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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 侠 杂 谈
(一)、三次浪潮

      上海评论家曹正文先生将港台新武侠小说划分为三个时代,即金庸梁羽生时代、古龙时代和温瑞安时代。

      在下看书一向慢而且细,不仅看前言后语,而且还详细研究书前或书后小字印出的相关出版信息(假如有的话),如字数、印刷本数、出版日期等。看得多了,渐渐觉出国内武侠出版,先后有过三次浪潮,正与曹先生所说的三个时代若合符节,暗相呼应。

      第一次是在83年到86年之间,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说如潮水般地涌进国内,到反精神污染时方才平抑下来(奇怪的是,这时候所能见到的武侠评论,也都只把金梁二人并称为武侠两大宗师〕;第二次是在88年到89年,仿佛天上突然掉下个古龙,一夜间满地都是古龙小说;第三次是从92年开始,温瑞安的超新武侠小说大行其道,几至泛滥成灾。

      在下始终想不通武侠出版的这三次浪潮究竟与曹正文的论断有何关系。曹先生的论断是在89年作出的,其时还未到第三次浪潮。或许第三浪潮根本就是由他的这一论断引发的?

      到了94年,在武侠小说出版上又出现了一个新动向,几套精心设计、具有正式版权的专集丛书纷纷出笼,如叶洪生主编、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台湾武侠小说九大门派”,胡正群主编、学林出版社出版的“港台武侠精品大展”,以及三联书店的“金庸全集”。叶、胡二人都是台湾最著名的武侠评论家,他们所编的集子自然都有一定的权威性,对国内读者的导向作用很强。只是在名目上,叶先生为了江湖味而硬凑出来的那些“门派”,实在有些牵强。

(二)、偷梁换柱

      武侠小说作家太多,除了象在下这样的铁杆武侠迷,一般人能记得的武侠作家名只怕不超过十个。于是为了增加销路,便有许多出版社在出版不太出名的作家的小说时(当然,没有正式版权)将作者改名换姓,鱼目混珠。高潮时坊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金庸著”、“梁羽生著”以及后来的“古龙著”都是冒牌货。

      因为金庸的武侠小说一共只有十五部,自从85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副用书名首字串起来的对联在国内报章上广泛披露后,对武侠迷来说区分真假金庸便再不成问题。这时出版商们大概也觉得应当有所收敛,便渐渐少了“金庸著”;可是随后就出现了“全庸著”,利用笔划的近似,既不侵犯金庸的权利,又能糊弄粗心的外行,渐渐形成了一股风潮,席卷整个武侠出版界。几年下来风气所及,“金唐著”、“吉龙著”、“巨龙生著”之类层出不穷,武侠迷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去年曾偶然注意到一本“金庸新著”,“金”字与“庸”字、“庸”字与“新”字之间距离相等,“著“字隔开了些,本也不以为怪,可是后来仔细一想,不禁拍案叫绝。一般人看到这四个字,自然会认为这是“金庸”的“新著”;可是日后万一金庸自己或别的什么人上门理论,出版社完全可以说:“我这是‘金庸新’的著作,作者名是‘金庸新’,碍您金庸什么事了?”悟通了这一点后,益发注意这类“新著”,果见越来越多的“XX新著”把“著”字隔了开来,不由赞叹:中国的聪明人,太多了!

      依此类推,“XX巨著”、“XX力作”之类,都可作同样的文章。

      记得曾看过一部85年出版的《飘香剑雨》,上题“金庸著”,其实这是古龙的早期作品中写得还算不错的一部,只是当时还在第一次浪潮,国人尚不知“古龙”为何物,出版商套上金庸的名字情有可原。

      但就在前年,有一次在书摊上看到一部《菊花的刺》,标题下赫然竟是“全庸著”,不禁失笑:什么嘛,太老外了!这明明是古龙遗著,就在封面上实打实大书“古龙遗著”四字多好,多吸引人,偏要学人弄这么一个又土又老早已失效的“全庸著”,十足十二百五一个。可见中国还是有蠢人的。不过说实话,《菊花的刺》一点也不好看。

                         (1995.6.22)

(三)、潜龙勿用

    古龙其人才华横溢但用心不专,从他的小说就可以看出来,说二忘一,丢三拉四,整个一马大哈。妙就妙在他有急智,每在关节处突出奇兵,蒙得读者晕头转向,也就不去注意他的那些漏洞了。

    有一个很出名的传说,说古龙刚出道时写小说往往并不写完,只待一拿到稿费,立马开溜,花天酒地去也;等到侠踪再现,却仿佛没事人似的,又提笔写新的小说,因此在身后留下许多未完的著作。幸而他的那些巅峰之作都还完整,不会让人太费思量。

    没写完的作品有哪些呢?因为古龙的作品前期后期各成系列,有些小说到结尾未交代完的情节,可以在另一部小说里找到究竟。只从一部小说本身结构而言不完整的,在下知道三部:《护花铃》、《白玉老虎》、《名剑风流》。前二者在国内可以看到的版本都是突然截断的,因而明显是未完作品。至于《名剑风流》,看似有头有尾,其实大谬不然,对古龙笔法有一定修养的人都可以看到,最后二章狗尾续貂、形同儿戏,绝对是业余作者代为续完的。

