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如果只有一种失去的方式,你是选择生离,还是死别?

在突然倒下的那一刻,我其实是睁着眼睛的,我看见屋顶上的油桐树离我越来越远,蓝色的天离我越来越远,整个世界都离我越来越远。终于在倒地那一瞬我看见了正午的太阳,是那样刺眼,我闭上了眼,两耳轰鸣。乱七八糟的声音响了起来,老头子紧张焦急的唤我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只是其他的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全都化为夜一般的浓重。

后来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连一个手指头都无法动弹,但意识却愈渐清晰,仿佛一个流连世间的魂魄,想起了许多久远的事情。久远到仿佛我就要忘记了,仿佛又刻入骨血,融进生命里。

生离: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犹记当时年少,绿衣黄裳。

1964年6月21日,机关大院里的梧桐在大道两旁茂密如云,夹竹桃开的如火如荼,一辆政府牌照的汽车从大道上开了过去。我站在窗户面前,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父亲带走了,妈妈站在我的后面,用手掌着我的肩,她的身体都在颤抖,我回身抱住她,才发现她已经这样瘦。

昨天我去找了他,钱姨说他去了重庆,我只好跪在大门口等首长回来,一直跪到夕阳西下,钱姨不断的劝我,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我心里只想着我不能让爸爸因为那些空穴来风的事情去坐牢。他妈妈一直都不待见我,如今我家遭了难,她连见都不屑于见我。直到首长回来,他一脸痛惜,亲自把我扶起来,我拿哀求的眼神看他,甚至于又要跪下来,他都只是无可奈何的叹气。最后把我请进屋里,让钱姨给我端了一杯开水,我握着杯子听他讲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足足听了两个钟头,滚烫的水在我手里直到冰凉,也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能帮忙的话。我彻底绝望,把手里的杯子原封不动的放回了茶几上,就这样告了别。

回到家里,爸爸已经收到好几份文件,在客厅里的灯下带着老花眼镜细细查看,我冲过去,一把抢过来撕的粉碎。爸爸取下眼镜,就这样望着我,一个字也没有说,最终我扑在他怀里哭的昏天暗地。当晚我我们一家三口都没有睡意,妈妈坐在***上给爸爸揉脚,爸爸有风湿,早年参加战争的时候留下的毛病,如今年纪老了,一逢阴雨天就要发作。幸好北京天气干燥,平日很少受病痛之苦,但仍旧每天晚上都要用药水泡脚,再让妈妈揉一揉。这是爸爸妈妈多年来的习惯。

半个月前我才从安徽回来,我大学还没毕业,当时在安徽帮一个工程队做图纸,听到妈妈打来的电话我就急忙赶了回来,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其实是跟我一起在那边实习,听说我们家出了事他也赶了回来。其实我们两的关系早就在同学中间不言而喻,家庭背景上又实在很相配,只是大家都没有点破,他也没有说什么承诺的话,但其实在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只是这一次,他的做法难免让我寒心。

爸爸被带走的第二天,妈妈就病倒在床上了,我去找医生,医生都不愿意到我家里来,但我们家汽车都被没收了,不止汽车,所有的一切都被没收了,不过幸好,房子给我们留下了。我没有办法送妈妈去医院,只好自己去查资料翻医书,在药房里买了几副中药给妈妈熬了喝。妈妈情况越来越糟糕,爸爸的审判结果还没有出来,可我只能硬撑着,偶尔在夜里哭一哭,不然我真的会发疯。有时候也会怨恨,怨恨麻木不仁的人心,怨恨他。

在安微的时候我总是会为图纸熬到深夜,第二天早晨精神都不好,眼底下有一片乌青,每一次都是他先发现,早早的到干部食堂替我领一个鸡蛋,拿到我面前来:“来,揉一揉。”我笑他:“这有用吗?”他收回去,在自己脸上揉几下:“瞧,有用,看我皮肤这么好,就是揉出来的。”我笑得神清气爽,把熬夜的郁结都忘得一干二净。中午工程队收工晚,我在工地上一呆就是一上午,水也喝不上一口,还要给工人解释图纸。工人是当地招的,有时候看不懂我的意图。他每天就先替我打好饭,等我吃完他还要帮我洗碗,我每次推脱他都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与工人打成一片,团结互助。”我知道他们家为他打点了一切,他不用像我一样风里来雨里去,时间多的很,只好随他去。

