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散文大赛一等奖：一群羊经过城市

作者：何开琦

九月的黄昏像一张薄薄的纸，覆盖在柳石路口。

已经是下班时间，路口的车辆增多了。每一辆车都是匆匆忙忙，风驰电掣，都在用烦躁不安的笛声叫着"回家！我要回家！"我是不用着急，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我的家。虽然我现在就坐在这个城市最豪华的别墅群里，抽一支甲天下的烟，看着一块一块的砖被我整整齐齐地码起，但我知道这些都不属于我，始终都是别人的。我的晚上将像一只蜗牛一样蜷缩在一排简陋的工棚里，那里算不算我的家？

就在我望着马路发呆的时候，路口的车流像被魔法镇住一般，凝固了。一群羊，缓缓地浮动在路口。

是的，是羊！一群羊在涌入城市，让时间和车辆一起停顿。我看见一只蓄满胡须德高望重的公羊很绅士地率领几十只母羊穿梭在汽车的空隙里，虽然它们没有城市人的花枝招展，但黑白相间的格调永远是我心中最美的颜色。因为这种颜色在我的生命里让我激动又惆怅过三年的时间。

三年正是别人读高中为考大学作储备的时间。起初，我也为这三年的荣光在中考的战场上作过屡败屡战的冲杀：第一年，父亲说"填个中专吧，找个铁饭碗。"结果分数差了一分（如果填师范或高中，我的分数都大大超过）；第二年，父亲说"填个师范算了，没有多少人愿当老师。"结果又差一分（如果填中专或高中，我的分数也大大超过）；第三年，父亲说"填个高中吧，以后可以考大学。"结果还是差一分（如果填中专或师范，我的分数仍然大大超过）。我就是这样被命运捉弄折腾得遍体鳞伤。最后，父亲对我说"既然你考不上高中，就回来放羊吧，以后别人出国留洋，你就在村子里留守你的羊。"

当父亲把三十只山羊和一根牧羊鞭交给了我，我心里的那一种激动就像风吹过稻子，暖暖的感觉像花一样绽放。我把羊赶到鬼子坳向阳的山坡上，看着羊群出没在苜蓿和三叶草丛里，母羊蠕动的声音和小羊咩咩的叫声让我心旷神怡，1979年（羊年）出生的我，天生和羊有一种暧昧的关系，我怀疑我的上辈子就是一只羊，羊有跪乳之恩，所以我对父亲是绝对的言听计从。我每一天都在阅读羊，欣赏羊，欣赏羊的美（"美"字上头就是羊），欣赏羊的善（"善"的上头也是羊），品咂羊那与生俱来的吉祥与温顺。我喜欢关于羊的诗歌"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唐代，王维），还有"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元代，萨都刺）。我喜欢关于羊的音乐《高山上的牧羊女》（奥地利，舒伯特），还有画画《灌木林边牧羊》（法国，米勒）。我在《新约全书》里读到"我是好牧人；我认识我的羊，我的羊也认识我。"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圣徒得到基督的抚摸，卑徽的灵魂在阳光下激动得热泪盈眶。

《诗经》里说"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我每天都在梦想把三十只羊变成三百只羊。然而，我的羊总是经常地一夜过后就莫名其妙地减少。村长为了招待上级来的领导，把我的羊借走了，就像老虎借猪永远不还，而且把帐挂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害得我的经营入不敷出。当我的羊只剩下六只的时候，父亲就把它们卖了，把路费交给我，我就跟一批见多识广的老乡从村子里逃之夭夭，来到城市里打工。

那时候，我们像一群羊一样被包工头领着来到这个城市。当我们从逼仄的车厢争先恐后地挤出来，仰望城市的天空，一阵冷风把我的草帽吹倒了，满地滚动，我好不容易抓住它，却被一个穿得胡里花哨的青年踩住了，我拼命地扯，就是扯不动，却遭受花青年的一阵白眼"农伯。"　－－第一次进城，我就品尝到世态炎凉。但是，我要吃饭，要穿衣，要睡觉，世态再炎凉我也得找到工作啊。我先是进了一家制衣厂，谁知这家企业的老板是个黑心眼，每天叫我们工作十几个小时，而且没有加班费，很多工人都跑了，我也就跟着出来了，出来的时候连两百块钱的押金也不还给我们。我就跑到一个建筑工地打工，白天扎钢筋拌水泥，晚上住工棚叹辛苦。一天晚上，我们几十个工人围着一台黑白电视机看一部电视剧，看得津津有味，包工头不知去哪里喝酒回来，"啪"的一声就把电视关了，我们几个人和他吵了起来。第二天，我们几个人都被开除了。后来，通过一个老乡介绍我才来到这个工地。有一天，我和一个工程师聊天，才知道他和我是同一年参加中考的，当年他的中考成绩比我还低二十多分，但是由于他们那里的录取分数线比我们低，所以他上中专，现在当了工程师，而我却因为没有挤过独木桥，当了农民－－真不公平啊！我在心力交瘁的时候，总是想念在家乡与羊悠哉游哉的日子，想念山坡上的苜蓿草和三叶草，想念那里没有杂质的阳光。我总是念叨着《新约全书》里的几句话"主是我的牧羊人。我什么也不缺。他使我躺在青草地上，领我到安歇的水边。"这样，我的灵魂就得到了安妥，也不至于自寻烦恼了。

瞧！我的羊不是来了吗？那只颇有绅士风度的公羊率领几十只母羊从容地穿越了柳石路口，向着燎原路逶迤而去，引得我的目光有微微的颤动，禁不住尾随它们而去。

我亲爱的羊，你是从融水还是从融安来，是从柳城还是从柳江来？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可不是你们的家！我倒是很担心，你们认得红绿灯吗？会过斑马线吗？能听懂城市的语言吗？这里没有苜蓿和三叶草，你们怎么生活啊？我不得不提醒你们，城里人这段时间最爱看《狼图腾》的书，还爱唱"狼爱上羊"的歌，你们千万不要与陌生人说话，你们要互相关照冷暖相依，如果找不到出路就回到我们的乡下去，至少那里还有苜蓿草和三叶草。

不知不觉，黄昏褪尽，城市点燃了万家灯火。那只公羊轻轻地回了回首，眼角似乎有一滴清泪在闪烁。黑暗在悄悄将他们包围。

吃晚饭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打烂了一只碗。心里一蹬，急忙到燎原路去悠转，企图找到羊的影子。但我只看到冬冬羊肉馆，那里人声鼎沸，生意十分的火爆。我尽管掩面而泣，悻悻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