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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燕:迁徙中的女孩

丁燕重返车间。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2010年一个潮湿闷热的日子,丁燕拿到了东莞居住证。在住进樟木头一间75平米的二手公寓后,她正式完成了从新疆乌鲁木齐到东莞的迁居。

在新疆,丁燕是靠稿费为生的自由写作者,是诗人,也是几岁孩子的妈妈。2009年7月,她的写作陷入瓶颈,整整一年,无法让自己写出一个字。

丁燕决定去南方。

她选择了定居在广东东莞市樟木头镇。填表,做检查,办理居住证,用了不到一周时间,她就将自己投入这个被称为“小香港”的小镇。

目瞪口呆,是她形容新环境时用到的最多的词语。公交车报站“某某村”到了,到了,却并不是一片又一片农田,而是一幢又一幢楼房。小镇上,蜂巢状的街道、长茅草的田埂、灰扑扑的厂房、大门紧闭的仓库、低矮的瓦房和硕大的酒店交叠在一起。最让她震撼的,是拥挤的人潮中,穿梭在横冲直闯的厢式货车之间穿工装上下班的女工。

在东莞市公安局,丁燕进一步了解到,东莞女性人口中的百分之六七十,由女工构成。为了更好地理解和融入这片新大陆,也为了让自己有更多写作源泉,给每个月的米、面、菜、水、电找到着落,丁燕决定,要到工厂去!

200天,四家工厂(两个音像盒带厂,两个电子厂),数个工种,两个记满的笔记本,这些让丁燕深切感受到,在东莞,“打工”不是动词,而是形容词:

“她们沉默着,倦怠而早熟,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或二十岁。当这些女孩无望地要求享有某种被延误的事物—平等、同情、理解和自由,无论什么—也无法取代那些逝去的青春。那些芬芳和甜美,水分和透明,皆无法挽救。”

丁燕在工厂的观察和体验式非虚构文章被集结成《工厂女孩》一书。在书的封面上,丁燕写了这样一句话:“另一种生活,另一面中国。”

 

成为女工

“大量招收男女工,薪多粮准!”这是东莞随处可见的红色横幅。劳动力一直是东莞最大的财富,近几年东莞企业更面临“用工荒”。

对丁燕而言,进入工厂并不容易。年龄(她是七零后)、戴眼镜和新疆身份证,让她数次被拒。

但因为年轻女孩不那么好招,最终,穿上灰色衣裤旧运动鞋,摘下眼镜换上隐形的丁燕还是进了一家音像盒带厂。招工的中年女人开始说:“不行……你干不下来的。”犹豫了一会,还是在丁燕的职位栏上填上“啤(biē)工”,工号,118号。

“上下班要打卡,厂方有权力要求员工加班;旷工一天反扣一天工资,辞职要提前三十天通知厂方;殴打他人、罢工、调戏女工,解雇时扣工资20%……”

和自己熟悉的游牧民族以亲缘维系的社会关系不同,工厂是通过严格的规定运转,而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没有了自己的名字,而成为一个代号,成为工厂大机器的一个零件。

“118号,29号机。”在地面潮湿、噪音巨大、充满刺鼻气味的“注塑车间”,组长派给丁燕第的第一个活是坐在两台注塑机缝隙,对着闸口,将每隔三分钟“吐出”的货从一个水箱里捞出放进另一个水箱,为了降温。弯腰、捞起,脚浸在油水里,手泡在冷水里。

重复了一段时间,丁燕马上感觉到,这种工作的恐怖,不在于惨烈,而在于消磨:注塑机在规定时间开机、出货,若想偷懒,机器还在扑通扑通往下掉货,货物一有积压,“从天而降”的组长就会在耳边训斥:“一大早就打瞌睡!货都满了。”

丁燕的第二个活是剪掉玩具上凸出的塑胶棍。一天下来,捏钳子两千次以上,从未如此频繁使用手掌的丁燕右手几近僵硬,掌心磨出一道暗红血印,后来无论从哪个角度捏下,都能扯得心痛。

而一旁的阿凤启动手指时,则像机器被按了启动键,快速、精准,令丁燕自愧不如。阿凤手上早已长起老茧,感觉不到疼痛。

阿凤是湖南人,她是被丈夫赶出门打工的。丈夫眼瞅别人家里慢慢富起来,商量决定让阿凤出去。阿凤的能干有口皆碑,拎着包就上了火车。不像年轻的女工们闲暇时间可以“上网吧聊天,逛商场,拍拖”,阿凤为了“熬”时间,喜欢打打麻将。