    这里提到了古龙的笔法。台湾的武侠文学,自63年陆渔《少年行》首开散文诗化先河以后,以古龙为武侠小说西化的集大成者。如今世间多以为,写武侠若是一句一段,则必是模仿古龙,其实未必;但是若要模仿古龙,则定须一句一段才行。

    光是一句一段,还不足以称古龙笔法。古龙的字里行间带一种特有的机智和气韵,这才是古龙笔法之神,那一句一段只是一个形而已。世间模仿古龙的作品多如恒河沙数,多数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惟两人除外:香港黄鹰,台湾于东楼。

    黄鹰的代表作有“大侠沈胜衣”系列和替古龙写完的“惊魂六记”系列。他的文字表面上与古龙区别很大,例如人物对话,古龙用“说”,而黄鹰用“道”;然其行文风采与谋篇布局深得古龙神韵,是“得意”而“忘形”也。

    于东楼则是形神兼备,活脱脱一个小古龙。这位于大侠当年号称“天下第一枪手”,两部用古龙名义出版的非武侠小说《绝不低头》和《枪手·手枪》(即《白朗宁》)都曾风靡一时。而他自己的武侠作品如“碧血黄金”系列,亦极跳脱飞扬,要是署上“古龙著”的话,若不对照古龙作品年表,谁都会信以为真。

    叶洪生评论道,古龙的黄金十年是66年到76年,这一段时间里佳作频频,此前此后则无甚可观,此言大体得之。早年古龙并没有自己特出的风格,在台湾的武侠圈子里不算太耀眼;至于他的晚期作品,那已明显是江郎才尽、力不从心了。一部《剑神一笑》写得其臭无比,难怪拍出的电影血本无归--奇怪的是,在下出国之前,居然一下子在书摊上看到了三、四种版本的《剑神一笑》,真不知国内那帮出版商是怎么想的。

    古龙写小说有一个很坏的习惯,就是喜欢反复套用同一素材。也许是因为赶小说时间太紧,偶然想出一段妙文,未经充分酝酿便匆忙写下了,结果发表后又觉得这样写不太好,就换一种方式,在下一部小说中再用一次。于是我们常可以在不同的小说中见到大段雷同的对话、议论或情节。也有些细节是习惯使然,故事发展到这一步,自然就那样写,条件反射似的。“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这句话不知在古龙小说里出现过多少次了,即使是最不爱看武侠小说的朋友,也能引用得滚瓜烂熟。

    古龙全盛时期的作品中有两个系列很引人注目,一是“陆小凤”,一是“楚留香”。不论古龙怎么强调两者的区别,读者还是会觉得过于相似。不是么?连所擅武功都同样是指功,只不过一个是“弹指神功”,一个是“二指禅”而已。两位风流倜傥的武侠007,在美人环绕中与邪恶势力斗智斗力,大展神威,真不知倾倒了多少读者与观众。从一个系列的总体结构来说,“陆小凤”较具匠心,前后六部看下来,开头的朋友一个一个地成了敌人,实令人悚然惊心。但楚留香已被郑少秋演活演绝了,所以对一般人来说,“楚留香”已是一个专有名词,“陆小凤”却还没有这样的地位。

    这里又涉及到人物的命名问题。在一般武侠小说(以及言情小说)里,男主角定然翩翩浊世,女主角必是国色天香,若能有一个漂亮名字衬托,塑造形象便可事半功倍。那么怎样的名字算漂亮呢?不外“风花雪月”而已。常见的是两个名词中间夹一动词,如“西门吹雪”、如“楚留香”,都有一种动态,能引发人的丰富联想;再有就是从唐宋诗词中巧截片断为名,如“叶孤城”,如“花想容”(《挥剑问情》女主角,顺手举的例子,与古龙无关),即使不看故事,也可以从名字想象,前者是一孤傲剑客,后者是一绝色女郎。

         (在下这一研究成果,可为世人取名之鉴乎?)

    顺便说一句,在下曾自撰武侠,为女主角取名“夏梦雪”,灵感源自琼瑶小说里的“李梦竹”,自以为很够境界了,不想随后就在各种小说中接连看到了“白梦雪”、“秋梦雪”的名字,只好苦笑摇头。取名都往这一条路上挤,冲突自是难免。古龙的《绝代双骄》里有个花无缺,好漂亮的名字,便容易让人忽略他爹的名字“江枫”。直到看到卧龙生的《剑气九重天》里男主角也叫“江枫”,而且以“枫红独占一季秋”相赞,在下方才省到“江枫”二字之妙,不过想到的是另一句:“江枫渔火对愁眠”。

                     (1995.6.29)



(四)、金无足赤

    金庸自然是武侠界不争的泰斗,他的作品部部辉煌,几乎无人堪与比肩。金大侠用十七年写完他的十五部武侠小说,又用十年把这十五部小说全部重新修订了一遍,有的甚至是逐字逐句地改,单是这份认真执着,不要说武侠界,便是放眼整个中国文坛,又有几人能及?

