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 训诂学是利用综合性的知识解决汉语语义问题的带有技术性的一门学问。 既是技术, 其所面对的就是“问题”, 因而训诂的发生是以“问题” 为前提的。 问题包括两种类型, 一种是已存在的问题, 一种是未被发现的问题。 训诂学就是要使你在别人认为有问题的地方, 发现它本不存在问题; 别人认为没有问题的地方, 发现它存在着问题。 比如《诗经·关雎》 篇说:“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这个“流” 字, 毛传注曰“求也。”但这“流” 怎么能解作“求” 呢? 朱熹认为有问题, 于是就改释为“顺水之流而取之”。 元李冶及清毛奇龄、 姚际恒、 牟应震、 方玉润、 近人于省吾等, 都以为释“流” 为“求”, 没有道理,“流” 应该是指荇菜在水中随水飘流。 而牟庭《诗切》 则说:“流” 是“摎”jiū liú 的借字。“《广雅》 曰: '摎, 捋也。’ 曹宪音'摎’ 为'流’。 张衡《思玄赋》 旧注: '摎, 求也’。”牟庭的意见看来是对的, 因为荇菜多生长于湖泊静水之中, 流动缓慢的溪河中偶尔可见, 但因其叶圆大, 覆盖于水面, 连成一片, 茎细而深, 藏于水下, 不易见其左右流动之态。 这便是在有问题的地方看到它不存在问题的例子。《诗经》 中的《硕鼠》 篇, 曾被选入中学与大学教材中。 诗的第一章说: “硕鼠硕鼠, 无食我黍。” 第二章说“无食我麦”, 第三章说“无食我苗”。 注释说: 硕鼠就是大老鼠。 但老鼠原本就不吃禾苗, 为什么要说“无食我苗” 呢?这是问题。 要发现问题, 就需要追问“为什么”, 这也是发现问题的前提。 要解决问题, 则要全面调动自己知识系统的功能, 这就可能要涉及到语言学以外的种种知识。 传统训诂学主要是搜罗经史子集中的有关资料以作证明, 现代训诂学则除传统文献之外, 还取证于出土文献、 甲骨文、 金文, 以及田野考察资料(如民俗学、 人类学、 民间传说、 方言等方面的资料) 。训诂学的“综合性” 特点, 就体现在所用知识的多样性上。 这一点我们在后面的实际例子中再细作分析。
训诂学的目的约略有三, 一是追求更佳解释, 二是追求词义本原, 三是追求矛盾解决。就第一点言, 尽管前人已经有成说, 而且也说得通, 但觉得并不十分妥帖, 由此而寻求新见,以求解释更加合理化。 这种情况在训诂中最为常见。 如中学课本选有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其中引到了《礼记· 檀弓》 的“苛政猛于虎”, 注释说:“苛酷的统治比老虎还要凶”。《礼记》中“苛政” 的“政” 字, 历代人都不加注, 这是将“苛政” 理解成了“暴政”, 以为无须加注。 中学课本的注释显然也是如此。 这样解释似乎也可。 但王引之以为将“政” 字读作“征”更确切。 他在《经义述闻· 礼记》 中说:“政读曰征, 谓赋税及徭役也。 诛求无已则曰苛征。《荀子· 富国》 篇: '厚刀布之敛以夺之财, 重田野之税以夺之食, 苛关市之征以难其事。’杨注: '苛, 暴也; 征亦税也。’ 是也。 古'政’ 与'征’ 通。” 就第二点言, 词的表层意思本已清楚, 但想进一步深刻理解, 就必须知其“所以然”, 故要考稽源流。 如李伯元《南亭笔记》 卷十一:“ 翁叔平两番访鹤, 吴清卿一味吹牛。” 众所周知“吹牛” 就是说大话, 或又称作“吹牛皮”。 但究其因, 则鲜有人知。 