只是没想到我回了北京他也回了北京,可是当我下了决心要去求他的时候,他竟然悄无声息的去了重庆。

没过几天,妈妈情况已经好转,我在心里谢天谢地,好歹让我翻对了医书。她总是会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无话可说,只能回答快回来了。没两天爸爸的审判书就下来了,当我看到判决书上“叛徒”“汉奸”的字眼,仿佛五雷轰顶。我连忙收起来,可是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心中一遍一遍的问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只能把这个消息死死瞒着,寸步不离守在妈妈身边,只等妈妈痊愈之后再告诉她真相。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主动搬离机关大院,这里的军人家属嘴巴上都没个把关的,万一被妈妈听到,只能雪上加霜。我在一个小胡同里找到房子,和几家人一起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妈妈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她问我为什么要搬出来,我说我不想呆在那个地方。妈妈没再说什么,我知道她也对住在一个大院里的爸爸的同事失了望。我们在四合院里住了半个月,期间去学校办了肄业手续,可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找过来了。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洗家里的被子,就见到杨秘书在院门口张望,我擦擦手上的水,迎了出去。

“杨秘书。”我这才发现我声音都是抖的。

“小周同志,现在有空吗?”

“有空,你有什么事。”我回头望了望家里,又回头对他说:“你先等一下。”我进了屋子,对妈妈说:“妈,我同学有点事找我出去,饭菜在锅里,你先吃着。”妈妈精神已经很不好,我只听见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我跟着杨秘书上了车,一路上我都在想他会对我说什么,却又觉得连他爸爸都帮不了忙,他不声不响的离开这样的做法完全没有什么错,我们之间能算个什么。

没想到是我们一起读书的学校,这时候学校的湖里正开着一朵一朵的白莲花,飘在水面绿色的荷叶上,安安静静的,像一盏一盏河灯。他正站在湖边,穿着一身军装,绿色的,就像一棵树。警卫员在不远处站着,我走过去,站在他后面,听见他轻轻叫一声:“雨潇。”他从未这样亲密的叫过我的名字,就算我们已经相识了六年零三个月。我轻轻应了一声:“嗯。”他转过身来,我看着他的脸,一如既往的好看,好看到让我心中那些怨毒瞬间烟消云散。

我听见他又开了口:“雨潇。”我又答应了一声“嗯。”他一声一声唤我的名字,我不再回答,只眼也不眨的看着他。最后我终于流了泪,他上前一步拥住我,我开始哭出声,学校里放暑假,到处都静悄悄的,我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哭声,那样悲凉凄惨。他在我耳边说:“雨潇,对不起。”我顿时推开他,泪眼朦胧将他看着:“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去求了你爸爸,我跪在你家门口跪到了天黑。”他眉眼间都是心疼:“我被爸爸逼着去了重庆部队,我没办法,妈妈拿性命逼我,不要我管你家里的事,雨潇,我也没法子,你知不知道我在重庆过的什么日子,我被他们看管着,一步都不可以踏出部队,雨潇,我没有法子。”我扑过去,伏在他肩上:“我怎么办,怎么办,爸爸被他们打成了汉奸,他不是功臣吗,怎么会变成汉奸呢,这一切太突然了,我见不到爸爸,他们不让我见他。”他拍着我的背:“雨潇,我这就回家去求爸爸想办法。”我在他怀里摇头:“没有用的,没有用。”等我哭累了,杨秘书过来欲言又止的看着他,我放开他的手,没想到他家里面对他看的这样紧。

回家的时候大街上到处都在放广播,原来已经向全国通报了我爸爸的罪行,可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我很想对大街上那些指指点点议论的人说,我的父亲是最伟大的军人,他不是叛徒,也不是汉奸,他只是被陷害了,被陷害了。可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拿报纸上的话当天命圣旨,半字不疑。

