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期
画论
大丈夫气：不图临难得古泉一人
居廉（古泉）是高剑父的老师，高剑父是这样描写这位古泉先生的：“时值粤乱（指李文茂起义及太平天国起义），张敬修办团练卫里，军以勇称，奉师檄词广西防剿，因聘居巢、居廉兄弟入幕府。师遂从兄转战桂林。时张军转战深入，敌势骤盛，被围匝月不下，又乘西潦决水灌城，危城欲破，张幕僚属逃避一空，独吾师效死勿去。张问何为不去，师曰：”公报国家，我报知己，两无憾矣。“是夕军牌牒调防，转驻既定，张敬修顾左右叹曰：”不图临难得古泉一人，真肝胆交也。“
不图临难得一人，众人皆鸡飞狗走，大概是人的本性。特别是中国，所以有鲁迅先生的透彻：“中国少有单身酣战的勇士，少有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事则作鸟兽散。”任何个人不同形式的“临难”，身边难得一人共风雨。
一位讴歌大自然的艺术家，用真、善、美陶冶自己和别人，大难临头，危城欲破时，想的是良知理想而不是自己的性命，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用性命去蹈道义更难。肝胆俱裂的时候，仗义多为屠狗辈，全体幕僚逃避一空，帐中只有效死勿去的张敬修、居廉两人，能不叫人肃然？翻遍中外美术史，如星载斗量的大师、巨匠，能遇此突发事件，如此独特表现的能有几何？
这是孟子所说的大丈夫气，又由黄公望、倪赞再演绎为士大夫气，再就是文天祥所说的“于人曰浩然”的浩然之气，这就是“中国精神”！美国人常常自豪于他们的“美国精神”，两相比较，“中国精神”也足令美国人折服、敬仰。岭南画派诞生在这种精神之中，它是由这种大丈夫的精神支撑着的，延绵至今，人才辈出，群体宏大，影响深远，归根结底是从这种精神出发的。存在有其理由，发展有其道理，处天下之正道，立天下之正位，合乎天道。
十多年前，有人批评岭南画派无足轻重，一是有人并没有下死功夫去研究；二是有人一知半解地匆忙“抢闸”；三是有人的传统“流品”意识作怪，仍是受那种因“过激”、“极左”不获罪，反得升迁的近代功利主义思潮运动所煽动。
“不图临难得一人”，因这句话想到那“无足轻重”的评价，这种“不图”的人生价值的重量是无法用功名利禄支渠计衡的。高剑父这株大树就是从居廉的人格土壤生长起来的，由他生发出这种“士大夫气”，继而产生“南蛮”广东从未出现过的，第一个影响深远的绘画派系，这是历史关口造就的一种必然性，老天爷终于眷顾充满希望的崭新的珠江流域了。
作者卢延光，广州市美术家协会主席，广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
重视艺术生活真实性
画作：居巢：《荔枝图》，扇面
时间：1853年作
收藏：广州艺术博物院
时代背景：是年，居巢42岁，居巢得张敬修保举，升任同知。初秋，居巢为张嘉谟作《荔枝图》。
评画人：陈继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博士，澳门）
黄般若曾指出居巢笔下的花以梨花的艺术为最好，其实荔枝也是不错的。《荔枝图》扇面属于居巢的鼎盛之作。此扇面无论荔枝的果实或是皮叶，均与现实景物一致，显然来自写生。居巢的艺术观点非常重视艺术生活真实性，如邓白所言“站在现实主义的绘画传统立场，一派狂怪恣意的积习”，这与当时画坛流行的形式主义思潮迥异。