顾颉刚先生《史林杂识初编· 吹牛、 拍马》 就对此作了专门考证。 认为此出自西北方言。 西北大川不少, 人渡河用牛皮筏子或羊皮筏子。筏子最小的也要五张羊皮, 牛皮筏子大者要联结上百张牛皮, 载重数千斤乃到数万斤。 筏子要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才能充满气, 气满了筏子才能浮而不沉。 因此那里的人不耐人夸口时便说,“请到黄河边上去罢!” 意思是你到那里吹牛皮去吧。 那里的人陆则乘马, 以得骏马为荣耀。 平时牵马相遇, 常互相拍其马屁说“好马!好马!” 有人为了讨好对方, 本来对方马不好,也要拍其马屁说:“大人的好马!” 这于是就有了吹牛、 拍马之说。 知道了词义本原, 再返回来看, 就会感到意趣盎然。 就其三言, 矛盾的发现, 会引起心中的不安, 而矛盾的解决, 本身又是获取新意的方式。 像清儒王念孙的《读书杂志》, 王引之的《经义述闻》, 俞越的《群经平议》、《诸子平议》 等, 多半是对所发现矛盾问题的新解答。
训诂学的方法基本上有四种, 即以形索义(形训)、 因声求义(声训)、 据文考义(义训)、 援事解义。 这四种方法的一个共同点, 都是面对问题或矛盾而采取的处理手段。
先看 “以形索义”。 闻一多《诗经新义》 有“好” 字一则, 是解释“君子好逑”、“公侯好仇” 的“好” 字的。《关雎》 言“君子好逑”, 另一种版本作“好仇”。《诗经· 兔罝》 篇有“公侯好仇”, 这两个“好仇” 应该意思相同。 但毛传解“逑” 为“匹”, 认为“好逑” 就是“好匹”, 郑玄注释说“怨耦曰仇”, 是都把“好” 当作了形容词。 而《兔罝》 篇又言“公侯干城”、“公侯腹心”,“腹心”、“干城” 都是由两个意义相近的名词平列构成的, 那么“好仇”也应该是两个意义相近的名词。 这是问题的提出。 其次他提出了一个新观点, 在甲骨文中,辰巳午未的“巳” 作“子”, 与子孙的“子” 同, 又与已然之“已” 同, 那么从子之“好”与从巳之“妃” 也应该相同。《大戴礼· 保傅》 篇说“太子少长, 知妃色”, 《新书· 保傅》篇“妃色” 即作“好色”。 由此证明, “好仇” 义当为“妃仇”。《左传· 桓公二年》 说: “嘉耦曰妃, 怨耦曰仇”, 知“妃仇” 为古之成语。 妃与匹、 仇与俦, 声义并同, 因此“妃仇”就是“匹俦”。 因此“君子好仇”, 就是君子匹俦。 这就是用“以形索义” 法所获得的新解。
再如晋国的“晋” 字,《说文》 作“
” 说:“进也, 日出万物进。 从日, 从臸。”zhī jìn 但我们从古文字出发, 以形索义, 就会发现其与箭的联系。 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 据金文作,则以为晋字上象二矢, 下为插矢之器, 象两矢插入器中之形, 就是箭的古文。《仪礼· 大射仪》 郑注: “古文箭作晋。” 因箭前射, 故《释名》 说: “箭, 进也。”《尔雅》《说文》 则说:“晋也。” 古代晋地似乎与箭也有些关系。《国语· 晋语八》 说: 唐叔虞勇而善射, 射杀了一头大雌犀, 周王嘉奖他, 把他封到了晋地。 晋地原有地名叫作彘, 彘的古文即象矢穿豕腹之形。 夏人原来在山西晋南, 他们的箭也负有盛誉, 故司马相如《子虚赋》 说: “左乌号之雕弓(《淮南子·原道训》:“射者扞乌号之弓,弯棊卫之箭。”高诱注:“乌号,桑柘,其材坚劲,乌峙其上,及其将飞,枝必橈下,劲能復巢,乌随之,乌不敢飞,号呼其上。伐其枝以为弓,因曰乌号之弓也。