阿凤打的是“邵阳麻将”。在东莞,外来打工者的生活以老乡为单位群居起来。丁燕生活的街道两边,右侧是湖南邵阳区,左侧是四川片区。

一起打麻将的有小老板、主妇,也有阿凤这样的普工,但一到牌桌,外在的标签被解除,只剩下“老乡”两字。他们不说粤语,喜欢吃辣椒,形成对抗外部的小集团,除了不能轻易回家。

“打工者在工厂之外又构建起微型的农业社会,形成其乐融融的小集体。”走进这样的社区,丁燕竟然被触动了,“中国人的耐力和韧性,在我住的小镇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不管生活条件多么艰辛,人们总会努力在精神上过得更好。”

不久,阿凤就离开了工厂。她的丈夫雨天跌下山沟,摔断了腿,高位截瘫。阿凤重返老家,照料丈夫,下地种田,拉扯孩子,又变成一名普通村妇。

丁燕记得,自己因为手肿痛不已,有一天花五元钱买了一双手套戴上。阿凤看到了,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半天,我们在外面打工,最重要是赚钱,你这么浪费,怎么攒钱呢?

那一刻丁燕很感动,觉得自己已经被认同了,成了一名真正的“女工”。

 

广东东莞,常平汽车总站,几名外出务工人员在等车返乡。图 IC 苏仕日摄

 

忍辱负重是一个多么可恶的词语

在东莞,工厂是二十岁左右年轻女孩的天下。她们勤劳、麻利、眼睛明亮、不打架滋事、便于管理,是“效率”最高的劳动力。

和车间里“无意识”的“机械手”迥异,走出车间的女孩们很“时髦”,她们喜欢上网聊天,租碟看电影学粤语,常常和各个工厂的老乡联系,打听她们那边的工作时间和薪水。一个月跳槽两三次,对年轻女工而言很常见。

丁燕随身携带小笔记本,遇到让自己眼前一亮的“工厂女孩”,丁燕会有意识地“追踪”她们的故事。

王小红喜欢韩寒,熟知好莱坞电影,她还是个“怀揣菜刀的女孩”。这把刀与“凶恶”无关,而代表她的“梦想”。

十六岁,王小红离家,在佛山陶瓷厂干了三年后,跳槽到深圳制衣厂。她有个堂兄在北京包工,喊她去做事。在她心里,北京是一个“你可以在地铁站接吻”的地方。

然而北京的工地在荒郊,每天上下班乘公交耗费两三个小时。干了两个月,她就熬不下去了。离开北京,进了一家厨师学校,毕业后又回到珠三角,到广州和同学合开快餐店,半年亏了八万。因为无力还债,她辗转来到东莞,应聘电子厂,想先安顿下来,再慢慢找机会。

她有把二百五十元的菜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擅长做川菜。菜刀不轻易示人,周末时,她会将菜刀裹在毛巾里,带到广州去看望同学,一起炒菜喝啤酒。

“我终于知道,小王的所谓机会,竟然是向以前借过钱的同学再借钱。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样的女孩,我真的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丁燕向《中国周刊》记者描述这些让自己“目瞪口呆”的女孩。

申雨荷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一米七的个子,高挑、清秀。2010年9月1日,高中毕业的她选择背着腊肉,随着火车的轰隆声朝父母打工的岭南奔去。2012年8月,19岁的她从东莞离开,在皮箱里塞满厚毛衣和羽绒服,踏上去黑龙江鸡西学日语的火车。

两年内,她从一名普通女工走进办公室做文员,但她并不屑于依靠“男主管”的眷顾。为了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她选择重返学校,成为一名女学生。

“东莞宛如搅拌机,埋葬和粉碎无数乡村女孩进城的梦想;又似孵蛋器,催生另一群脱颖而出的新女性。”在丁燕看来,申雨荷那样聪明伶俐、美丽时尚的女孩,需要的只是机会。

雨荷两岁时,父母南下打工,每年春节团聚一个月。高中时,她“沦落”为叛逆女生,逃课上网看电影,不喜欢读书。

刚来东莞的她是幸运的。父亲在后街珠宝厂做定型技师,月收入四千元,母亲在樟木头镇纸箱厂做普工,月收入两千五。在珠三角一家人吃的第一顿晚饭是:大米饭、红烧鸡腿、白灼虾、水煮肉片。但这些都不能让她“安分”下来。

一开始,雨荷被分到拉线做普工,后来被抽调做QC(质量检查,不合格可让对方返工)。很快,雨荷明白,QC这个看似高一等的活并不好干,自己全部的优势在于年轻,眼力好,而在晦暗的车间里从事细微的检查,她发现自己逐渐视力模糊,头晕恶心。

