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士心 图 陶开俭
望亭，在苏州城西北约四十里。西临太湖，镇东南与浒墅关、通安镇接壤；西北与无锡市的硕放、新安镇毗邻，地处苏、锡两市的交界，在古代苏州、常州（无锡属常州府）两府之间，有着交通枢纽和门户、关峡的作用。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作过一首题为《望亭驿酬别周判官》的诗，诗云：何事出长洲，连宵饮不休。醒应难作别，欢渐少于愁。灯火穿村市，笙歌上驿楼。何言五十里，已不属苏州。
诗文虽然写的是白居易为好友深夜送行，与好友惜别时难分难舍的心情，但从诗的题目，即可看到，望亭当时是一处驿站。从诗文中还可以体会出驿站规模不小，不单有驿楼，有酒有菜，还有笙歌相伴，从地理位置上说，它已是苏州府的边界，出得望亭，那地界就不再属于苏州了。
（一）
所谓驿站，就是古代供传递公文的人或往来官员途中歇宿、换马的处所。实际这驿与站是有不同功能的：负责一般公文传输的称为驿，而专为传送军情奏报的称为站，只有集两种功能于一体的，才可称为驿站。
吴地早在春秋时代已经设有驿站。《吴地记》有：“吴王寿梦置都亭驿，招四方贤客”的记载。“都亭驿”所在地的地名“都亭桥”至今犹在。西汉时，驿传制度及驿站的建设已相当完备。通路上每三十里置驿一所。唐代时水路上开始设立“水驿”，有“驿船”供水上递传文书，或迎送官员。宋代开始，每十里、二十里即设有驿站，并在全国形成网络。当时平江府（苏州）仅长洲一县，据粗略统计，就有驿铺十六所之多。对于驿站，后世名称虽有变动，或称“马递铺”、或称“急递铺”、或称“递运所”……但其性质一直没变。直到清代末年各地开设邮局，替代了驿站的主要职能，驿站才真正退出历史舞台。
历史上的驿站，应该属官办机构，承担着一定的政府职能。驿站派有提领（总管），称“驿丞”。官秩虽未入流，但他执掌驿站的一切事务。手下有“驿卒”与“驿夫”。“驿卒”属基本工作人员；“驿夫”则是徭役的一种，即是征用来为驿站当差的临时性人员。所谓“驿站配备人夫、马骡、车船并措办廪给口粮。供应传递文书人员及过境官员之费用，由所在地州县编派站户支应，或随粮派夫役，或随田派马匹、车船。”驿站所有开销费用，均纳入赋税进行征收。另外，驿站还有自己的房产、马场，甚至还有自养的土地。房产有的还很多，甚至设有花园，如胥门附近“姑苏馆驿”的百花洲。这主要供往来官员休息与住宿，其功能很像后世的“接待站”或“招待所”。但是以什么样的规格接待，可以住多少天，也是有规定的。
驿站大都建有“驿亭”，往往建在高处或比较显眼的地方，这既是过往人员的游憩之所，更是“驿站”最明显的标志，兼带有计问里程的作用。故杜甫诗中就有：“江阁嫌津柳，风帆数驿亭”之句。马场，主要负责驿马的饲养和车辆的维护、管理。而“驿田”的收入，则是驿站经费的重要补充。就此而言，驿丞应该拥有不小的权力。
（二）
那么，望亭是什么时候开始设立驿站的呢？
望亭地处太湖、鹤溪（运河古道）和蠡河（今望虞河）的交汇处，在水上交通中处于枢纽地位。据清道光《浒墅关志》记载，镇建于三国孙吴时，镇名“御亭”。隋开皇九年（589），几乎就在吴州更名为苏州的同时，朝廷在此即设置了驿站。《太平寰宇记》也有：“御亭驿在州（常州）东南一百三十八里，与地御亭在吴县西六十里。隋开皇九年置为驿，十八年（598）改为御亭驿”的记载。可见这里的驿站确实是隋文帝初年所设立的。大业年间（605-618），隋焬帝征发民众百万，开凿自京口至余杭（镇江至杭州）的江南大运河。无锡到苏州的河段，依托和借用了古鹤溪，仅对古有水道拓宽挖深。运河开通后，“御亭”驿的地位尤显重要。因为运河与太湖之间形成了狭窄的陆路通道，“御亭”成为常州抵达苏州的必经之地，同时它又紧依水运动脉大运河，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唐代初年，李袭出任苏州刺史，他虽出自李氏皇族，但仍有忌讳，认为“御亭”不能乱用。遂取梁代诗人庾肩吾诗：御亭一回望，风尘千里昏；青袍“异春草，白马即吴门。”中的“望”和“亭”两字来作为这一驿站的名称，可见望亭这一地名已经沿用了一千三百多年。
关于望亭，苏州古代的方志，诸如唐陆广微《吴地记》、宋范成大《吴郡志》、明洪武《苏州府志》和《吴县志》中均有记载，可见它在古代舆地历史中享有比较重要的地位。而现今到这里，依稀还有当年的遗迹可寻。如“马岗”，在今望亭镇西南3公里，从孟河汤家浜，迤逦向东延伸，经项路村、巨庄村，直至华阳。岗高3-4米，顶宽3-5米，传为古吴公文传递的专用马道，故有马岗之名。另外，元《无锡县志》有载：“出州南门迤延东南行，过新安镇至望亭乌角溪口通吴桥，与平江路长洲县界驿道接，从此经平江城为州之 南驿道。”这条道路即是利用开凿运河的泥土堆筑而成，后甃石筑成的塘岸。从望亭通吴桥沿大运河西岸经响水桥、仕莫泾桥、双白桥、游龙木桥、北、南青石桥、花泾桥……经浒墅关直到苏州。这条塘岸宽5米以上，铺有弹石，可供跑马，乡里称之为“兵路”。这条驿道我在浒关读书时仍较完好，是望亭同学到浒关上学的主要通道，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大运河拓宽时挖废。另在响水桥南侧，驿站曾设“马仓房”，房后土地为牧马的“马场”，共有供养土地五百余亩，地至“马场浜”。这些地名及实地仍可寻访到。据说当年最多时在此养马达七十余匹。