一説黄帝铸鼎于荆山鼎湖,得道而仙,乘龙而上,其臣援弓射龙,欲下黄帝,不能也。乌,於也;号,呼也。於是抱弓而号。因名其弓为乌号之弓也。”后以“乌号”指良弓。 《太平御览》卷三四七引 汉 陈琳 《武库赋》:“弓则乌号、越棘、繁弱、角端。” 唐 骆宾王 《从军中行路难》之二:“百发乌号遥碎柳,七尺龙文迥照莲。” 明 杨珽 《龙膏记·脱难》:“休得把乌号架,休得把青茎射。”), 右夏服之劲箭。” 由此我们想到了鲁、 秦、 豫、 晋之命名。 秦字从禾,《说文》 说:“秦,伯益之后封国, 地宜禾。” 鲁字从鱼, 可能与近海多鱼有关。 豫字从象, 《说文》 说: “豫,大象也。” 古有商人服象之说, 看来与产象有关。 晋字从二矢, 是否与产箭有关呢?“因声求义”, 是根据读音寻求文字的意义, 这在训诂上使用频率要远高于“以形索义”。因此在文字的实际运用中, 本字本义逐渐减少, 更多的是文字的引申义或假借义。 以于鬯chàng 《香草校书》 卷五十三解《论语》“及其老也, 血气既衰, 戒之在得” 一则为例。《论语· 季氏》篇说: “孔子曰: 君子有三戒: 少之时, 血气未定, 戒之在色; 及其壮也, 血气方刚, 戒之在斗; 及其老也, 血气既衰, 戒之在得。” 这是《论语》 中的名言, 一般认为这是针对人少年时贪色, 青壮时好斗、 老年贪利的本性而发, 所以旧解“得” 字为“贪得” 或“好聚敛”。于鬯则说: 像贪得、 好聚敛的毛病是人都应该戒的, 何必到老年才戒呢? 而且这与血气有什么关系呢? 因此他认为, “得” 字应该读作“食”。“食、 得古音同部, 亦在假借之例。 且得之则食, 而食必有得。 二字义本相成。 故如《孟子· 告子》 篇云: '一箪食, 一豆羹, 得之则生, 弗得则死。’ 若改为'食之则生, 弗食则死’, 亦可通也。” 这里之所以要把吃饭与血气联系起来, 是因为“盖过食伤血气, 故既老之人所宜戒也。《内经· 从容论》 云:'夫年长则求之于府。’ 彼与下文年少壮并言, 则年长者正谓年老也。 王注云:'年之长者, 甚于味则伤于府。’ 此老年当戒之明证矣。 上文言少时戒色, 及壮戒斗, 与此及老戒食, 皆言保身之道, 故就血气之变为兹三戒也。” 再如《尚书· 康诰》“若保赤子, 惟民其康乂”。“赤子” 一词古书中也常用,《孔传》 只释为“孩儿”, 未解“赤” 字何义。“若保赤子, ” 孔颖达疏说:“子生赤色, 故言赤子。” 但清虞兆隆《天香楼偶得》 则说:“尺” 字古通用“赤”, “尺牍” 古作“赤牍”。《文献通考》“深赤者十寸之赤也”,是知“ 赤子” 者谓始生小儿仅长一尺也。 古人多以尺寸论长幼, 如三尺之童、 五尺之童。俗谚有云六尺之躯, 亦曰七尺之躯。 古谓成人曰丈夫。《礼记· 曲礼》 问天子之年, 对曰:闻之始服衣若干尺矣。 天子至尊, 不敢斥言身长几尺, 故但言衣长几尺也。《金石录· 汉西岳石阙铭》:“张勲为西岳华山作石阙, 高二丈二赤。”《北齐冯翊王平等寺碑》: “永平中造定光铜像一区, 高二丈八赤。” 看来虞兆隆之说确值得思考。
