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是一种辽阔的声音

黎荔

寂静是一种辽阔的声音，是一切隐没的、遥远的、最深处的声音。

 

有些寂静有着巨大声音，只是不了解的人听不到而已。试想，一个在寂静中枯坐感受生命流淌并经历内心风暴的人。他惊心动魄，而世界一无所知。他翻山越岭，而天地寂静无声。

 

有些寂静与万物无言默契。比如，你入秦岭寻隐者不遇，隐者的身影早已走远。“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你越过山丘，苦苦寻找。突然，在寂静的山间野外，你听到了昆虫嗡鸣，微风拂过树林，一只布谷鸟在灌木丛中歌唱——由于寂静，这些声音分外明显。你好像找到了隐者，也找到了自己。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山河大地、风雨云雾，传送着天籁地籁人籁的幽微之音……

 

多少次入山去，秦岭山间有数不清的小路，我已经记不清哪些是我走过的。路是大地的神经，越是细小的越敏感，山路的尽头往往是一棵形状怪异的大树，一丛野花，一道溪流，一处巉岩。有时候，什么也不是，它突然就终止了。在那些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很多时候，我站在那里，耳朵里充满簌簌下落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落叶声，很多声音，并不属于什么东西，谁知道那是在天地之间的什么孔窍里发出来的呢？你听到了，心里欢喜，这就够了。

 

寂静可以说是听觉方面的透明状态，正像空明可以说是视觉方面的静穆，寂静能使人听见平常所听不到的声息，使道德家听见了良心的微语，使诗人听见了暮色移动的潜息，或青草萌芽的幽响。一个又一个写作的深夜里，我常常听见许多窸窣细碎的声音。不知哪里生了锈的铁管子，滴着清水，像群山里寺院的钟舌，敲打着月色如水、夜深如海的夜晚。风平地而起，林木簌簌作声，夜色中一灯荧荧欲蕊，鸟啼虫鸣之声断续相闻，仿佛还夹杂着远处谁家未眠人的转侧之声。这时候，我最喜欢一只猫是寂静的，默默地陪伴着我在午夜时分，仿佛消失了一样，然而一回头，它正蹲在不远的地方，圆眸幽幽。

 

在这个喧嚣的时代，谁的耳朵里还住着寂静？在如此急速变化、混乱的年代里，一个人身上如何能够还保持着那种寂静的存在？如果你与我相知未深，皆因你我从未在同一时刻共处静寂之中。我觉得，萦绕语言的寂静常比语言重要，真正相知的朋友，可以不用语言的浮沫彼此编织，他们可以停在寂静中许久许久，彼此是如此的不同，却又感觉如此相似。他们可以借由沉默来和对方说话，或者一声叹息，一个微笑，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