我在愤怒与悲伤里清醒过来,赶紧跑回家里,果然妈妈坐在台阶上等我回来,她一见到我就狠狠的盯着我,手里抓着一张纸,我认出那是爸爸的判决书。妈妈冲到我面前来,把判决书摔在我脸上,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周雨潇,你去了哪里?”我无话可说,立在原地不动,妈妈抓着我的双肩:“你是不是去见他了?”我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妈妈放开我,突然眼泪就流下来了:“雨潇,原本我不想对你说,可是,如今我要让你知道,你的爸爸就是被他父亲陷害的,你爸爸现在监狱里受苦,全是他父亲一手造成的,潇潇,不要和他在一起,好不好?”终于,妈妈还是把这些话说出来了,我以为只要妈妈不跟我提起,我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当他还是我的朋友,恋人。终于还是不能再自欺欺人。

妈妈让我发誓不再去见他,我照做了。如今横贯在我们之间的不仅有家庭背景,上一代的恩怨情仇,还有我父亲的性命。他们家现在正如日中天,只要没有我,他的一生必将前途无量,花团锦簇。

只是妈妈还想见一见爸爸,现在这样的情形,我知道很难,但还是去求了我最不愿意求的人,罗书言。我是在军区医院里找到他的,他因公受伤已经住了一阵子院了。他见到我第一句话是:“雨潇,我等你来求我等了很久了。”我在心里笑,我现在,人人都可以来踩一脚。

我开门见山:“我想见见我父亲。”他歪过头去,扬起嘲讽的嘴角:“周雨潇,你知不知道你们家现在的状况,来求我也要有个求的样子。”我二话不说就跪在他的病床前:“罗书言,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来求你,看在,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帮我一次,就一次。”他看着我,一言不发,过了好久,久到我膝盖都发了麻,他才说:“行,周雨潇,我就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帮你一次。”

罗书言的效率果然快,没过几天我就和妈妈一起去了一个特殊监狱,那里都是关押的全都是政治犯人。我看着冷冰冰的探访室,七月流火的天气里,我竟然觉得冷,父亲在战场上是拼了命的,如今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我和妈妈等在那里,盼望了好久才看见爸爸苍老的身影。爸爸一进门我们母女两就扑了过去抱住爸爸,可是没想到爸爸的身体已经坏成了这样,我冲着军警发火,爸爸拦住了我。我只有哭,只有哭,妈妈几度昏厥,爸爸嘱咐我好好照顾妈妈。短暂的会面很快就结束,这一次见面是违反规定的,我不知道罗书言费了多大力气,但在我心中除了愧疚,也有感动的。

妈妈又病了,罗书言帮我把妈妈送到了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和护工来照顾我妈妈,我很感激他,但是他就跟我心里那个他一样,我要不起,我谁都要不起。爸爸判刑以后,组织上对我们母女俩的安排也下来了,我们被安排到重庆农村劳动改造。走之前,他来找我,我躲在屋里不能见他,妈妈用怨毒的眼神看着门外,我就坐在窗户边上看他,他固执的站在院子里不肯离开。他知道一切,我也知道一切,可惜这就是宿命,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最后他父亲的警卫员强行把他带走了,他挣扎了好久,却只能被带走,他对我喊:“我在北京等你。”我连哭都不能哭,妈妈在看我,她靠着仇恨支撑着生命,我不能再伤她已经积毁销骨的心。

我和妈妈去了重庆,组织安排我们在梁平县的一个小村子里,那里的山高的如同在云端一样,树也很绿。每天我都和妈妈在地里干活,我学过水利工程,夏季汛期的时候我还能派上点用场,村委会有时候也会让我去帮忙写写文书。就这样过了两年,文化大革命突然来了,农村里来了好多下乡的知青,形势也突然严峻了起来,我和妈妈的身份被暴露,连平时和蔼的村民们都变得面目可憎。他们把妈妈绑在山上的岩洞里,把我就绑在洞口,我只能朝里喊话,可是我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们连一口吃的都不肯给她。山上野兽那么多,我几乎被吓得神经衰弱。在被绑了两天两夜之后,一个砍柴的年轻人来救了我们,他手里拿着猎枪,对那些红卫兵怒目而视,在我眼中,那一刻,他就是个英雄。

