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自幼生在杭州青楼的可怜女子,像是流落在凡间的仙子,红尘万丈,一寸寸都是那样嘈杂冰冷,何况青楼又是最凉薄寡义、最虚情假意的地方。只是她还小,才只有十一岁,还不懂命运的狰狞多诘,仅仅是懵懂得感觉到有些人情冷暖罢了。
不过时间的早晚而已,等待她的将是像蓬草一样任人摆弄的屈辱。
他仿佛和杭州有着前生今世般恍然而又迷离的联系,不仅在杭州留下了至今仍是柳烟晴雨的苏堤春晓,还在那里的青楼将她收留在了身边。他只知道,这将会改变她一生的命运,让她从无助和绝望的深渊里重回人间,还原安静和干净的灵魂。但他和她却都不会想到,他们之间后来竟会相爱得那样缠绵悱恻和心意相通,犹如血肉一样不可分割,再轻微的撕扯,都会引发剧烈而铭心的疼痛。
他教她读书识字,她原本就是灵秀聪颖的女子,浸染了一身墨香,竟然脱俗清丽得让他惊喜。她从那个有着惶恐迷惑的眼神的可怜女孩子,变成了婉约楚楚、诗书自华的女子,变成了他亲手调教出来的款款解语花,往事已经毫无痕迹,她于是嫣然出尘。
他给她取名字叫朝云,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他一定是把她看做是神女一样的女子了,而他不也后来一直以楚襄王自比吗?这在他的诗词里俯首皆拾。
他又怎能不爱她呢?
她是将他看得最透彻通晓,对他理解得最深刻的人。他下了朝回来,饭后扪腹徐行,笑问身边侍女:你们知道我这一肚子装的是什么吗?众人答“都是文章”,他不以为然。她却说:一肚皮不合时宜。
他捧腹大笑。是啊,也只有她,才能明白他不肯同流合污、趋炎附势的坚韧和纯白吧,虽是笑说不合时宜,却是由衷的理解和敬佩。
江潮带月来云外,天籁和琴历耳傍。她是能将琵琶弹得犹如天籁一般的人,窗前明月,樽前落花,他是她一曲琵琶里魂游天外的醉客,就连他的弟子黄庭坚也忍不住写诗说“尽是向来行乐事,每见琵琶忆朝云”。
我官于南今几时,尝尽溪茶与山茗。他是爱茶之人,常因陪人喝酒而身心交瘁,为了减轻醉酒之苦,便要多喝浓茶,甚至专门寻找虎跑泉水、汲取江中清泠的活水煮茶。她在帘外燃起小炉,轻轻倒进瓶中专用的泉水,不一会儿,紫色的沙瓯里色如玉乳,轻涛微翻。然后她轻挽翠袖,稳步红莲,嫣然地将一盅茶香端到他的面前。也难怪素有“米癫”之称的米芾见她献茶后,竟然又痴又醉,愁妒齐生,欲去且流连了。
水连芳草月连云,苦被多情相折挫。她所有的生命时光都是为了能够陪在他的身边,服侍起居,整理诗稿,在那么多流落江湖、四海飘零的辗转日子里,不曾离开他一步。他又因贬黜将要去蛮荒满瘴的岭南,向她谈及此行艰难困顿,不忍她去陪着受苦。她听完眼泪就下来了,生气地说:难道我连给你端水洗手都不配?她执意要跟随着他,不论面对的是繁华还是荒芜。
她一生都没有夫人的名分,直到去世还是他的一个侍妾,那时对侍妾的地位规定极严,如果有谁胆敢将侍妾立为夫人,必受朝廷惩处,即便王公贵胄也不可获免。她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能够相守,就已经是她想要的全部幸福了。
他也对她爱之入骨吧,他是那么一个大而化之的男人,却能和她心意相通,举手投足间都能通晓对方的用意。岭南天气炎热,他亲手为她设计了遮阳帽;他和她的儿子不幸夭折后,她悲痛欲绝,他又接到朝廷的任命前往汝州,他向皇帝上书,要求在常州居住,只是因为她喜欢这里;她得了重病,他用尽解数,为其医治,甚至身为贬臣,却将君臣大礼置于脑后,把过去只有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生日及朝廷宴乐之际,自己才能写的祝寿“口号”送给她,一心要为她袪病禳福。
命运的暴戾和乖张却不肯成全他们与之偕老的心愿,她终于还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她是他凄凉晚年惟一的红颜知己,他又怎能不心如死灰?太多的生离死别,就连豁达放旷如他,也是承受不住。
西江月 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高情已逐晓云空。他为她写这首被人称作写梅千古第一的《西江月》招魂,离魂远逝,一切皆已成空。当年他写“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词曲,她唱到这里竟然泪满衣襟,哽咽难继,如今他余生再也不会听这首词曲了。
他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附近的松林之中,并为她建了“六如亭”。 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多像她临终时念着的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应作如是观。
此生如幻,惟一让我觉得真实的,就是我对你的爱。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健,狂风卷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
他说自己不忍心再到惠州西湖漫步,清晰的疼痛,远比模糊而遥远的念想要残忍得多。一语成谶,他又被贬到了海角天涯的琼州,真的就如那孤独的霜月,此后再也没对任何女性有过亲近之望。
留下我的千古诗名真的不是我的本意,赢了那些又如何?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是你的离去,是我最彻底的失败。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