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酬友人
【唐】卢纶
看山独行归竹院，水绕前阶草生遍。
空林细雨暗无声，唯有愁心两相见。
这首诗应该和李端的那首《听夜雨寄卢纶》放在一起读，仅读一遍，就会被他们之间似淡实浓的情谊所感动。
卢纶，字允言，河中蒲（今山西省永济县）人，他有一个极响亮的名头——大历十才子之冠冕。虽然现今的人对之不甚了了，但在当时却得享盛名，《唐才子传》中称他“所作特胜，不减盛时，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深受唐文宗的雅爱。卢纶去世之后，文宗向宰相李德裕询问：“纶没后，文章几何？亦有子否？”李德裕答道：“纶四子皆擢进士，仕在台阁。”于是，文宗遣中使悉索其巾笥，得诗五百首进之。
名至如此，却不是横荡宦途的资本。
卢纶年少时，家境不是很好，世道又不安宁，父亲的去世成为了他心中刻骨的痛。旁无依靠，只得在舅舅家勉强度日，忧由心生，故而体弱多病。他在一首诗中自称：“八岁始读书，四方遂有兵。……禀命孤且贱，少为病所婴。”又在《赴池州拜觐舅氏留上考功郎中舅》诗中写道：“孤贱易蹉跎，其如酷似何。衰荣同族少，生长外家多。别国桑榆在，沾衣血泪和。应怜失行雁，霜霰寄烟波。”
天宝末年，卢纶步入长安求取功名，多不顺利，一场安史之乱又使他陷入尴尬的困境：“久为名所误，春尽始归山。落羽羞言命，逢人强破颜。交疏贫病里，身老是非间。不及东溪月，渔翁夜往还。”乱世之中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身，孱弱书生只好避于终南山下，闭门读书，希求着世事早些平定，以好再去长安应举。
然而，等到代宗继位，他真去了长安之后，却又要痛恨命运的天眼不开，接连几次的考试，他都未能及第。一事无成百不堪，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四海宦游。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学会了世故圆滑。虽屡试不第，人生与仕途皆不畅宕，但在诗坛却声名渐盛，交游遍地。大历年间，卢纶又来到长安，与吉中孚、司空曙、苗发、崔峒、耿韦、李端等交游唱酬，被称为大历十才子，受到宰相元载、王缙的青睐与推荐，并最终因此开始了仕宦生涯。卢纶交游的人物，除了元载、王缙之外，任过实职的宰相还有常衮、李勉、齐映、陆赞、贾耽、裴均、令狐楚，浑瑊、马燧、韦皋虽未任过宰相，却也是大权在握、在九五至尊那里说话极有分量的人物。其他朝臣、各级官员和名门子弟、诗人，则更加不计其数。
可是，交友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卢纶自是明白个中道理，处世再玲珑八面，再逢场作戏，始终都不忘在心中留一方寸余闲，专为盛放难得的挚诚。
所以当他在一个风雨的夜晚，突然收到友人李端寄来的诗信，心立刻褪去了浮夸的外壳，凸放出明润朗定的真挚。
李端（约743年-782年），字正已，赵州（今河北赵县）人。少年时曾居住在庐山，向诗僧皎然学习作诗。大历五年进士，曾任秘书省校书郎、杭州司马。晚年辞官隐居湖南衡山，自号衡岳幽人，亦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他最有名的诗当属那首《听筝》了，“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活泼少女的清纯可爱，刻画得惟妙惟肖。
他与卢纶是相见恨晚的知己，在风雨之夜想起了他，便写诗相寄，信上如是写道：
暮雨萧条过凤城，霏霏飒飒重还轻。
闻君此夜东林宿，听得荷池几番声。
萧条的暮雨，飘洒在凤城的大街小巷，或者亦可理解为我在暮雨萧条的时候来到了凤城，但不管如何，听着飒飒的苦风，看着霏霏的阴雨，心头欲重还轻，不知不觉，想起了至交好友，听说你今夜借宿在东林，那里也应该是淅沥风雨缠绵心头吧，这一晚，你听那雨打新荷的清亮，是否也想到了我？
想到了，肯定是想到了的！
风雨中得来故人音信，此番温情有几人能够消受？卢纶接诗信之后，感念在心，挥笔酬和了一篇。
我独自看山，独自行役，又独自归来幽竹静院。积水空明，竟已涨到了阶前，青青碧草也暗滋暗生，爬满了一地。空林细雨，细听无声，可是我却看得明晰，你我心内都有一丝莫名的情绪缠绕不断。
空林细雨暗无声，这细雨必是寂静地聆听过，不然，怎么会知道它有声无声？“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该是怎样的细腻情怀，绮丽景致？
全诗娓娓说来，没有“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的撼人心魄，没有“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哀婉，似不带任何感情，却自有一股缠绵的意味。韵脚用仄声，又无端多了几分曲折婉转和回环往扣。
此刻，卧听风雨的卢纶，应是记起了当初的别离，时令当是寒冬，遥望故关，满眼皆是衰枯的野草，迎着凛冽呼啸的北风，兀自瑟瑟抖动。四野苍茫，尽是凄凉，这时的离别，怎么能够不伤怀动情？
远处的天空，阴云密布，天幕低垂，依稀望去，前方的去路似乎要伸出寒云之外一样。那里，是不是不再这般阴冷，这般难挨？那里是不是万里的晴空，暖日和风吹拂人面？可是，只怕那里是更加的寒风如刀，深切入骨，抵死凄冷。故人走后，渐行渐远，独留自己在旷野之中，极目四望，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偏偏这时，天又下起雪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只好转身归去，再不见故人的身影。
别后的日子，行役羁旅，皆不得空闲，屈指算来，不着意间就快经年。这些时候，虽然时常有过思量的念头，却没有一方心田来供它滋长，一次又一次地将之溺死。然而，今夜故人的一纸书信，又苏醒了惦念的种子，窗外一帘细雨，浸润过来，得以宁静地看它繁衍蔓绕，直把荒芜淹没。
有多久，再没有过这般的沉静心思？孤灯一盏，火头如心旌摇曳，荡漾着醉人的暧昧，噼啪刺啦一声，灯花炸裂，迸溅出一星苗头，恰若梦中的流星，瞬间湮灭于深沉浩渺的夜色。而此时的夜，再看不见任何的物事，没有芭蕉不展的丁香结，没有夜来霜坠的梧桐叶，只有一片浓郁的黑，辨不出故人的方向，望不到故人窗前那盏同样游离的灯火。
虽然一切都已经隐匿在夜色之中，只是依然可以想象得见竹林中的细雨，千回百转的婉转柔美，梦幻般的灵动轻盈。侧耳倾听，晶莹剔透的雨点，滴答在青苍修竹之上，有着别样的情韵，不含一丝杂音，妖娆而动人。
如此时刻，你我本应连床夜语，可是江湖漂泊，来来往往，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幸好，一番风雨路三千之后，我们还可以书信往来，诉说别后的情状。虽然没有杯酒对饮的痛快，却可以沉下心来，真切体味到故人的意浓，知己的情深。
下一次落雨的夜晚，你我会想起谁？想起了，那就应是知己，多日不见，是该问候一声了！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