值得注意的是居巢的画一般画得很慢，如果要在其画中寻求一种洒脱和利落，几不可得，但画作蕴藉秀美却扑人眉宇。可以想见，其在画叶子时是在和上些许藤黄的花青挞叶，在将干未干时注入少许的水，使叶的边沿有轻微的轮廓线，尽管其仍因需强调叶子的柔软度而勾上叶筋，但整片叶是自然鲜润的，而在画荔枝果实时，也以薄大红画轮廓，再注入少许粉，然后注入水，再将之稍为倾斜，令其色一边深一边浅而有真实感。
撞水加撞粉法
画作：居廉：《夜来香·黄蜂》
时间：1873年作
收藏：广州艺术博物院
时代背景：在居廉40岁（1867年）以后，居廉的绘画开始成熟，形成了自己的鲜明特色，并广泛大量使用撞水、撞粉法。自1867年至1897年的30年间，是居廉的创作高峰期，作品数量最多、质量最高，精品多出于此时。
评画人：韦承红（岭南画派纪念馆研究部主任）
这幅画的叶子使用了撞水法，稍稍露出的一点花蕊则是撞粉法，也是一幅典型居氏风格的佳作。在这幅画上，处处都体现出画家对生活观察细致，例如黄蜂造了个小窝，就很有一种独特的生活趣味。两只黄蜂匆忙地飞动，与叶片的安静宁谧恰成对比；重重绿色叶片之下，花蕊却色彩夺目，微微露出的一点却让人仿佛闻到了田园中弥漫的花香，一动一静、一亮一沉之间，达到了虚实结合，使得画面生动很多。这幅画的构图也很特别，叶子层层叠叠于画作的上方，中间却有大片的留白，整个构图不同寻常，却又井然有序。整幅画以小见大，充分展现了岭南地区的田园气息。
撞水法
画作：居巢：《含笑花图》
时间：1851～1861年间作
收藏：广州艺术博物院
时代背景：居巢于1856年由广西返回广州，后应张敬修和张嘉谟之邀与居廉同赴东莞可园居住了一段日子。居巢在“可园”时的生活条件比于广西随侍军幕或为官较佳，这无疑使他能以澄怀之心从艺，居巢的“可园时期”，也是其艺术的鼎盛时期。
评画人：韦承红（岭南画派纪念馆研究部主任）
这幅画是典型运用撞水法的一幅精品。在阳光的照射下，叶子总有亮面与暗面，画家在色彩未干时，从向光面注水而入，因为各个地方的张力不同，撞水的地方亮一些，逐渐向四周过渡，色彩被挤向叶子边缘而自然形成边线，从而显得水墨淋漓，层次丰富，自然生动。这幅画作的重要还在于它的题跋。题跋对大含笑花被误认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指出含笑旧有紫、白两种，白色为大含笑，紫色为小含笑，而世人以为只有紫色的为含笑。居巢又说“予从事写生，颇尚形似。暇时体认得之，或当不谬。”这鲜明地展现了居巢的艺术态度：首先要符合客观形态，然后在形似的基础上展现其神。
自辟蹊径的创造
画作：居廉《南瓜花》
时间：1873年
收藏：广州艺术博物院
时代背景：在晚清的花鸟画坛，石涛、八大山人的水墨写意逐渐被以任伯年为代表的“雅俗共赏”的花鸟画所替代。1865年居巢逝世后，居廉开始设馆授徒，并以此为生。居廉明智地选择了赋彩妍丽、工致清新而广为时人欣赏和喜爱的风格，也使得他的绘画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评画人：陈滢（广州艺术博物院副院长）
二居很少画繁密驳杂的东西，他们那面积不大的画面上往往只有单个或三两个动植物出现，构图十分单纯。二居的绘画虽然小巧而单纯，然而又是那么耐人寻味，引人入胜。如这幅《南瓜花》，画面只有一朵南瓜花和几片瓜叶、一株瓜蔓，此外还有两只草蜢攀援在花叶丛中。画面的景物清疏，但却充满了生气，从中折射出岭南乡野的瓜圃菜畦那竞肥争绿、花繁叶茂的景象。二居的“撞水”、“撞粉”法是非常有独创性的绘画技法。在中国花鸟画的历史上，自宋人的花卉小品到清代恽南田的花卉画，都不见有二居的这些画法。二居的这些技法，体现了二居自辟蹊径的艺术创造精神，在扩大中国花鸟画的表现手法方面是一个突破。这些技法，同时也是“岭南画派”独特面貌的来源之一。
美术批评
