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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园悲歌|李元洛:《绝句之旅》摘选(二)



编者按:

李元洛先生以诗论与诗评鸣世,亦以“诗文化散文”名世。其诗文化散文集《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风行多年,不断再版。今年二月,三书经校正修订,易名《唐诗天地》《宋词世界》《元曲山河》,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印行新版。《绝句之旅》《清诗之旅》,则经作者校订后,由上海东方出版中心新版印行。此二书承出版方授权本平台,共择发八篇,每周一篇,于八、九两月刊毕。读者如一读钟情,可网购全璧,握瑜怀瑾,不亦快哉!


《绝句之旅》摘选(二)


沈园悲歌

天下的名园多矣,有的是帝王的禁苑,如北京的颐和园;有的是官宦的园林,如苏州的狮子林。或堂皇富丽,或典雅幽深,它们大都是以曲水平湖、楼阁亭台的自然与人造的景观取胜。而浙江绍兴东南隅禹迹寺南、洋河弄内的沈园呢?它本来称为“沈氏园”,是南宋越中大族沈家的私人花园,虽然不乏小桥流水、林木假山等必具的园林之胜,但却是因杰出诗人陆游的一曲悲歌而名动古今,历时八百余年而不废。这在中国的园林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异数而为其他园林所望“园”莫及的了。

绍兴十四年也即一一四四年,年方弱冠的陆游和他字蕙仙的表妹唐琬成婚。一方少年才俊、诗情横溢,一方饱读诗书、秀外慧中;一方是绝世伟丈夫,一方为绝代好女子。何况他们原本青梅竹马,又复亲上加亲,从爱情的性爱、伦理之爱与审美之爱的三层次而言,他们本应该是天地间的绝配,是真正的所谓“天作之合”。然而,他们不是生逢自由开放的现代,而是礼教森严的宋朝,唐琬没有得到陆游母亲的欢心,被棒打鸳鸯而终告离婚。这一桩个人的哀史与痛史,最早见之于陆游之后不久南阳人陈鹄的《耆旧续闻》。此书记载汴京故实及宋室南渡后名人言行甚多,其中就说“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并且记叙了陆游离婚后不久在沈园与唐琬邂逅,唐琬“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陆游悲怅交集,写了有名的《钗头凤》一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虽然语焉不详,但我们仍然要感谢他为这一悲剧写出了最早而可信的剧情提要。陆游之后数十年,周密在《齐东野语》中记载得更为具体详细:“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又赋二绝云。”至此,剧情提要已丰富为故事梗概。不过,比周密大四十多岁的诗人刘克庄在他的《后村诗话》中,却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令人分外怆然伤感的信息:陆游的老师是诗人曾几,曾几的孙子又受学于陆游。对陆游的《沈园二首》,刘克庄“旧读此诗,不解其意,后见曾温伯言其详”。“其详”的内容之一,就是没有他人所述的遣致酒肴、互通心曲的细节,而是“一日通家(“通家”大略为家庭亲戚聚会之意,据云唐琬的后夫赵士程乃陆游之中表亲。——引者注)于沈氏园,坐间目成而已”。也就是囿于封建礼法,他们根本无法像现代人一样交谈致意,只能眉目传情达意,只好“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陆游十八岁时认识曾几,自称学诗从认识曾几的那一年算起,删定旧作成《剑南诗稿》,第一卷第一首便是《别曾学士》,诗集中多次追述从曾学诗的经过,八十四岁那年还梦见曾几,《梦曾文清公》诗中就有“晨鸡底事惊残梦,一夕清谈恨未终”之句,而诗集中也有赠其孙曾温伯之诗。曾几祖孙对陆游知之甚详也甚深,曾温伯所言,当得之于祖父和父亲的说辞,乃第一手材料,十分可信。“曾温伯言其详”如此如此,更符合特定时代、特定人物的规定情境,也平添了这一悲剧的凄怆色彩。可惜刘克庄限于诗话形式,同时也未能超前预见后人的好奇心态与求索心理,故记录得十分简略,语焉而不详。如果是现在的我,就会对曾温伯实行人盯人式的贴身采访,并且一一记录在案,写出详尽的对话录或访问记,让后世的读者一代代接力般地把卷捧读。

绍兴的沈园,我多年前来瞻拜过一次,写有《钗头凤》一文以记其事。不久前一个秋日的午后,接过八百年前陆游驿传过来的诗柬与请帖,我又一次远从湘楚而至。旧地再游,重读那至性至情、缠绵悱恻的往事,重温那作者刻骨铭心、读者感怀不已的诗篇。

