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菲｜“形天无千岁”与“刑天舞干戚”

管

锥

杂

录

《读山海经·其十》异文说

文｜田晓菲

节选自《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

读山海经·其十

精卫衔微木／石，将以填沧海。

形夭无千岁，猛志故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何复／不复悔。

徒设／役在昔心，良晨讵可待。

一

据《北山经》：“（发鸠之山）有鸟焉，其形似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几处异文把这首诗变得复杂起来。诗的第三句被北宋的曾竑径改为“刑天舞干戚”。曾集本在《读山海经》组诗末尾录人曾竑写于1124年8月26日的附记：

且疑上下文义不甚相贯，遂取山海经参校，经中有云：刑天，兽名也，口中好衔干戚而舞。乃知此句是“刑天舞干戚”，故与下句“猛志故常在”意旨相应。五字皆讹，盖字画相近，无足怪者。闲以语友人岑穰彦休，晁咏之之道，二公抚掌惊叹，亟取所藏本是正之。因思宋宣献言：校书如拂几上尘，旋拂旋生。岂欺我哉！亲友范元羲寄示义阳太守公所开陶集，想见好古博雅之意，辄书以遗之。宣和六年七月中元临汉曾竑书。

曾竑的改作，被视为一大发现，他的两位朋友“亟取所藏本是正之”，这倒正好从侧面说明了当时陶集各本（包括义阳太守付刻的陶集）恐怕大都作“形夭无千岁”，“刑天”云云乃是曾竑的独家创造发明。这一发明在二十世纪的通行陶集版本中占据统治地位，几乎没有人再选择原来的“形夭无千岁”作为正文了。唯逯钦立有所妥协，作“形夭舞干戚”，因为实际上“刑天”（意为断首）与“刑夭”（意谓形体夭残）在《山海经》天帝断刑天之首的故事里都可说通，而且两者在很多版本里根本就是通用并行的。

二

有时候，异文的产生过程比异文本身更有意味。曾竑的附记激起了后代学者的很多讨论。

早在南宋，周必大（1126-1204）已经提出异议：

余谓曾说固善，然靖节此题十三篇大概篇指一事，如前篇终始记夸父，则此篇恐专说精卫衔木填海，无千岁之寿，而猛志常在，化去不悔，若并指刑天，似不相续。又况末句云：“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何预干戚之猛耶。

周必大的说法虽然得到不少赞同，但是申曾绌周者往往有之，二说相持不下。

到了二十世纪，断头的天神成了这首诗的一个固定组成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必须“归功”于鲁迅。鲁迅曾在一篇文章里谈到现代的古典文学选本，他要说明的观点是，有些文学选本为了维持陶渊明“静穆”形象的一致性，会特别剔除那些和这一形象有矛盾的作品。他举出陶渊明这首诗的开头四句作例子，用的正是经过曾竑修改过的“刑天舞干戚”。在另一篇文章里，鲁迅又说：“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和陶渊明一样，鲁迅也成为中国文学偶像，他对陶渊明的看法也就成了二十世纪很多中国学者评判陶渊明的准的。陶渊明被视为“斗士”，刑天最好地体现了这种“斗士”精神，甚至好像是被压迫阶级的代表，对天帝进行抗争（天帝实际上就是黄帝，这一点却很少有人特别指出）。鲁迅以为陶渊明并非浑身是静穆的观点固然不错，但是似乎没有必要把刑天抬出来作为证据。就以这首诗而论，正如周必大所说，即使它专写精卫衔木填海，形体夭亡而猛志常在，也同样可以表现一种执著不灭的精神。

三

这首诗真正难于解读之处在第三、四联。如果我们依从陶集旧本而不是曾竑的改写，则“同物”可以理解为“同于物”（“同”犹“托体同山阿”之“同”），换句话说，指女娃溺死东海、化为精卫。“同物既无虑，化去何复悔”意谓女娃既已化为自然界中一物，就不会再有人间的烦恼，因此，又何必悔恨她的物化呢。诗的最后一联则说，尽管精卫决心报复夺走她生命的沧海，实现愿望的“良晨”却不会到来。这样的解读没有“斗士”的解读那么昂扬，可是我们应该看到，“斗士”的解读原是断章取义，只是建立在诗的前四句之上，从来没有把全诗考虑在内。夸父与精卫确乎都是意志顽强的英雄，但是这两首诗都必须放在组诗的整体语境中才能获得完整的意义。

在组诗里，诗人对死亡、不朽和宇宙无穷尽的变化进行反思，这两首诗正是组诗整体框架中的转折点。和西王母不同，夸父、女娃的生命不但会终结，而且他们都是怀恨长逝的。从诗人家宅四周鸣啭的众鸟，到为王母取食的青鸟，再到色彩斑斓、“白喙赤足”的精卫，不平的情绪在逐渐增强。在下一首诗里，更是出现了真正凶猛的恶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