从材料出发看二居
一种被扭曲的学术怪胎
黄大德（广东美术史学者）：清末民初，居巢的画价高居居廉之上，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史料证明，政治、社会环境、长官意志、官场的更替及官员的籍贯、文化品位、媒体的炒作，对二居的艺术市场都产生微妙的影响。
从史料看，对二居作品的展示，在从上世纪40年代前都是在癸亥合作社和国画研究会中进行的。高剑父对《真相画报》和审美书馆，拥有绝对的编辑自主权，但只在《真相画报》作过一次介绍。1936年王秋湄和邓芬在居巢《紫梨画卷》的题跋中，对高剑父进行了“恶毒攻击”。于是在1940年香港《广东文物》展览和文集中才出现较多的二居作品的展示和高剑父等人的研究文章。这大概是为证明高氏新国画运动具有天然的正统地位和创新精神，但研究只集中在居廉身上。诚如王益论说，二居比起广东许多画人虽然名声不见得更隆，但因高剑父、简又文、李健儿在文字的张扬，使居廉名声似乎来得更响亮。这确是一种被扭曲的学术怪胎。但愿当今的画家、藏家、学者们紧记斯言：“艺术品以值钱多少为高低的标准未必公允”。以平常之心，去对待受各种因素干扰的市场行情。
引入西方和外销画水彩画技法
陈继春：从广州当时的画坛环境、居廉的交友收徒情况等方面分析，笔者相信居廉确实是曾接触西洋画，而且对之甚有好感，更在其花鸟画中引入了西方绘画中的水彩画表现方式，人物画又引入了西洋画的光影技法，从而创造出其过人的“居派”艺术。典型如1888年作的《岁朝图轴》，在题材上大胆创新，腊鸭的画法可能是先写其骨架，然后是由里向外将外形定下来的，其笔触就与西方水彩画或外销画中的水彩画相近。居廉的“撞粉”和“撞水”方法在绘画对象上所形成的艺术效果，就与西方绘画技法中的“高光”相称，居廉与“瓯香馆”（恽寿平）的区别是其在画中引入了西方的水彩画和外销画的水彩画的技法。
收藏拍卖
流通量大而价格偏廉宜
香港艺术馆的邓民亮先生表示，二居的作品，向来雅俗共赏，这些年来二居作品的地位虽有提升，但毕竟与古书画或京沪江浙名家尚有距离，故价格偏于廉宜，加上流通量大，因而形成鉴藏家与好事者每一二收藏，但专注二居者则属极少数。这些私人藏家之物，在过去数十年，因缘际会渐渐成为艺术馆之藏品。
旧址重访
十香园：人行末丽花间
十香园是岭南画派启蒙祖师居巢、居廉居住和作画授徒的地方（位于海珠区怀德大街3号），园内种有写生用的素馨、瑞香、夜来香、鹰爪、茉莉、夜合、珠兰、鱼子兰、白兰、含笑等10种香花，故名十香园。卢延光说，2002年时他来过十香园，当时相当破落，小园从末修葺过，杂乱的花草横七竖八。连十香园的牌匾也因为是文物，不敢也不能挂在大门口。居家的后人说，可能因为十香园小有名气，所以不时有一些小偷前来“光顾”，有时甚至连瓦片也有人偷。为了防范小偷，他们只好养了两条大狼狗，一同“守护”着十香园。去年11月时，经过大修后它重新开馆。现在看来，大修后更具古朴意味和美感，遍植“十香花”，重现了当年“月在凝枝梢上，人行末丽花间”的景象。
而十香园中，居廉授徒的地方叫做“紫梨花馆”。据二居的后人居玉华介绍，居巢花卉草虫扇面《梨花》中就有题款：“偶阅唐人说部，有紫花梨事潜，尤物不复见于世。戏拈一枝，倘所谓笔补造化者非耶！”自然界以白梨花居多，紫梨花是十分稀有的花卉，“紫梨花馆”的命名就缘出于此。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陈树人均曾学画于此。
十香园是二居从在广西待了22年返回故乡在祖居旧宅上新建的园子，在此之前，他们住在东莞可园。可园为清代广东四大名园之一，面积小而设计精巧，是岭南园林建筑的典范。创建人为张敬修，二居随其返粤后，客居可园十年，创作了大量精品花鸟画，那时是二居创作的高峰期。