    当年曹雪芹呕心沥血撰红楼,“披阅十载,增删七次”,为中国文化史留下一份完美永恒的宝藏,金庸作品一共只修订过这一次,当然不能完美。从绝对数字来看,单单是对金庸小说的苛评批判,恐怕就要比所有其他武侠作家得到过的评论加起来还多。这是因为金学确实值得研究,有得研究,他的每一个段落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详察细考;一部百万言的小说,找出百八十个错误不足为奇。事实上,金庸迷对金庸小说吹毛求疵,全都是出于“爱之逾深,苛之逾切”的心态;如果不是金庸迷呢,走马观花匆匆翻过,却也没那么容易从他的小说里挑出刺来。

    在下曾反复把读过十几遍的“射雕”,在1957年奠定了金庸的武林盟主地位,是公认的超级名著,也是在下的最爱。每一遍重读都有新的感觉,新的收获,也都能挑出新的漏洞来。印象最深的是高考之前那个寒假发现的一个大大的黑洞,大到了使整部小说的时间结构陷于荒谬的地步,几位朋友一听之下无不咋舌:“天哪,郭靖这傻小子,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问题就在于郭靖的年纪,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到小说的尾章“华山论剑”,郭靖大约是二十出头,就算他二十岁吧(下文将会表明,郭靖的年纪越大,漏洞也就越大),小说交代,华山论剑是二十年一次,那么倒推回去二十年,第一次华山论剑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郭靖出生的时候。通过小说中几位人物多方位多角度的回忆叙述,我们可以整理出第一次华山论剑之后大致的情节线索:王重阳技压群雄,夺得九阴真经;与老顽童谈论真经的存毁问题;携老顽童远游大理,与段皇爷交换武技,在大理一呆大半年,其间老顽童还与瑛姑惹出了一段痴缠不清的纠葛恩怨;返回终南山后又设计装死重创了西毒,这才仙去。老顽童带着真经东跑西颠觅地收藏,路遇东邪夫妇,被黄药师骗去真经下卷,由黄夫人强背了去。黄夫人把真经默写了一份,后来却又被桃花岛的两位不肖子弟陈玄风和梅超风偷
走,黄药师一怒之下把其余所有弟子打折双腿,逐出了桃花岛,其中包括了曲灵风。按照正常的情节进展,从第一次华山论剑到这时候,至少也该过了三、四年,也就是说,曲灵风腿断的时候,郭靖至少也该有三、四岁了;但小说第一章“风雪惊变”,曲二(即曲灵风)一出场就已是一个跛子了,而此时的郭靖--根本还没出世!

    当然,顺着这条线还能导出其他矛盾来。比如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真经跑到中原,用活人耙子猛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碰上柯辟邪、柯镇恶兄弟,交手之下打死了柯辟邪,打瞎了柯镇恶,这时郭靖更应该长到四、五岁了吧,可是小说第二章“江南七怪”,柯镇恶一出场就已是一个经年的老瞎子了,郭靖呢?仍然憋在娘胎里。

    所有这些问题,症结在于两次华山论剑之间间隔不够。当时在下想,其实金庸只要大笔一挥,把二十年一次改为二十五年一次,不就行了吗?后来也确实看到一种版本的《神雕侠侣》提到华山论剑是二十五年一次,只不知这是纯粹的印刷错误,还是金大侠自已在修订小说时作的更正?看来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可是再后来仔细一想,还是不行,因为这样一来郭靖的年纪解决了,黄蓉却又出了问题。黄夫人是在真经被盗走后重新默写时,心力交瘁难产而死的,黄蓉的出世距离曲灵风腿断并不会太久,华山论剑若是二十五年一次,黄蓉到书末岂不成了老姑娘(古时候二十岁还没嫁出去的姑娘就该是老姑娘了吧)?

    这么说吧,郭靖出世是必须在曲灵风腿断相当一段时间之后的,而黄蓉出世则必须在曲灵风腿断之后不久,也就是说,不论怎么改数字,黄蓉的年纪肯定要大于等于郭靖!

    岂有此理?!

    只好认为是金庸的小说结构太复杂,把他自己也写糊涂了。

    大家都认为评价金庸最合适的词就是“博大精深”,然而也不能不承认,他在诗词联对上的功底确实是不如梁羽生。就说在下引用的这一联:“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读起来虽是朗朗上口,“桃花”对“碧海”却并不妥当。曾考虑过改他这一联,“碧海潮生”是专有名词不能动,只好改“桃花”,可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眼。“粉桃”?平仄不对。“朱桃”?好象没这说法。“红桃”?太不严肃。一时束手无策,只得听之任之。网上诸位大儒有以教我乎?