一跨进沈园的门槛,恍兮惚兮,我便仿佛回到了八百年前的南宋。园中有一泓宋代的池塘,沿岸杨柳依依,枝条垂拂,它们是想从水中捞起遥远的往事和丽人的倩影吗?园内枫叶流丹、檞叶已黄,红的仍然是她的心血、黄的仍然是他的哀伤吗?题写《钗头凤》的那堵粉墙呢?世事沧桑,在陆游题壁之后,沈园多次易主,先变成了许氏园,后又成了汪氏的宅第。据陈鹄记载,淳熙间他弱冠之年来游会稽许氏园,看到壁间有陆放翁的题词,笔势飘逸,而数十年间“寺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护之,今不复有矣”。陆游与唐琬相见于沈园并题壁,是在绍兴二十一年( 1151)春天,陆游时年二十七岁。“淳熙”,是宋孝宗的年号,从一一七四年至一一八九年,此题诗之壁犹在。陆游六十五岁回到山阴故里,六十八岁来游沈园,时在一一九二年,他写了一首七律,为《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枫叶如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从诗中看来,题词之壁四十年后就已非故物而成“坏壁”了,而陈鹄当时就说“今不复有矣”,我又到哪里去寻觅那原壁啊原璧,去摩挲顶礼放翁龙飞凤舞的手泽呢?不过,历史已非当年的原版,后人却可以复制,今日沈园正南的围墙边,新筑了一道断垣,其上以草书与行书分别刻有陆游与唐琬的《钗头凤》词,每阕寥寥六十个字: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真是令人黯然神伤的悲怆奏鸣曲、苦恋二重唱!据说这一截断墙,是用园中出土的宋代砖石砌成的,难怪那些砖石无一不老态龙钟,极具沧桑之感。然而,在其上再版的,在我心中呜咽轰响的,在中国诗史中永恒如星座的,却是虽然写于八百年前但却永远年轻的青春之歌!

在风雨如磐的封建时代,由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乱点鸳鸯谱而造成的悲剧太多太多,即使是当今之世,因种种原因而所嫁非偶、所娶非俦的也不在少数,正如老托尔斯泰在其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许是中外一理吧,明人黎举在《金城记》里移情于物而发奇想,他主张梅花娶海棠,柳橙娶樱桃。清人张潮在《幽梦影》里却表示不同意见,认为清高的梅只宜去聘问梨花,而海棠最好嫁给杏花,樱桃呢?她的上选对象莫过荔枝。而写《鸳鸯牒》的程羽文则由物而人,并且自充红娘,他一厢情愿地把历史上有名人物的既定配对重新打乱,务求英雄美女、才子佳人们琴瑟和谐,各得其所。才士不遇,红颜薄命,该是天地间最令当事人抚膺断肠而令旁观者扼腕长叹的吧?人生自是有情痴,生命中总要有一点痴,生命才有所寄托,何况陆游是一个大痴之人?他痴于诗,“三日无诗自怪衰”而“六十年间万首诗”,这一自白就是证明;他痴于国事,梁启超《读陆放翁集》说“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和“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这一他白就是写照;他也痴于初恋,痴于爱情。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而且唐琬在写下《钗头凤》之后不久即更加郁郁寡欢而辞世。恩爱的鸳鸯成了啼血的杜鹃,原本美好的婚姻短短两年即告离散,虽然美若朝霞却迅如闪电,陆游怎么会不人生长恨水长东地沥血而歌呢?

陆游怀抱恢复中原的雄图壮志,但不能见容更不能见用于机心深险、蝇营狗苟的当道。他东漂西泊,屈居下僚,国事天下事占据了整个身心,往日的爱情与创痛深埋在他的心底,犹如一坛陈年的苦酒,他不愿意去轻易启封,但有时也仍然不免触景生情,不足为外人道地自斟自饮。陆游的舅舅中有一位名叫唐意,唐琬即是唐意之女,故里在湖北江陵。唐意避难江陵山中贫病交加而逝,唐琬才不远千里投奔山阴陆家。陆游四十六岁入蜀,途经唐琬的故乡江陵,他“谒后土祠”,“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并赋《重阳》一诗以寄近愁远恨:


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
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寄寓在此诗中的隐情,只有深入地了解陆游的爱情悲剧及有关情事,才能领略。这首诗写“折得黄花”,诗人竟为之“断肠”,并只好“痛饮”消愁,如果不是深悲巨痛,何以至此?《剑南诗稿》中写菊花的诗,许多都与陆游、唐琬的爱情有关,如“秋花莫插鬓,虽好也凄凉;采菊还挼却,空余满袖香”(《采菊》)即是。最明显的是《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绝,这两首诗写于淳熙十四年(1187),陆游于权知严州军州事任上,时年六十三岁: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陆游十九岁与唐琬燕尔新婚,曾经采菊花为枕,并作《菊枕诗》传诵一时,那是多么其甘若醴、其甜如蜜的回忆!四十三年后于秋日偶然采菊为枕,却早已物是而人非了。此诗咏菊而实为咏人,我们已无法请陆游向我们细说当年菊花枕的甜蜜故事与旖旎风光了,那本来是不能强求他公之于世的个人隐私,而那首“颇传人”的题菊枕的少作,也未能流传于后世,如同一颗明珠在众人的传赏中突然失踪,使我们今天仍然不胜惋惜。但是,他的回想之情,凄然之感,断肠之痛,刻骨之悲,至今仍定格在上述两首诗中,令我每一讽诵,均不胜低回。而今日的一般读者,大都只知陆游写于沈园的那些追怀之作,而少知上述三首绝句。殊不知这些作品,正是多年前沈园词作最早的后浪,又是不久后沈园诗作最早的潮头。

在地方小吏的位置上沉浮,在西南从戎九年后于东南继续飘荡,六十五岁那年,陆游终于回到故乡山阴鉴湖边的三山定居,直至八十六岁去世。此地距城内不远,时间是更行更远,空间则愈走愈近,比起以前在东南的福建与西南的巴蜀,现在他与沈园之间几乎是“零距离”了。他每次前去城垣,总不免到禹迹寺登高临眺,或往沈园追昔抚今。独自尘封的悲怆的岁月一经开启,感情的强自压抑的闸门一经打开,除了也许已经失传的之外,我们听到更多地是至死而不衰的沈园悲歌。前面引述的七律“枫叶初丹檞叶黄”,就是他六十八岁时的作品,而最为人所熟知的,该是庆元五年(1199)他七十五岁时作的《沈园二首》了: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病骨未为山下土,尚寻遗墨话兴亡”,这是北宋李邦直题《江干初雪图》的名句,陆游在作品中曾多次化用,此诗亦复如此,虽然一咏家国,一叹私情,却同样感人。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则是曹植《洛神赋》中对洛水之神的绝妙形容,陆游用来赞美唐琬,也是情深一往。在这两首诗中,那抚今追昔之感,至死不渝之情,海枯石烂之意,你即使是铁石心肠,也该会为之心动。如果你本来就是一个多情种子,除了凌云的豪气,也有似水的柔情,那就定然会轻抚陆游的双肩,和他同声一哭了。沈园内有一泓较大的宋代池塘,还有一处其状为葫芦的葫芦池,相传池边桥畔即是陆游与唐琬的邂逅之处。我在柳岸池旁久久地徘徊寻觅,绿柳丹枫今日仍在临水自鉴,但不论是在岸上或是在水中,却再也看不到唐琬翩若惊鸿的身影,只有陆游的歌声不绝如缕,穿过八百余年的悠悠岁月隐隐传来,将我的心弦弹响并敲痛。



前人对陆游的《沈园二首》评价很高,但我以为清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说得最好:“无此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其实,不仅是《沈园二首》,陆游在此之后的相关作品,同样动人情肠。时间,真是一剂特效或长效的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吗?至少对于陆游它是失效的。有的人也重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年华的老大,也会逐渐淡薄,有如年深月久而褪色的黑白照片,但陆游的这一番痴情却老而愈烈,与他的生命相始终,好似陈年的醇酒,时间越长越为香洌。嘉泰元年( 1201)他七十七岁时作《禹寺》一诗:“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不久之后,他又有“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之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陆游八十一岁,他再一次梦到沈园,作《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早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次年,陆游又写了《城南一首》:“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时隔一年,他在八十三岁时作的七律《禹词》中,再一次叹息:“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上述三首绝句,均以沈园为中心,二为记梦,是“梦文学”中的佳构;一为记实,与记梦之作相映相照。三首诗念兹在兹,如同晚岁回首华年,仍然是年轻时悲剧的晚歌与挽歌。我真要感谢沈园当年的主人,他是出于同享自然福泽的良好愿望呢,还是睦邻友好于乡里?本来是私家花园,却在春天对外开放,既不要介绍信,更无须门票,于是让我们的悲剧的两位主人公有缘在此不期而遇,让中国的诗歌史平添一段永恒的佳话、一番永不褪色的异彩,让中国人的爱情有了一部绝不逊于西方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经典。