“因声求义”, 在形声字中最易见效。 因在上古汉语中, 音同义则通, 而形声字之间的联系更为密切, 故相互通假的频率也最高。 一般说来, 只要声符相同, 字形如何, 关系是不太大。 此以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 施于中逵》 为例。《诗经· 兔罝》 篇说: “肃肃兎罝,施于中逵。” 又说: “施于中林”。“兔罝jū” 是捕免子用的网, “肃肃” 是网细密之貌。“中林”指的是树林中, “逵”kuí, 毛传认为是“九达之道”, 即九辆车子可并行的大道。 这种大道古代是城中才有。 意思是密密的兔网, 布在大道上。 可是兔网怎么会布在大道上呢? 故于省吾说:“兔罟万无设于城内'九达道’ 之理, 即使在野外, 也不会设在并通要冲, 何况典籍中称逵者都指城内言之乎? ” 因此他认为“逵” 字实即“陆” (繁体作陸) 之借字。 他说: “《说文》逵为馗之重文, 段注谓'坴亦声’, 是逵与陆音符同。 故相通假。《易· 渐》 上九: '鸿渐于陆, 其羽可为仪。’ 宋范谔昌改陆为逵以谐韵, 虽然改的不对, 但也说明了陆、 逵字通。《说文》:'陆, 高平地, 从阜坴lù声。’《尔雅· 释地》: '高平曰陆。’ 然则'施于中逵’ 即'施于中陆’。 此诗之陆韵仇, 犹《考盘》 之陆韵轴, 古韵同属幽部。 三章称'肃肃兔罝, 施于中林’。 中林与中陆互文。《正月》 言'瞻彼中林’,'瞻彼阪田’;《易· 渐》 九三言'鸿渐于陆’,六四言'鸿渐于木’。 这里所引的中林、 阪田、 木等均指野外言之。 此诗三章'施于中林’的中林是就野外言, 则'施于中逵’ 的逵非指城内言之甚明。” 像类似的情况, 一般首先考虑的都是同声符(即声旁。王力 《中国语言学史》第一章第四节:“汉字当中,谐声字占百分之九十以上,认识了谐声字的声符也就大致地知道了它们的读音。”)的字, 其次才是同音字。(从上古汉语开始,“同声符”和“同音”就没有条件关系。但现在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误解,我也不清楚是受到了哪方面的误导。与“同声符”有关系的,是“韵母相同”和“声母发音部位相同”。比如“青”和“精”,它们韵母相同,声母发音部位相同(只有声母的发音方法不同),它们不同音,但它们仍然是同声符的形声字。同样地,“可”与“河”,“亢”与“航”也分别都是同声符的形声字。还有一些同声符的形声字,由于语音的演变,你从普通话中已经无法直接看出来了,比如“更”与“硬”。古代不同音的同声符形声字反而比现代还要多很多。由于声母的合并,许多古代不同音的字在现代普通话中反而同音了。比如“建”和“健”,中古汉语这两个字的声母一清一浊,根本不同音,后来发生了浊音声母的清化,普通话这两个字反倒同音了。)
“据文考义”, 是根据文章上下的意思, 来判断词义的。 像“因声求义” 往往要破字改读, 而“据文考义” 则可以就原文推敲。 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 上编第一册《冯谖客孟尝君》, 于“于是约车治装, 载劵契而行” 句注说:“约车治装, 约期准备车子,并置办行装。” 认为“约” 是“约定” 的意思。 但从语气体会, 此有行动迅速之意在内, 即马上就治装起身, 并没有预先约定好日期, 然后才做准备的意思。 显然释“约车” 为“约期准备车子” 是不妥的。“约” 有具办的意思, 与备马、 备轿之“备” 是一个意思,“约车” 就是“备车”, 这是古人的习惯用语。 如《战国策· 秦策一》: “王召陈轸告之曰: 吾能听子,言子欲何之? 请为子约车。” 高诱注曰: “约, 具也。”《秦策二》 曰: “张仪曰: 王其为臣约车并币, 臣请试之。” 高诱注曰: “约, 具也。”《齐策三》 曰: “太子曰: 谨受命。 乃约车而暮去。” 这是当天起身离去的, 显然“约” 也不是“约期” 的意思。《史记· 赵世家》:“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 质于齐。”《魏世家》:“遂约车而遣之。” 皆是具车之义。 汉字一字多义,造成了词语运用中的复杂现象, 这就需要正确地作出判断, 选择最佳义项来诠释文本。(符合意境)