    好就好在金庸能够正视、承认这一点,在各小说的后记里一再地强调自己诗词不行,只是应景而作,满足情节需要而已。这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那种故作谦逊的伪君子态,而是一种坦坦荡荡的大师胸怀。金无足赤,瓜无全圆,世界上有谁是完人呢?以东坡居士的天纵奇才尚且始终学不好围棋,可妙就妙在毕竟是大师,就这么一件毕生憾事也能自嘲出一句千古名言:“胜固欣然败亦喜”。金庸可以无恨矣。


(五)烈火真金

    从《新语丝》去年三月的增刊看到,鸦、舟(两个名字摆在一起,岂不是唐诗野渡?)等人联名发起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提名金庸参选诺贝尔文学奖的运动,不禁大恨自己晚出来一年,没凑上这份热闹。只不知这场运动如今进展得如何了?

    瑕不掩玉,金庸小说的毛病再多,也不会妨碍他成为一代文学大师。不妨让那些反对金庸的人去仔细研究一下金庸小说,不妨让他们只用敌意的否定的眼光去研究,去挑刺,我相信,研究越深入,挑出的好处也会越多,相形之下那些毛病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了。真金不怕火炼,但若不用火炼,他们怎么会相信那是真金呢?

    在下以为,应正式把“金庸小说”确定为一个专有名词以区别于其他一般武侠小说,就象把“人”这一概念超拔于一般动物之上一样。金庸小说所达到的高度和境界,并不是任何其他武侠小说作家所能望其项背的。纵使比之古今中外的那些文学名著,金庸小说也绝不逊色。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哪有杨过与小龙女这般惊天动地、泣鬼惊神?

    古希腊那些悲剧英雄,谁能比萧峰更悲壮?

    鲁迅用笑中带泪的手法塑造出一个“阿Q”的形象,能警省中国人几十甚至几百年,但毕竟只是个中篇。金庸的韦小宝,一个与阿Q既相似又相反的不朽典型,那可是活灵活现地蹦跳了五大本、一百五十万字啊!

    侠之大者如郭靖,情之圣者如段誉,自由率性如令狐,随波逐流如无忌,哪一个不是活在亿万人的心中?哪一个可以被文学史遗忘?

    何况金庸小说遍涉天文地理、医卜星相、琴棋书画、诸子百家,样样言之有物,自来小说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开掘,何曾有过金庸这样的广泛,金庸这样的深入?

    真正会看书的人,都能从金庸小说里看到很多。可以看到历史,可以看到未来,可以看到哲理,可以看到人性,只看你想看什么了。

    即使不会看门道的,也能看到热闹。这才叫雅俗共赏。这才叫金庸小说。

    娶妻应是小龙女,生子当如令狐冲。

--百年一金庸,金庸说不完。

                      (1995.7.11)


(六)、黄梁一梦

    一般认为,梁羽生在1954年发表的《龙虎斗京华》是港台新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但叶洪生也曾指出,台湾的郎红浣早在1952年就开始在报上连载武侠小说,只是未如梁羽生那样形成一股武侠大潮而已。

    梁羽生国学根底深厚,他的武侠小说带有许多自己作的诗词,每每传诵一时。印象最深的是《七剑下天山》开卷那首《调寄八声甘州》,“酒冷诗残梦断,南国正清秋,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一卷凄绝美绝的画面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谁都可以想象到,侠士坚强的外表下,是一颗多么孤独脆弱的心。虽然有人说这一句不太合《八声甘州》的词格,可是这样美丽的句子,即使犯了错误,那也是美丽的错误,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

    当然也有些议论,说梁羽生小说里唐诗宋词太多太滥,每个人物张口都能来两句,显得太假。在下以为,多是多了点,却还不至于令人生厌。梁羽生创造的是一个诗化的艺术王国,里面的人物当然都难免带上一些相应的艺术特征。

    事实上,梁羽生笔下的主人公尽多儒侠,一个赛一个风流蕴蓄、文采飞扬。每一代武林中最高的高手,不论正邪,无不是满腹诗书的饱学之士。这一点便与金庸明显不同。金庸只在处女作《书剑恩仇录》里着意塑造过陈家洛这么一个典型的儒侠形象,此后再无重复。要说段誉么,虽然会比划几下六脉神剑,但是半痴不狂的,怎么也谈不上“侠”字。要说胡斐么,虽然曾与苗若兰唱和《诗经》,但那一部络腮胡子,实在不象个“儒”。当然,胡斐年轻时并不留胡子,但他那时还没有空读书,更不算“儒”了。黄药师和无崖子的学识武功俱臻上乘,可惜前者在“射雕”里邪气太重,后者只在“天龙”里露了一面,何况两人都是上一两辈的人物了,对主角只起陪衬作用。只有袁冠南还有点象,惟《鸳鸯刀》是个短篇,袁寇南到了结尾仍在武林中无足轻重,“侠”的份量实在不足。

* * * *

    古龙小说完全没有历史,金庸还有两部小说不知朝代,梁羽生小说则每一部都有明确的历史背景。一个明清系列洋洋洒洒写了近二十部,从元明之交写到清朝中叶,想象起来就不能不叹为观止,这写的不是“通史”吗?

