢而又武艺高强。“终刚强兮不可凌”，他们始终是刚强的，不可凌辱的，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战场的。“身既死兮神以灵”，他们身体虽然死了，但是精神还是不死的。“神”，指灵魂。就是说他们的灵魂是不死的，这是一种赞颂。“子魂魄兮为鬼雄”，“子”，指牺牲者们。是说他们的魂魄即使变成鬼，也是鬼中的英雄。
这是一首充满了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精神的诗篇，读起来非常深沉悲壮，激人心志。而这首诗的风格也非常刚健质朴，雄浑悲壮，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首诗，从战斗的经过写到对牺牲者的哀悼和歌颂。战斗写得是非常激烈的，对战斗写得越悲壮越激烈，越能衬出战士们英雄的气概。这首诗从整个内容和风格来说，与《九歌》中的那些缠绵悱恻的作品完全不同，可以说是独树一帜。
《九歌》中除了上面讲的《国殇》这一篇以外，都是神话题材的作品，都是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的。诗中所描写的各类云、日、山、川这样一些神，它们的生活环境，它们的容貌体态，无不符合它们作为各类之神的身份特点。像写日神(太阳神)，说它“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说它以云为衣，以霓为裳，耀武长空，完全是一副潇洒而又威严的日神的气概。写河伯是用这样的句子：“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女”，指河伯所爱的女神，他和自己所爱的女神在河中游。“冲风起兮水扬波”，形容他们在河里游荡时刮起风来(“冲风”，冲地而起的大风)，意思是他们在波浪当中行走。他们乘的车用荷花作为车盖。他驾着“两龙”。“骖螭”，“螭”是无角龙，没有犄角的龙。“骖”，古代用四匹马拉车，两旁的马叫“骖”。我们看，这样写河伯完全是水神的环境，水神的性格。至于写云神，则有这样的句子：“与日月兮齐光”。因为云是在高空飞翔的，所以这样说。而且还用这样的句子：“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这两句是写—种从高处往下看的情况，因为云总是飞在天空，是一种高处天际，广被原野，纵横飘动，变化莫测的样子，用来形容云神。“山鬼”(山中文神)说她是：“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罄兮遗所思。”她是用赤豹驾车，文狸相随，用辛夷为车，桂枝为旗，披香带翠，在山间折花草，那种凛然威猛而又透溢出香木芳草的洁美，正是深山女神所特有的威仪、风韵和神采。这些，如果没有对自然环境、自然属性的细致观察和极为丰富的想象的话，是刻画不出来的。但这些神话故事中的神，虽然作为神灵、神物而具备神的特质，但却又不是荒诞无稽，不是光怪不伦，这是因为作者在不同程度上又都赋予他们以人的特征，赋予他们人的性格。写他们也跟人一样，有欢乐，有悲哀，有爱情的追求，有失意的烦恼，而且把这些感情很细腻地表达出来，具有人间生活的气息，从而令人感觉到这些神都非常可亲，他们的英雄业绩使人钦佩，他们的某些遭遇也很值得同情。实际上，是人的生活与想象中的神的特征相结合，而它表达的还是人的思想感情和人的理想愿望。
在艺术手法上，作者还善于把周围的景物、环境气氛和人物的思想感情融会起来写，因而就构成某种情景交融的意境，其中有一些片断是长期为后人所传诵的。例如《湘夫人》这首诗中，开始的这样几句是很有名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余。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帝子”，指湘夫人。“降”，从天降下来。“渚”，水中的小洲。是说湘夫人从天上降落到北渚这个地方。“目眇眇兮愁余”，“眇眇”，是眯着眼睛远望的意思，指湘君往帝子降落的地方看。“愁予"，使我情绪哀愁。“袅袅兮秋风”，“袅袅”，指微风吹拂的样子。“洞庭波兮木叶下”，“洞庭波”，指洞庭湖的湖波。“木叶”，指秋天枯黄了的叶子。这篇诗是写湘君在等侯与湘夫人相会，而湘夫人却迟迟没有来。这是这篇诗的开头几句，它用简单的几笔，首先勾勒出一幅湖畔清秋的景色，习习不断的秋风，吹起洞庭湖水的波澜，树叶在秋风中片片飘落，而伫立在水边的男主人公正在极目远望，他在一种迷惘中，似乎看到自己向往的人，正在飘然下降到水边上来。在这幅清秋候人的画面上，可以感到深秋的凉意和感情上的寂寞，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凄迷的情调。而这也正是为全诗写爱情的不顺利这一内容创造了悲凉的气氛，是“寓情于景”，把感情寄寓在环境、风景的描写中，而且又从写景转入抒情，写得是那样密合无间，写得非常单纯自然，无怪乎这样几句就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再举个例子，比如《山鬼》这首诗，则是用深山中的雷雨交加、猿声啾啾的夜景，来渲染山林中的女神因为失恋而激起的愁苦悲愤的感情，也可以说是名文妙笔，非常生动感人。这篇诗在后半部分写山鬼由于失恋而非常痛苦，充满怨恨情绪，而对环境的描写就有这样的诗句：“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这也是用景来衬托情。
另外，我们再看《九歌》的诗歌语言，也值得我们深深地加以品味，可以说《九歌》的诗歌语言是情味悠长。它往往十分单纯自然，而又非常优美和极富于含蕴，令人有读之不尽、味之不穷的感觉。就拿《九歌》中最后一首小诗《礼魂》这篇送神曲来说，这首小诗只有短短的几句，但写得极富含蕴，非常情味深长：“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成礼兮会鼓”，“成礼”，指整个祭祀典礼已经完成。“会鼓”，鼓声齐作，都敲起来。“传芭兮代舞”，“芭”，指鲜花。“传”，传递的意思，把鲜花从—人手里递到另—人手里去，来回传递。“代舞”，轮回进行舞蹈。“持女倡兮容与”，“始女”，美好的女子，美女。“倡”，唱的意思。“容与”，从容不迫的意思。“春兰兮秋菊”，春天的兰花和秋天的菊花，这里用“春兰”“秋菊”代表季节的变迁。“长无绝兮终古”，指祭祀将永远不断。这是一首送神曲；它是专门描写典礼完成时的场面，它表达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绵绵无绝进行祭祀的愿望。只短短的五句话，二十七个字，便把礼成时的热闹的气氛和人们虔诚的心愿完全表达出来了。诗中写刚一宣告礼成，鼓声就立时汇然而起，众女子手拿着鲜花，互相传递，并轮番起舞，同时歌声宛转，悠扬不绝。其热闹的气氛，五彩缤纷的场面，令人宛如目睹，好像在眼前—样。结尾两句，用春兰、秋菊来形容季节岁月的更换，兼寓时光的美好以至心愿的洁诚；再用“长”、“无绝”、“终古”三个近义词，一层深一层，组成一句，强调地写出了一种虔诚和期望的感情，总的说来，《九歌》的多数篇章大抵是语言精美、韵味隽永的艺术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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