“援事解义”是比较特殊的情况, 由于事物——典故藏于其中, 从文字表层上难看出来,只有将其事物揭开, 才能获得理解。 这在汉唐以后, 是很平常的一种现象。 如秦韬玉《采茶歌》 说:“天柱香芽露香发, 烂研瑟瑟穿荻篾。 太守怜才寄野人, 山童碾破团圆月。” 这里所说的“团圆月”, 有人就认为指天上的月亮, 可是月亮怎么会被碾破呢? 于是强作解释说:月光照在茶碾上, 因山童碾茶, 使月光破碎。 这显然是望文生义。“团圆月” 在这里指的是茶饼。 这首诗写的是采茶、 治茶、 用茶的情况。 天柱山是产茶的地方。 茶叶采下来要经过加工, 将新鲜的茶叶倒入甑中用蒸杀青, 然后研烂, 装荻篾投入茶焙烘干, 形成饼状。 吃的时候再碾碎。 因茶饼是圆的, 因此古人每取“月” 为喻。 如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开缄宛见谏议面, 手阅月团三百片。 ”宋代王禹偁《恩赐龙凤茶》: “香于九畹芳兰气, 圆如三秋皓月轮。 ” 像这类情况, 如果不明本事, 是很难解释清楚的。 前面所提到的“胡乱”、“吹牛”、“拍马”, 都是类似的情况。
这四种训诂方法, 并不能提前预设, 而是要根据具体情况来掌握。 在具体的论证手段中,我们从前面的举例中也可以看到, 一般要有这样几项: 一、 问题所在, 二、 提出主导性意见,三、 取证。 在取证中, 则可以不限一隅, 经史子集的语料皆可调用。 如前面提到的于省吾关于“施于中逵” 的解释, 他的证据是, 一、 逵、 陆声符相同; 二、 逵、 陆在同一韵部; 三、中林与中陆互文, 皆指野外。 于鬯对“戒之在得” 的解释, 他的证据是: 一、 食、 得古音同部; 二、 取《孟子》 文以说明得与食的关系; 三、 取《内经》 文以证食与老衰当戒的关系。一般取证不少于三则, 孤证则难成立。
前面所举的例子中, 频繁地出现了《说文》、《玉篇》、《雅尔》、《广雅》、《左传》 注、《礼记》 注、《毛传》 等古籍, 这些都是训诂学的典范之作, 是搞训诂不可缺少的基本文献。《尔雅》、《方言》、《广雅》 等, 是“义训” 的书, 它们是根据词义的性质分类编排的。 如《尔雅》第一篇《释诂》 云: “初、 哉、 首、 基、 肇、 祖、 元、 胎、 俶、 落、 权舆, 始也。” 就是说,这十一个词, 字虽不同, 意思则是一样的。《说文》、《玉篇》 等, 是“形训” 的书, 是根据字形部首编排的, 这在前面我们已提到。 刘熙的《释名》, 是一部“声训” 的书, 是根据字的读音来诠释字义的。 如云:“父, 甫也, 始生己也。”“母, 冒也, 含生己也。”“室, 实也,人物实满其中也, ”“男, 任也, 典任事也。”“女, 如也, 妇人外成如人也。” 另外像《诗经》、《礼记》、《左传》、《战国策》、《吕氏春秋》、《淮南子》 等古籍的古注, 也常被作为古训的根据。 某字做某种解释, 必须要有根据。 有资格做这根据的, 除《说文》、《尔雅》 等之类专书外, 就是这些古注。 这些书可以当作权威性的字典、 词典来用。 唐以后的类书, 如《艺文类聚》、《初学记》 等, 则可以看作是“援事解义” 的书。 这些书汇聚了许多典故, 是唐宋以降人作诗作文取典的渊薮, 故四库馆臣说:“此体一兴, 而操觚者易于检寻, 注书者利于剽窃。”另外, 贯穿于其间的还有音韵学知识, 这是训诂绝对不可或缺的。 因为古音通假, 离不了音韵。 像陆法言《切韵》、 陈彭年《广韵》、 丁度《集韵》 等, 都是音韵学的名著。 但音韵学有一定难度, 我们可以利用今人的研究成果。 比如唐作藩先生的《上古音手册》, 就是一部可利用的非常方便使用的音韵学工具书。 我们可以通过查找, 来确认该字在上古的声母和韵部, 以判断其是否可通假问题。(懂了这门学问,基本也迂了。)