半年后,妈妈的身体坏的不能再坏,当爸爸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妈妈再也支撑不住,在一个夜里走了。我把妈妈埋在了最高的山上,希望她能与爸爸遥遥相望。那个救我的年轻人叫邱明发,在那之后对我们很是照顾,妈妈的后事也是他帮忙,我心中感激不尽。但我知道我的心已经死了,那二十年,仿佛是前世的一个梦。我改了名字,周永怀,永远怀念,永不再见。

1970年我和明发去镇上的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他们家一直都是农民,家庭成分好,而我顶着汉奸女儿的名义嫁给他也算是一种幸运。明发老实憨厚,对我一直很好,只是家庭贫困,为生计所迫,我每天都到山的另一边挑煤走几十里路到另一个镇上卖,来回只能吃一个面馍,这样艰苦了多年,我们分到了几块田地,终于可以好好安定下来种点粮食,生活勉强可以过。后来我们生了两个儿子,文化大革命也过去了,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儿子出去工作之后给我们老两口买了一台电视,我摆在床的对面。有一天看中央新闻的时候,他的身影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原来他已经做到了那个地步,新闻报道里他总是在开会,在讲话。他的样子没有怎么改变,还是当年一样,挺拔的跟一棵树一样。我想起他最后给我说的那句话,我在北京等你。他真的留在了北京,再未离开,而我再也回不去。1996年,他亲自给我父亲平了反,我在电视机前痛哭流涕。后来的多年里,我们家的电视只有中央一台,有一次我看见了他的夫人,与他并肩出现在镜头面前,而我在电视面前微笑如初。

岁月无情的溜了过去,孩子们已经成家立业,我依旧每天七点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他,有时候有他,有时候没有他。我想,我们就这样一起变老罢。我头上的白发多了起来,身体也渐渐坏了,2000年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生了病,常常疼的死去活来。我心里就想,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可还是不甘心,我还没有在电视上看够他,我甚至想,他下乡考察的时候或许会来这里呢,或许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们还能见一面呢。2005年,我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好久好久了,但是电视里的他连白发都没有,我越来越经常的对着电视自言自语。病情越来越严重,我时常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身处于哪里,仿佛还是63年我们一起在学校里学习,我们都是水利工程系的,经常会在教室里遇到,有时候他下课的那个教室就是我将要上课的教室,他坐过的位置也许也是我将要坐的位置,我们在门口擦肩而过,却又相视而笑。

2009年冬天,我去镇上买东西,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我对着谁都笑,仿佛我生就一张和蔼的笑脸。当我在一个糖果摊上停下来的时候,身体里仿佛有一阵电流,我全身都颤栗起来。他站在不远处,穿着黑色的大衣,灰色围巾紧紧包裹着他的脸,我轻而易举就认出了他,我怎么会认不出他,就算他伪装的怎样好,我都不忘记他的眼睛。我缓缓的走过去,望了望周围,他不可能独自来,警卫们穿着便装隐藏在大街小巷。他丢下了他的国家大事,只为了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干涸苍老的眼睛差点都要流出泪。他走向我,拉起我的手,我们走着相同的艰难的步伐,我们仿佛已经经历了前世今生。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什么也没有说,那些前尘往事,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们都老了,老到这把年纪,说什么都是多余,短短一个钟头,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感情,我们把小镇围着走了一圈,就像走完了一辈子。

2012年,我的状况越来越不好,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别人叫我我也听不见,我对外界已经没有反应,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当他从未离开。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死别: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明发小的时候就被阿爹吓唬,说山上野兽多,万不能往人少的地方跑。他偏就往那深山密林里钻,16岁的时候得到了一杆土枪,他兴奋的一夜都没有睡着,心想第二天一定的到山上打一只野猪下来。结果就出了事,在和野猪搏斗的过程中把手给伤了,幸好还是回了家,不过两手空空,阿爹当晚就收了他的枪,拿去给大伯藏起来。他自个儿生闷气,不吃不喝,阿爹把碗一摔:“你这个娃儿,跟老子倔什么倔,老子当年横的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是呢,整日里无所事事,有本事出去闯闯?”他赌气的呸了阿爹一口,结果阿爹拣了地上的扫帚就开始揍他,他心里更加生气,都16岁了,还挨爹打传出去他还怎么过日子?