画家生平
隔山派也曾雄霸一方
岭南题材一举突破前人窠臼
与他们的学生立誓获得一番成就不同，他们是甘于平淡的；然而因而一枝开出两花，跟随者众多，他们又注定在岭南画史上留下姓名；他们就是二居。
居巢，生于1811年，大他的堂弟居廉17岁。居廉父母早逝，后由居巢抚养，并教他绘画。两人同出一门，画风题材皆相近，世称“二居”。二居祖上是江苏人士，因先祖来广东做官，而落籍番禺县隔山乡（今海珠区江南大道南），因此时人又称居派为“隔山派”。
从现有画作看，二居画作以岭南自然风物，尤其是花卉、瓜果、草虫为主，所涉及的动植物种类达到百余种，他们所绘的水果、蔬菜、鱼虾，都是来自岭南花繁果茂的果基果园、豆棚瓜架、池塘河涌，全都是在岭南随处可见的物产，活脱脱一部岭南草木图谱“大全”；这也使得二居的绘画题材一举突破前人窠臼，而呈现独有的“岭南风貌”。
这种突破，既源于二居对家乡充满深厚的感情、对万物造化的热爱、善于从普通平凡事物中发掘艺术，又跟二居崇尚自然、注重写生、以造化为师、从自然万物中吸取养料的艺术主张有关。
文献记载，居巢工写草虫，时人问其秘诀，居巢笑答说，自己小时候喜欢把草虫“笼而观之”，就算看一个昼夜也不觉得厌烦；有时又怕放在笼子里的草虫神态不够淋漓尽致，又到草地上观看草虫的动态，“于是始得其天。”而高剑父回忆其师居廉画草虫时也说：“师写昆虫时，每将昆虫以针插腹部，或蓄诸玻璃箱，对之描写。画毕则以类似剥制的方法，以针钉于另一个玻璃箱内，一如今日的昆虫标本，仍时时观摩。”而认真观察的结果，使得二居笔下的花卉草虫细节无不惟妙惟肖，在画论中也多指出时人谬误，如含笑与夜合不同，春蝶与秋蝶不同等等。也许，正是因为秉持这种严格的写生态度，启发了二居创造性地发挥了“撞水法”和“撞粉法”。
“岭南画派”的艺术先导之一
而二居的影响，还不仅仅在于“撞水、撞粉”技法，居廉开馆授徒，不但培养了开创岭南画派的“二高一陈”，而且当时画坛另一主力“国画研究会”中也有不少二居的弟子或私淑弟子。据专家考证，十香园门下能在美术史上留名的杰出弟子就至少达30多人。清朝光绪年间罢科举提倡新学，设立新学堂，开设图画课，到上世纪20年代时，广东有近八成的美术教师都源出十香园，有些甚至被广西、湖南、福建等地聘为老师。而后来高剑父创办“春睡画院”，高奇峰“美学馆”，下一代的黄少强与赵少昂合组“岭南艺苑”等，使得岭南画派的传人与日俱增。
陈继春指出，“二居”无疑是“折衷派”或后来被称呼为“岭南画派”的艺术先导之一，同时也对“传统派”画人有无比的感召力，从这一意义来看，已见其流风之广，从而奠定了“居派”在花鸟画发展史上的地位。这一影响力更体现在其以后广东画坛的面貌和风格趋向，以及整个审美性格的嬗变等方面，有着更深和更广的持续性特征。因此，二居无疑是承先启后的人物。
画法分析
撞粉法：在写花瓣或者虫蝶的头颈腹腰时，先以浓淡笔一抹而过，在其色未干的时候，用白粉撞入色中，使粉浮在色的表面，令花瓣润泽松化。有时在粉未干的时候，用手将画架起，使画面倾斜，使得粉聚集一边，花瓣或者虫蝶的立体感便显现了。
撞水法：把水注入未干的色彩之中，主要用来描绘花卉的叶子和枝干，使其形成明暗变化。方法是以水注入色中，从向阳方面注入，使色彩聚于阴的方面，如此，则注水的地方淡而白，色重的地方就自然形成叶的边线，同时利用不匀的水渍，干后或深或浅，从而凸现叶面的凹凸有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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