唐琬改嫁同郡士人赵士程,不久即恹恹去世,陆游则由母命再娶川人王氏,同居五十年,生下六个儿子。陆游对儿子钟爱有加,其情屡见于诗,但却没有一首给王氏的作品,我只发现“学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斟潋滟杯”一联提及,真是名副其实的片言只语。王氏死后,陆游作《自伤》一诗,有“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之句,虽云“伤人”,主要却是别有怀抱地“伤己”;虽然“哭人”,主要却是触景伤情地“哭己”。这,从他给王氏所作的《令人王氏圹记》也可见一斑:“呜呼!令人王氏之墓。中大夫山阴陆氏妻蜀郡王氏,享年七十有一。封令人,以宋庆元丁巳岁五月甲戌卒,七月己酉丧。袝君舅少俦、君姑鲁国夫人墓之南冈。有子子虚,乌程丞。子龙,武康尉。子恢、子坦、子布、子聿。孙元礼、元敏、元简、元用、元雅。曾孙阿喜,幼未名。”不仅简略未及百字,而且未提王氏之名,也见不到任何评价与追怀之语,比起陆游受人之请为不相干的他人妻室写的墓铭圹记,篇幅与分量都差多了。我确实有些为这位不知名的王氏不平,她其实也是牺牲品,一位悲剧人物,但陆游和她,大约始终只有婚姻而没有爱情,只有一纸冰冷的婚书而没有两心的热烈相许吧?

陆游的爱国是终其一生的,他对唐琬的爱恋也是终其一生的,这两种内涵不同而同样专注热烈的情感,像两条涌浪飞花的河流,一同奔泻到他生命的终点。前者,是千百年来传唱人口的那首绝笔之作《示儿》;后者,则是临终那一年的《春游四首》之一了: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最后一次春游,观赏了绍兴城外兰亭等地的风光,但他仍然不忘去沈园作最后的凭吊,写了这一首永别之诗。在《示儿》里,他还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他对于恢复中原仍然怀抱坚定的信念和殷切的期望,而对唐琬呢?他知道美人已经作土不能复生,而自己的生命也行将落幕,往事如烟,前尘若梦,日月匆匆而不堪回首。他的深创巨痛虽然因自然生命的消亡而解脱了,但却长留在他的艺术生命——永恒的诗章里,炙痛撞伤后代无数读者多愁善感的心。

正如当前一首流行歌曲所说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八百年余后,早已换了人间。快餐式的一夜情与逢场作戏的男欢女爱,成了世纪的流行病,不为权势与金钱所左右的两心相悦、坚如磐石的爱情,已经像最名贵的钻石那样难以多得,而陆游那种生死恋在当代更是几近绝版了。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故事,古往今来当然也并非绝无仅有,但他们的生死恋之所以分外动人心弦,是因为恋情的真挚、热烈与持久,而且这种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对象的香消玉殒,已经超乎男女性爱与夫妻伦理之上,而成为一种与精神的感应、慰藉与追怀相联系的上品乃至极品的爱情,近似于西哲柏拉图所说的“精神恋爱”。除此之外,还因为他们个人的小悲剧有国家的大悲剧为背景,陆游有儿女之私,更有博大的家国民族之爱;他固然儿女情长,却绝非英雄气短,他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如果只是一介蝇营狗苟的俗子,如果只是一个纯粹咀嚼儿女之情的凡夫,就绝不可能引起如此广泛而持久的共鸣。同时,陆游又是一代杰出的诗人,他的诗集中爱情诗极少,而且大都是写给唐琬的。他未能挽留逝去的时光,但却以美妙的诗章永远挽留了他专注的美好的情感。他手中如果没有一支生花的彩笔,就不会有那么动人的情词绮语芬芳和烫痛后世读者的心,而他的爱情故事,顶多也只是时间的风中那遥远缥缈的传说罢了。

有多少真正的爱可以重来?只要人间仍有超越世俗的真情,只要人们仍然有超越形而下的对高尚精神与灵魂的向往,只要民族的心头仍然供奉着永远的诗神,众生就仍然会钟爱陆游的沈园之诗。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一个秋晴的午后,我在沈园久久地独自徘徊,遐思默想。出得园来,时已昏黄,我问愈行愈远的沈园,问城中熙来攘往的行人和相拥而行的情侣,问茫茫大地无数窗口里的朵朵灯光。



李元洛:当代诗论家、散文家、学者、研究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多所大学兼职、客座、名誉教授,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一一古典诗词现代读本》《唐诗天地》《宋词世界》《元曲山河》(“诗文化散文三部曲"全新修订本)等诗学著作与诗文化散文著作约三十种。

 编辑/章雪芳  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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