第二天就收拾了东西往县城跑,找到一个在工厂里做工的表哥,表哥一见他就嘿嘿的笑了:“小崽崽,被爹打了就来离家走了?毛还没长齐全呢。”他把脖子一横:“我是出来找事做的,毛主席说过,要团结一心建设社会主义国家。”表哥又笑了:“不错啊,还能拽两句毛主席语录啊。”玩笑过后还是带他去见工。工头一看他瘦不拉几的,叭了几口烟对表哥说:“就这身板,能行嘛。”表哥极力赔笑:“行,别看瘦,有的是气力。”边说边拍了明发的背。工头留下他,他就和表哥一起搬货,一干就是一天,中午的饭就是两个馒头加咸菜,有时候晚上能吃上豆棒炖猪肉,就这样连干了几个月。他请了几天假得意洋洋的回到乡里,把几十块钱摆在阿爹面前,胸膛挺的老高:“邱大林,你看好了,这就是我出去闯来的!”结果还是一顿胖揍:“敢叫老子名字,你几斤几两啊,就几十块钱,你抖个屁!”明发又灰不溜秋的回了县城,发誓要干出个名堂来给他阿爹看看。

后来在县城他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时候的工人们都穿着白衬衫,骑着自行车,在大马路上呼啸而过,他看了羡慕的心痒痒。挣着了钱就立马买了一辆,自己也骑着车在大街小巷呼啸而过,对那些小姑娘吹口哨,小姑娘们在身后骂他小流氓,他全不在意,得意洋洋的走了。在工厂里他认识一个小女孩,关系处的不错,表哥说他闹恋爱了,他不屑的笑笑,闹恋爱那是有钱人的事,我这个穷小子能讨上媳妇就不错啦。

在县城里呆了好几年,始终没闯出什么大名堂,表哥都回乡里结婚去了,他也觉得没意思,又灰不溜秋的回了农村。阿爹把猎枪还给了他,他依旧在山上钻来钻去。直到全国闹起了什么文化大革命,他没有读过几本书,也不认得几个字,不懂什么叫做文化大革命,也跟他没啥关系。阿爹现在仍然会吓唬他,山上有野兽呐。家里面也开始给他找结婚对象,他都不满意,毕竟是在县城里工作过的人,总觉得这些女娃儿都乡气的很。他爹又要揍他:“咱家世代都是农民,你要咋样,找个小姐啊,做梦吧你!”

又一次他去山上打猎的时候,听说山那头正在批斗反革命,他就去凑了个热闹。没想到这些人这么狠毒,把可怜的母女俩绑在山洞里,这么折磨人,他脑袋一热就冲了上去,村民们骂骂咧咧要打他。他直接就把猎枪扛起来对着他们:“再上来一步啊,来啊,谁来我打谁!”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英雄。戏文里不是总是说英雄救美嘛,他现在就是一英雄,身后就是一美。他一路把这母女两送回了家,看见她们家的时候心想这哪是住人的地方啊。所以爬到屋顶上把破洞都修好了,豪气干云的对那姑娘说:“以后有困难找我,这帮人再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号。”说完就扛起猎枪留给了姑娘一个潇洒的背影。

回家的路上他心里喜滋滋的,老爹总说山上有野兽,没想到今天在山上找到个姑娘,嘿嘿。要到家的时候才想起,哎呀,名字都没告诉人家姑娘,还叫人家有困难报他的名号,真的是宝器。后来他担心红卫兵再找姑娘麻烦,常常跑姑娘家去,见姑娘母亲病怏怏的,他就在心里犯小心思,这还带着一个多病多灾的老人,估计老爹也不会同意,这可咋子办。