普通话、客家话、日语……很快,她发现,在东莞,“语言”是一项提升自己价值的武器。短短打工期间,她有心地学会了白话和客家话,还在外面报名学日语。

雨荷曾被“眷顾”过,49岁的杜经理是清华男,他将她调到办公室当文员,两人保持着短信联系。他曾提出到她出租屋看她,被她拒绝了,“我怕见他”—他是她的恩主,这让她感觉不好。

而办公室另一位“罗组长”则比较蛮横。他将她挤到墙角,试图吻她,向她求婚。她用力推开他。在给丁燕复述这段经历时,雨荷嘴唇直哆嗦。她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超过他。”

“这简直是一定的!”雨荷离开工厂去求学时,丁燕激动地想:“这个女孩,等她重新回到东莞时,一定会炙手可热。”

“忍辱负重是一个多么可恶的词语,是过去不得已的选择。新一代的女工,有更强烈的自我意识,只要有更好的机遇和更宽松的环境,她们一定能够尽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而这就是社会的进步。”

 

“此时此刻的中国”

离开工厂后,丁燕即刻开始写作。笔记本上的精准记录将她带回到彼时彼地。手指还胀疼,头发上还粘着机油,脖颈持续僵硬,整个身体,还延续着劳动的亢奋状态。

女工的流动性很强,丁燕和大多女孩失去了联系,但在东莞的服装店、按摩店,甚至自己的小区里,丁燕很容易碰到曾经的“工厂女孩”。

梅娇的服装店就开在丁燕的住所旁。梅娇是本地人,也曾做过女工,在纸箱厂从普工干起。一天在车间热晕倒,一个人在宿舍床上躺了一天,直到深夜十点以后,宿舍里才会有人。她一直直挺挺躺着,就是没力气下床。一翻身看到对面床沿上挂着件鹅黄公主裙,突然痛下了决心:一定要开一间属于自己的服装店,挂满美丽的衣饰。

聪明如梅娇,也被长相清秀的工厂男孩骗过钱。经人介绍的本地胖男人却带着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孩出现在她店里。

因为好奇,丁燕曾和梅娇一起去深圳批发城批发过衣服。在纷繁复杂的服装城,梅娇早就练就一番功夫,色彩、衣型、样式、花饰,迅速弃留。她杀价、杀价、再杀价。和店老板在口舌之间“刀光剑影”,出了店,累得大口喘气。

在自己生活的附近,丁燕常会看到年轻的女孩独自生活,她们的男人偶然出现,那都是些在台湾、香港有家有口的中年男性。

为了“逃离”工厂劳动,一些女孩选择了重返农村,结婚生子,继续做一个农妇。而另外的少数,则选择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相对轻松的物质生活。

对于女孩们的任何选择,丁燕都无法再进行简单的“道德评判”,“没有进过工厂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所有这些女孩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付出了多少艰辛和代价啊。”

在内心深处,丁燕认为自己本质上也和女工一样,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而努力着,她与她们同为迁徙者,只不过迁徙的路途不一样。她也是“女工”,只不过生产的是文字。

上世纪七十年代,丁燕生于戈壁沙漠环抱的新疆哈密。成长于农家,父母是文盲。住的是北方常见的土坯房:厨房、居室、放农具和煤的屋、羊圈、菜窖、鸡圈。院里有葡萄架,苹果树、杏树和梨树。

而这样贫寒的生活都是祖辈在异乡白手起家才有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丁燕的祖辈生活在甘肃。爷爷被打为地主后,上吊自杀。外婆和舅舅也受到严酷迫害。又逢甘肃大饥荒,一家人决定“走西口”。在新疆的偏远沙漠,他们以“难民”身份重新开始,一砖一瓦打造自己的新生活。

1993年,丁燕满怀热情地奔赴乌鲁木齐生活。2010年,丁燕拖着儿子在南国之南匆忙“着陆”。

刚到广东时,丁燕曾住在“出租屋”里,不愿将任何东西放进抽屉,潜意识里,一直在做离开的准备。无法在卧室安睡,因为李子般大小的黑蜘蛛就在蚊帐外面伸着触角。她试图在摇摇晃晃的餐桌上开始写作,却发现脑子里缺词少句,指头凝滞不前。闷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下个月的账单却近在眼前。

于是她让自己走进了工厂。

现在,丁燕已经爱上东莞、爱上自己居住的樟木头。这里的“复杂”对写作者而言分外迷人:“这里是当代中国的缩影,这里是此时此刻的中国,这里集中展现了变革中国的复杂和多样,一切都正在发展,一切都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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