    不过西方的通俗小说,象西德尼·谢尔顿的《镜中的陌生人》,能在同一部小说里一口气写上四代人,时间跨度之大,结构之宏伟雄奇,中国的武侠小说至今未见--中国的武侠作家不习惯集成,而习惯铺张,同一代人的事就可以分开写上好几部,甚至十几二十部。

    能放能收方为大家风度,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庶几近之,且自有特色:四十章的篇幅,第一章从郭襄起笔,兜来转去写到了张君宝,读者都以为张君宝是主角了,不料作者枪花一晃,时间一下过了几十年,张三丰(即张君宝)已经九十岁了,他的三弟子俞岱岩大踏步出场,一番诡谲的风波又引出五弟子张翠山和天鹰教“妖女”殷素素两人,恩怨纠葛越缠越深,甚至漂流到了北海冰火岛,结婚生子,十年后又回返中原,参加恩师的百岁寿诞。结果风云突变,夫妇双双被逼自杀,读者的目光才开始集中到他们的爱子:张无忌的身上,这时十章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三十章才是张无忌历尽磨难成长的故事。

* * * *

    武侠小说一般谈不上男女平等,因为中国古代的社会现实,男女确实不平等。只有梁羽生,在他的小说里始终如一地维持一种理想化了的平等关系。在其他人的武侠小说里,真正武功高强的女人要么是邪魔外道,要么终生为情所困,不能作出一番事业,很少有正面大书女英雄的。梁羽生则不然,写了一大堆的女侠,散花女侠、冰川天女、白发魔女、江湖三女侠等,都是可以和同时代的男侠们平起平坐甚至比之高出一头的大英雄。

    就说《冰川天女传》的结尾,中、西武林高手比赛攀登珠穆朗玛峰,那个老外一早掉下去了,代表中方的天山派掌门唐晓澜也难以再往上攀,忽然听到上头几十尺有人在叫他,原来是他夫人冯瑛;好不容易爬上去夫妻汇合了,再上头又有人叫,原来是当时中原第一大侠,武功天下第一的--吕四娘!
    吕四娘帮助他们上去后,又指给他们看更上头的一行刻字,原来天山派祖师凌未风(《七剑下天山》主角)到过那一高度。可吕四娘拉着他两人的手轻而易举的就越过了那些刻字好几尺,并说了些“超越不是不可能的”之类的话。其他武侠作家在玩这种武功境界层层拔高的情节游戏时,怎么会让一个女人取得最后胜利呢?

    这里说到了天山派。天山派的传承是梁羽生“明清系列”的一条主线,正式的开山祖师是晦明禅师,其下才传到凌未风,但从晦明的师父霍天都开始就已住在天山了。整个系列的源头是元末明初的陈玄机,陈玄机传谢天华,谢天华传张丹枫,张丹枫传霍天都。这一脉传下来每一代的杰出弟子都是武林领袖,直到唐晓澜的儿子唐经天,虽然不如同时代的金世遗那么光华耀眼,仍不失为一代雄才;到唐经天的儿子唐嘉源才真正衰弱,远远地落在了金世遗那一脉传下的金逐流、江海天后面。也许这就是家族统治的弊病吧。还好唐嘉源老来思过,又把掌门传给了本门叛徒杨炎,让外姓来振兴天山派。

* * * *

    古龙小说里的主人公个个聪明绝顶,能解疑能推理,机变百出智计万端,让人心悦诚服地承认那是真的聪明,但也隐约有千人一面的感觉。金庸则毕竟是大师,并不太注重那种表象上的聪明,他笔下的主角千变万化,有聪明机伶的韦小宝,也有忠厚木讷的郭靖。黄蓉在铁枪庙里抽丝剥茧地分析出杀害江南五怪的凶手是西毒一帮人,这是金庸小说里仅见的一段西式推理。梁羽生则完全不理这一套,看他的小说几乎感觉不到“聪明”二字。不过也要看怎么说了,能吟诗作赋当然也是一种聪明,但总是缺了点什么。人物的聪明,不是作者那几个形容词就能让读者相信的,要能在具体环境下随机应变,而且变得出乎读者意料之外,又在情节情理之中,这样的形象才能让人觉得聪明。

    这里还有个与谁斗、如何斗的问题。武侠小说总是离不开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古龙小说从中期的《绝代双骄》和《武林外史》开始,已是斗智为主,斗力为辅了;梁羽生从始至终基本上只斗力,不斗智;金庸则介于两者之间。
    《武林外史》尤其经典,快活林和古楼兰两段,同时参与角逐争斗的共有五人之多,每一个都是武林中的一代奇才,追踪与反追踪,设陷与反设陷,离间与反离间,种种奇谋诡计层出不穷,合纵连横,大起大落,真个是痛快淋漓。

    人心可说是世界上最复杂难测的事物,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分外曲折。那么人与天斗呢?这已经不需要那么精密的算计了(以古代的科学知识,也真没什么东西好算),需要的是体能、勇气、经验和冒险精神,当然,还要点危急时求生的本能急智。梁羽生写这东西可算是个中高手。《云海玉弓缘》里金世遗挖火山口那一段写得惊心动魄,真能看出一身汗来。上面提到的攀登珠峰一段,也是人类征服自己征服自然的典型。