明发知道姑娘名字的时候,高兴的简直合不拢嘴,一直在嘴里念:“周永怀,周永怀……”足足念了一整天,他爹骂他:“神叨叨的,念咒呐。”他心想,可不是咒么,以后姑娘的名字就跟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一念他就听话了。后来姑娘母亲逝世了,明发自告奋勇帮忙办了后事。不久之后他就想,这时机到了。他把永怀叫出来说:“小周同志,咱们认识多久了?”小周想了一下回答说:“八个月了。”他吞了吞口水说:“这八个月的相处,你就没觉出点什么?”小周低头思考了一下,说:“你想干嘛你直接说。”明发心里一激动,脱口而出:“我想和你结婚。”小周说:“好啊。”

明发回家的时候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偷喝老爹的酒,醉的晕乎乎的,一脚一脚的就像踩在云端上一样。他以前听县城里的时髦男女说天堂,他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现在就像是在天堂里,心口还有一块冰糖慢慢融化,甜的他只想唱歌,于是在山间放开嗓子唱起来:

“石榴开花满山红

话得三姐甘灵珑

丢只古得老妹解

饭甑肚里蒸绩笼噢

哟嗬喂--

上的上来下的下

自从冇到过妹屋下

冇见妹子端条凳

冇见妹子筛杯茶

哟嗬喂--”

回家晚饭的时候就跟爹说了这事,结果他老爹把筷子一摔:“小兔崽子,你以为我不晓得嘞,我告诉你,那姑娘背景可复杂得很,就你?傻了吧唧的。”明发歪着脖子,横着眼睛:“老爹,我不管她背景复杂不复杂,我就是要娶她,不然你就让咱家断了香火吧。”他老爹往他脑袋上死命一拍:“死崽子,家里还有一头牛,自个儿看着办。”明发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

明发顺顺利利的结了婚,他表哥都眼红他:“娶这么一好看的媳妇,家里还没拖累,你小子真牛。”乡里都知道邱明发真牛,讨了个水灵的老婆。明发总是想着,现在成家了,该收收心为老婆孩子想想了,偏偏世道不好,县城里原先那家工厂都倒闭了,他在县城里游荡了半个月都没有找到工作,又惦记永怀在家里干农活辛苦,他回头望了望令他期望又失望的县城,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结婚前几年过的很是艰苦,永怀还要每天挑煤走几十里的路去卖,明发心疼的不得了,找人煤矿上找到了挖煤的工作,虽然辛苦,但生活好歹好了起来,永怀也不用去挑煤了。他每天呆在煤矿里,手和脸都是黑乎乎的,但想到永怀在家里等着他,他心里都是甜的。那几年他过的很快活,后来分到土地就没有再去挖煤,呆在家里男耕女织。后来才渐渐觉得不对劲,她永远都对他笑,可是她就像一口沉默的古井,了无生气。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明发大半辈子也没有想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们都老了,明发在永怀迷恋中央一台的时候,陷入了对编织篾条的迷恋里。他觉得心口的那块冰糖已经融化完了,只剩下苦涩。年老的时候坏习惯也暴露出来,他没再做过饭洗过衣服,就算永怀生了病,他都对家里不管不顾。春节的时候儿子媳妇们回来都说他,他只闷着头一声不吭。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互相越来越沉默,在外人面前又是另外一个模样。永怀的身体越来越差的时候,他还尽情的说出那些伤害她的话。

最后,她还是先他一步走了,看见她倒下的那一刻,他仿佛是跟着一起倒下了,送往医院之后,儿子媳妇们都渐渐回来了。可是他这一辈子心尖上的人再也没有醒来。后事办的很热闹,他一直都呆愣愣的,问他什么话他都只有摇头,什么也不知道。晚上就守在永怀的灵前,恍惚间又想起死去的老爹那句:山上有野兽呐。可是他没有找到野兽,却找到了个小姑娘,那是他亲手救下来的姑娘啊。他如愿以偿和她结了婚,却在她走之前都没有让她过上好日子,半夜的时候明发悄悄流下眼泪。

永怀入土之后,明发就生病了,发着高烧,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

瞧不尽镜里花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完)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浙江】吴潇《家里有一位女王》指导老师:舒行仁
末代爱情
爸爸给女儿的信“女儿,嫁人一定不要选这三种家庭”看完字字戳心
人一辈子,无非是一路的失去
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致敬
想起我彩云之南的娃们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