望亭在唐代时，已是人烟稠密的聚居地，所以白居易诗中才会有“灯火穿村市”之句。但它夙为往来通衢，又位于苏锡通道的隘口，所以又是兵家必争之地。晋咸和三年（328年），苏竣之乱时，王舒假顾飏监晋陵军于此。明代倭寇入侵，也曾数次到望亭掳掠。
清代末年，太平天国进攻，和清军收复苏州过程中，望亭亦多受骚扰。可见望亭作为“古驿”，在和平年代对邮传与通讯，是何等的重要；而在战争发生时，它的被掠与被毁，也是首当其冲的。
（三）
对于望亭，在方志中可以查访到的历史，最早也就三国孙吴时期，而要追溯这里更早的历史，不能不提及一个人，他就是周云飞先生。
我与周先生认识，那还是1969年的事。当时我插队到跨塘公社；而周云飞时任公社革委会委员，分管着农业科技。每当公社召开“三干”会，周云飞经常会在会上发言，讲起农科工作总是一套一套的。后来我上调到县里工作，他也调离跨塘，到望亭苏州地区农科所任职，不久又调任望亭乡副乡长。1985年我任吴县文管会副主任时，组织全县文物大普查。在普查前的业务培训中，周云飞是全县唯一以乡长身份带队来参加学习的。那时他认真听，笔记勤，还常常提问，但一看就知道他是文物工作的“门外汉”。回望亭后，他亲赴普查第一线，关于望亭驿及当地的史迹，都是他积极提供的。普查工作结束后，望亭被评为全县文物普查先进单位。
2006年夏天，吴中区孙子兵法研究会谈世茂会长邀我一起去望亭，说那里的周乡长征集了千余件文物，有的还是孙武那个时代的。我立刻想到了周云飞。一见面，果然不出所料。当时他已满头白发，年龄七十又四，但身体矫健，精神抖擞，讲起话来仍旧滔滔不绝。只是讲话的内容发生了巨变：不再是科学种田，一刻不离望亭的历史、文物、遗迹、古典。阔别二十多年，对于当年的“门外汉”，不由我不刮目相看。
周乡长领我们走进位于望亭中学的“乡土文物陈列室”。墙上有以精当的文字、照片和图表制成的版面，介绍望亭的乡土历史和变迁。展橱内、柜架和地面上有序地摆满琳琅满目的文物，以真真切切的实物例证，说明着望亭悠久的历史。其中磨制得十分光滑的石斧、石锛、石镞和带鱼鳍形足的陶鼎、黑衣陶罐……明显是良渚文化期的遗物——这说明早在五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即有先民居住在望亭这一地区。这比古籍所载的历史，至少要提前2500多年。
他告诉我，望亭镇南有“月城”，他疑此为“越城”，至今仍有高高隆起的城垣。因为那里离越灭吴最后征战的发生地通安不远。此城很可能是越国为加强统治而筑的一座古城，“月”很可能是“越”字的谐音。在这附近和望亭其他地方征集到的几何印纹陶片不计其数。分别拍印着回纹、叶脉纹、窗棂纹、麻布纹等不同的纹饰。有数件拍印席纹的硬陶罐十分完整，这正是战国时代越文化的典型器。这一时期的石器以钺为最多，这是既可作生产工具，又可作为兵器的石制品。在展室的中央，放着数节汉代的陶井圈，形体硕大，还很完整。俗传“秦砖汉瓦”为当时值得称道的典型器物，于此可见一斑。很高兴看到，“乡史陈列”补齐了史籍对望亭记载的缺失。
周云飞不抽烟，不喝酒，不搓麻将，不打牌，唯有的爱好就是读书、看报，搜集文物，作研究。陈列室里的文物是他二十多年间一件一件征集到的。有的则是他花钱或以一两包香烟换来的。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弄清望亭的乡土历史，让望亭的干部、学生和其他人员增长历史知识，激发爱国爱乡之情。基于他的出发点，人们都支持他；有什么信息，都及时告诉他；发现什么文物，也都愿意送给他。乡政府在规划建造中学新校舍时，他已从乡长位置上退下来多年，但还特意规划数间房屋，给他作为文物陈列室用。这应该说是乡政府对他这一工作的认可与支持。
周云飞作为乡长，在一个乡里，也应该算是“位高权重”的人物了。但他放着安适的生活不去享受，穿着过时的衣衫，从不计较饭菜的好坏，一头钻进故纸堆，一心扑在文物上，这样的乡长，实在少有。然而他的生活是充实的，精神是不朽的。我在写到望亭历史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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