在训释古书中, 除以上所言经史子集资料外, 二十世纪随着甲骨金文及出土文献的不断发现, 利用出土资料, 解决文献训诂问题, 已逐渐成为时髦。 像于省吾先生《泽螺居诗经新证》、《泽螺居楚辞新证》、《双剑誃诸子新证》 等, 就是应用古文字资料解决古籍阅读问题的很好的训诂学著作。 大多文字学家在这方面创获都较多, 有些见解真可堪称破千古之。 如《诗经· 大叔于田》 与《小旻》 中都提到“暴虎”。 毛传一解作“空手以搏之”, 一解作“徒搏”。《吕氏春秋· 安死》 篇高诱注说:“无兵搏虎”。 裘锡圭先生则根据古文字中暴字从虎从戈的字形, 认为 字是用戈搏虎之义。 于是说:“暴虎可以使用兵仗, 认为'空手’'无兵’ 而搏虎才叫暴虎, 是不正确的。” (《裘锡圭自选集· 说“玄衣朱襮□”》 河南教育出版社 1994年版)这里要提到的则是利用方言、 民俗资料的问题。 这是传统训诂学不大注意的一个方面,但这方面资料的利用, 可以使已经死去的词汇变活。 因为古汉语中许多词汇, 虽然在普通话中已经消失, 但在方言中往往有所保存。 如“朕”, 先秦时人用以自称, 后来成了皇帝的专利。 对现在人来说就很陌生, 而且感到何以称“朕”, 不可理解。 但据章太炎先生研究,“咱”就是“朕” 的音变。 这一下子就缩短了时间距离, 感到非常容易理解了。《荀子· 劝学》 说:“有争气者, 勿与辩也。”《韩诗外传》 卷四说:“有诤气者, 勿与论。” 章诗同注说:“争气,意气用事。” 王天海注为“以意气相争”。 其实这“争气”、“诤气”, 就是山西万荣人的“争气”, 是指那股执扭劲与争胜劲, 由此而产生了万荣七十二争的笑话。 比如一则笑话说: 万荣一人冬天睡觉, 觉得被窝太冷。 一气之下脱光衣服跑到院子里冻了半小时, 然后再钻被窝,很得意地说:“我看是你冷还是我冷!” 了解了这, 返回来再读《荀子》, 理解就要深透多了。
再如《邶风· 新台》 说:“新台有泚, 河水瀰瀰。 燕婉之求, 籧篨qúchú不鲜。”(《方言》第五:"簟,其粗者谓之籧篨。"《晋书·皇甫谧传》:"以籧篨裹尸,麻约二头,置尸床上。"《隋书·刑法志》:"﹝ 齐文帝 ﹞尝幸 金凤台 受佛戒,多召死囚,编籧篨为翅,命之飞下,谓之放生。坠皆致死,帝视之为欢笑。" 宋 王安石 《独饭》诗:"窗明两不借,榻净一籧篨。" 清 方文 《大孤塘阻雪》诗:"卧困籧篨中,唧唧闻叹声。") 是说姑娘本想嫁个如意郞, 可结果却嫁的是个丑八怪。 关于籧篨, 《毛传》 说是“不能俯者”, 《尔雅· 释训》 说“口柔也”, 高诱注《淮南子》 说“伛也”,《说文》 说“粗竹席也”, 解释者越多, 人们越不明白是何物。 但一与方言结合, 便使释然。 其实“籧篨” 就是晋南方言中的“圪篨”。古无舌上音,“籧篨” 古当读为“圪篨”。 在晋南临汾地区方言中, 说人个子短粗叫“圪篨”,或形容之曰“一圪篨”。 询之老人得知, 当地把一种用芦苇或用高粱杆编织成的像大筐子似的盛草器叫圪篨。 形状像是席子围起来的, 但是底部是包着的。《尔雅》 释文:“籧, 本或作