                   (1995.7.20)
   
(七)、温润如玉

    第一次接触温瑞安小说是在高一年的时候,在一本香港出的《武侠世界》杂志上看到的“说英雄,谁是英雄”故事之《金风细雨楼》连载,一见心折,从此“温瑞安”成了脑中萦回不去的名字。那时还没有“金、梁、古、温”四大家的提法,只是出于直觉,认定此人必非池中之物。

    因为“温瑞安”这个名字里都是些吉祥字眼,又找不出什么特定含义,当时曾推想过他是不是类似于《京华烟云》里曾经亚、曾顺亚那样的世家公子,取名只讲排行,不求意义。当然后来知道他还是用过其它一些有意义的笔名的,比如“温凉玉”。

    温瑞安1954年生于马来西亚(印象中是与比尔·盖茨同龄,不知对否),从小就是一个天才儿童,具有非凡的文艺创作和组织领导能力,又练得一身好武功,走到哪里都是同龄人中理所当然的领袖。9岁发表第一首诗,16岁发表第一篇武侠小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渐渐成了武侠界最引人注目的新秀。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初金庸、梁羽生相继封笔,85年古龙去世之后,港台武侠小说一片凋零,能够撑起大局的,就只有温瑞安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于“求新、求变、求突破”的心理,温瑞安从86年底开始大力倡行“超新派武侠”,或称“现代派武侠”,把大量主流文学的东西引入了武侠小说。此所以曹正文在89年把温瑞安列为第三代新武侠小说的代表,而与第一代的金庸、梁羽生,第二代的古龙并称。

    现在看起来,这个创新并不那么顺利。温瑞安写到后来,许多小说陷入了纯粹玩弄文字技巧的泥淖,不能不让人大倒胃口。叶洪生认为温氏小说把武侠引上了绝路,虽然有些夸张,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过在下以为,改革创新中的失败是在所难免的,决不能因此就一笔抹煞了温瑞安的武侠小说。

    温瑞安的小说有许多系列,最著名的当数“四大名捕”,但在下最欣赏的,一是《神州奇侠》,二是“说英雄,谁是英雄”第一部:《温柔的刀》。上面所说的《金风细雨楼》其实就是《温柔的刀》中的一节。

    看武侠十余年来,真正让在下全身心感动过的武侠小说一共有四部: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梁羽生的《萍踪侠影》,温瑞安的《神州奇侠》。

    感动于这些小说的“情”字。

    爱情、友情、亲情,以及最令人热血沸腾的民族大义、爱国激情。古龙小说所缺的,就是这最后一项。

    可以看出来,温瑞安写《神州奇侠》,写萧秋水,其实就是想写他自身。萧秋水率领一帮兄弟结拜,号称“神州结义”,不就象温瑞安当年搞过的“神州诗社”吗?温瑞安和萧秋水一样,是个热情洋溢,肯于为理想奋斗、献身的人。他在台湾时曾因参加并领导街头示威被拘留了四个月,而后被逐出岛。这是在《神州奇侠》发表之后的事了。这以后他心中的不平和愤懑代替了原本纯粹的热情,反映在小说里,就是再也没有《神州奇侠》那么明朗激昂的写法了。看温瑞安小说,可以看到他每逢写到“冤狱”、“镇压”之类的情节就要借题发挥,大发议论,其实就是在为他自己抱不平。

    萧秋水与唐方是武侠小说里非常特别的一对情侣,只在《神州奇侠》前面一部分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此后再无见面,彼此用尽了所有的精力和手段寻觅对方,却总是阴差阳错没能碰上。唐方是四川唐门的小公主,她奶奶不喜欢萧秋水,她当然无能为力,所以小说在在预示出萧秋水与唐老太太必将有惊天动地的一战。但《神州奇侠》(又名《大侠传奇正传》)本身并没有写这一战,而它的后传《大侠传奇》所写的已经是那一战以后好多年的事了,唐方历尽艰辛走遍天涯,终于在唐门建筑底下找到并救出了萧秋水,因此中间这一战就成了悬案。老想看一看这一战的盛况,而且也看到一种版本的《神州奇侠》结尾有一句:“后事请看《蜀中唐门》”,所以一次发现一本《唐方一战》,高兴得不得了,没想到搞来一看,写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不
知道温瑞安是不是真写过《蜀中唐门》?

    温瑞安是个诗人,他的小说写到细腻处极为动人。有位香港女作家这样评论过温瑞安(大意):“只有一颗寂寞美丽的心,才能写出这样美丽寂寞的小说来。”且看《温柔的刀》,王小石远远地第一次看见雷纯--一个绝色丽人--“一动是一种风姿,千动就是千种风姿”,转眼“再看那杨柳含烟,青山似黛,却仍只有那一见的风情”。在下就是从这一句,开始喜欢温瑞安的。后来看《神州奇侠》,看到萧秋水与唐方面面相对,他的一帮哥们躲得远远的,“小声说大声笑”,一看到这六个字,胸中立即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感动了一整天。看温瑞安小说就是常常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感动,这一点是没有任何其他武侠作家能比得上的。

    温瑞安写到情时极尽婉约,但一写到杀伐,却极为惨酷。金庸就曾批评他的小说死人太多,很多人物一出场就没命了,根本没有表演的机会。《杀人者唐斩》(拍成的电影改名为《刺客新传》)便是一例,真个是杀得血流成河,武林的阴森,江湖的恐怖,尽在此书中了。

    其实温瑞安写人物斗智也是一把好手,他的小说里凡是稍有戏分的人物一个赛一个机智深沉,当然那些刻意安排的插科打诨的傻冒除外。“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是个典型,“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大帮派在京师里翻翻滚滚缠斗不休,每个回合的较量都是一场阴谋诡计的决战,王小石与白愁飞两个外乡人无意间一插足,立即卷入了漩涡中心,于是各凭自已的智慧和才干纵横捭阖,实践自已当初的梦想:在武林中干一番大事业。

    温瑞安早先所写的小说,系列与系列之间并没有明显联系,后来就渐渐不同了。现在“四大名捕”、“说英雄谁是英雄”、“七大寇”几个系列是写同一个时间的事,即北宋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我们可以认为温瑞安已经成功地创造出一个整体社会环境,现在是相当于在这个大环境里分几个系列写几个不同侧面的故事。这有点象Star Trek(国内译为“星际旅行”,不太恰当)的小说,一个大系列里分成了若干小系列,有写Deep Space Nine的,有写The Next Generation的,把一个想象中的银河世界写得热闹非凡。

                      (1995.8.7)

(八)、武林争霸

    写下“武林争霸”这个标题,就不禁想起台湾的那个同名游戏。那是个纯粹的打斗游戏,虽然场景有诸多切换,这一场在武当山打,下一场在丐帮打,但本质和传统的“打擂台”并无二致。若是真要在武林中争夺霸权,岂是打打擂台那么简单?

    这里就得说到“争霸”的含义。如果争夺的是“天下武功第一”的头衔,那么很自然,只要打败了所有的对手,就算成功了;在这种情况下,武功是一种神圣的艺术。可是世间诸多野心家,梦寐以求的不仅是这么一个空虚的名号,更是统治别人的实权;于是武功就不再是艺术,而是一种暴力镇压和威慑的工具了。

    练武的目的是什么?去问任何一个武术教练,第一个答案都是“强身健体”。不过对于武侠小说而言,这一点并不那么重要:有许多武功练了不仅不能健身,反而会伤身,诸如七伤拳、天魔解体大法等等;更有“葵花宝典”那样的武功,以残害身心作为练武的先决条件。若没有功利性的目的,谁肯练这样的东西呢?

    其实古今中外其理皆同。开展体育运动本是为了增强人民体质吧,可是你看世界上所有那些动手动脚的体育项目的职业运动员,除了打太极拳的以外,哪个不是带着一身伤病退役的?可见体育这东西,一旦变成一种争取饭碗或荣誉的手段,就必然走向最初健身目标的反面了。

    在武侠小说里,正派人士练武功是为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邪派人士练武功则是为了欺压良善、称霸武林。也有少数是象老顽童那样纯粹为艺术而艺术的。

    至于正邪如何划分,就不那么容易说清楚了。正派嘛,往往是指少林、武当之类历史悠久、来历明白的名门大派,以及跟这些大派相交好的帮派。而跟这些正派作对的那些不明不白的帮派,就被称作“邪派”。明教之所以被称做“魔教”,主因之一便是教中人行动诡秘,不为外人理解。同时几乎所有的武侠小说都认为,个人的正邪并不取决于他的出身,而是取决于他的行为,正派中可能有坏人,邪派中也可能有好人。

    邪派也分两种,一种是自认邪派,从不辩解真理在自己这一方,宣传效果便如“我们是害虫”。这种邪派若要在武林中争夺霸权,就只能靠血雨腥风的高压手段,无法依靠人民战争。另一种邪派则本身拥有一套能说服人的理论,只因为这套理论不能见容于主流社会,就被目为邪派。因为有理论,就可以争取群众,凝聚人心,乃至发动“圣战”。

    显然后面这种邪派并不好写,武侠小说为了简化矛盾,写的多是前面那种。金庸在《倚天屠龙记》里所写的明教是后面这种邪派的典型。

    为了证明邪派之邪,小说家们往往要安排一系列能引发读者愤怒的事让邪派去做,诸如通敌卖国、残杀无辜、奸淫掳掠之类。唯其如此,正派对邪派的围剿杀戳才能合理化。当然写到最后总是邪不胜正的,除非涉及到重大的历史关节,比如作者可以说李自成没有死,但不能说他打败了满清。还没见过武侠小说有象“反三国”那样从根本上篡改历史的。

    武功上的正邪就更难说了。什么样的武功叫做邪门武功?看看射雕开始时黑风双煞的“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拿活人来练功,邪门不?可是小说后来指出《九阴真经》乃是博大精深的道家正宗武功,是黑风双煞没能从根基扎起,练歪了。再看《天龙八部》,同样是无偿剥削别人的内力,凭什么“化功大法”是邪门武功而“北冥神功”不是?