。”《说文》:“ , 食牛筐也。” 正与此相证。 圪篨一般高只有二、 三尺, 而周长就有七、八尺, 看起来短而粗, 用来形容人的个子短小而胖, 那是再好不过了。《毛传》 所谓“籧篨不能俯者”, 像如此粗短之物, 是绝对不能弯曲的。 就在这同一篇诗中, 又把卫宣公比成了“戚施。”《毛传》 说:“戚施, 不能仰者。”《尔雅· 释训》 云:“戚施, 面柔也。”《释文》 引舍人云: “戚施, 令色诱人。” 《韩诗薛君章句》 说: “戚施, 蟾蜍, 喻丑恶也。” 这词语使人感到很生僻。 其实“戚施” 就是山西方言中所说的“ 酋黾 ”, 读音如“求实”。 山西人每骂人难看说:“看那 酋黾 ”, 而且也只有这一种用法。 因“ 酋黾 ” 字读音与方言中指称男性阴器的“球” 字读音相同, 人们误以为是下流话, 而且由此衍生出了“球态” 一词。再如《诗经· 生民》, 写周人先祖后稷出生的神话。 诗中说周女始祖姜嫄, 因踩大人脚印而怀了孕, 后来就生下了后稷。 她把后稷扔到小巷, 见牛马都避着他走; 又把他转扔到树林里, 恰好遇上了伐木的人; 又把他扔到渠中的冰上, 没想到有鸟飞来用翅膀来保护他。 孩子哭叫了起来, 老远就可以听见。 诗写到姜嫄生后稷时说: “诞弥厥月, 先生如达。 不坼不副, 无菑无害。” 关于“达” 字, 毛传释为“生”, 郑笺释为“羊子……生, 如达之生, 言易也。” 这是说后稷生时像羊生子一样, 很顺利。 可问题姜嫄为什么要把孩子扔掉呢? 几千年来, 人们始终对这一问题解释不清。 一旦我们结合方言与民间传说, 问题便马上冰释了。 在黄土高原的一些地方, 如晋南, 孩子的小名中经常出现“达” 字。 如孩子叫“建平”, 他的小名就有可能被叫作“平达”; 名字叫“国庆”, 小名就有可能叫“庆达”。 这个“达” 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人们从没有解释过, 但有时也用“亲圪塔”、“亲蛋子” 称呼自己的孩子。 这里似乎透露了一点信息。“达”、“塔”、“蛋” 乃是一声之转, 这个“达” 就是“蛋” 之声转。像晋中有些地方, 就把“蛋” 音读作了“达”。 黄土高原上以“蛋” 命名的现象十分普遍,各地都可以遇到黑蛋、 白蛋、 猪蛋、 狗蛋之类的人名。“先生如达” 就是说初生下时是一个蛋。 诗篇在述到后稷出生时, 没有提到哭声。 直到辗转丢弃, 经鸟覆翼之后, 才说“后稷呱矣”。 说明后稷是鸟从蛋中孵出来的。 后稷出壳后才开始发出哭声。《魏书· 高丽传》 说: 高丽先祖朱蒙初生时, 为一卵, 大如五升。 弃之猪狗, 猪狗不食, 弃于道路, 牛马避之。 夫馀王割剖之, 不能破。 后来其母以物裹之, 置于暖处, 遂孵出一男孩, 即朱蒙。《博物志》 中所载徐偃王出生故事, 黎族中流传的其始祖母出生的故事, 大略相似。 此可作此《生民》 诗的注脚。 更有意思的是, 在陕西流传的《姜嫄娘娘》 的民间传说中, 也说姜嫄生下的是个大肉球。 这样, 后稷的出生便有了全新的解释。 而且使诗中的疑点一下子全消失了。
总之, 训诂是调动全部知识系统, 对语义进行诠解的学问。 只有明训诂, 才能进入古代的堂奥, 也才能从旧学中获取新知。 由小学入经学, 由(脱“经”) 学通文史, 这是一条传统的治学之路, 也是值得我们今天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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