    武功是一种防身伤人的手段,但不是唯一的手段,暗器毒药、消息机关以及阵法五遁等在武侠小说里都描写得很多。这里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四川唐门作为武林中最大的暗器世家,古龙、梁羽生和温瑞安都详细写过,唯独金庸只字不提,这是为什么?在下对旧武侠小说没有多少研究,不知“唐门暗器”是民间早有的传说,还是哪个武侠作家的发明?

    暗器毒药初入武侠小说的时候总有些神秘色彩,但后来就渐渐变得明了清澈了。古龙的《名剑风流》所写的唐门暗器的制造过程,完全就是精工细作的现代化生产的样板,很容易让人想起“007”里边间谍武器作坊所陈列的琳琅满目的杀人利器。到了温瑞安的小说,分工就更细了,原本常常不分家的毒药暗器以及各种兵器在他手里彻底分了家,暗器是唐家,毒药是温家,火器是雷家,其余兵器是蔡家。

    谈到使用的兵器,传统上都认为剑是一种高尚的兵器,所以侠客多是用剑,以致有“剑侠”一词,但似乎没听说过“刀侠”,尽管近代史上“大刀王五”比任何一个用剑的侠客都出名。也有以古龙为首的一批武侠作家标新立异,果真功劳不小,慢慢地把刀也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对兵器的态度,金庸、梁羽生是一派,认为物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所以才有“无剑胜有剑”、“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之说;而另一派前有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后有古龙、温瑞安,认为物也是活的,修炼兵器武功要练到“人剑合一”、“刀即是我,我即是刀”之类的境界才真叫上乘。古龙偶尔也说说“刀我两忘”,可以说与金梁殊途同归了。

                     (1995.8.30)


(九)、剑海群英

    武侠界除了金梁古温四大家以外,还有不少名家。在古龙成名之前,台湾武侠界最出名的是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三位,合称“三剑客”。在三国里,卧龙即诸葛,司马则是诸葛卧龙的死敌。千年之后又有此巧合,(学小蚂蚁叹口气)唉,历史可真会开玩笑。

    当然后来又冒出一个司马紫烟,真与诸葛青云成了一对。

    这三剑客里头,在下最欣赏的是司马翎。叶洪生对司马翎也是非常推崇的,但也许因为他与司马翎有私人的交情,言辞上有些夸过了头。司马翎前期的作品情节多较松散,一部《金缕衣》看得我哈欠连天,上册看了一半就还是没有头绪,干脆还掉不看了;后期的作品又常大段大段地讲一些乏味的道理,比如《风云雷电》那个系列,情节倒满不错,也常看得我老大不耐烦。

    叶洪生认为司马翎武侠小说的最高峰是在64-67年,并举了两部作品为例:《剑海鹰扬》和《纤手驭龙》,尤其给了《剑海鹰扬》极高的评价,认为在布局、意构等方面甚至凌驾于金庸、古龙同期作品之上。他说这话似乎有些信口开河,如果《剑海鹰扬》作于64、65年,古龙这时刚开始求新求变,正处于转型期,胜过他当然不难;但金庸呢?《天龙八部》,那可不是任何人可以轻言“凌驾”的。

    不过话说回来,《剑海鹰扬》的确是在下所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除了金梁古温之外,写得最好的一部。好到什么程度呢?说件具体的事吧。当年厦大校园内外先后有过六个租书的摊子,在下常去光顾的有两个。从其中较靠近的一个摊子租来的《剑海鹰扬》,厚厚四大本,第一本的中间,第四本将近结尾处,各被撕了一页。大家知道,书摊上租来的书,若有被撕之处,肯定都是描写“那个”的,这是撕书者在训练后来人的想象力。可在下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出这被撕掉的两页上能有什么苟且,因为上下文乃至整部书全都是一本正经的,根本不着痕迹。于是迫不及待地闯到另一个摊子上,一问得知《剑海鹰扬》已租出去了。在下并不气馁,继续跋涉搜寻,终于在一个偏远的书摊上觅到了版本不同但同样是四本的《剑海鹰扬》,迅速翻到地方,
细细一看,各位看官,您猜那两处写的是啥?

    第一处是写男女一号主角第一次(也是全书唯一的一次)拥抱接吻;第二处嘛,是写两个女主角一起答应嫁给男主角。能想象吗?在其他武侠小说里最普通不过的情节,放在这部小说里,就是那样的感人肺腑,那样的动人心弦。在整个风云激荡的大氛围里突然跳出这么一两丝儿女情怀,如今回想起来,心头也会一阵温馨。这样的情节都给撕了,足以说明整部小说写得有多好了。

    当然撕书人的潜意识里可能还有一种意外。在一般人印象里,司马翎的名声别说比四大名家,就算比卧龙诸葛都颇有不如,很多不看武侠小说的人都知道有个卧龙生,但未必知道有个司马翎。设想一下,一个武侠迷,以前已看过不少的武侠小说,顺手借了本闻所未闻的《剑海鹰扬》,只为打发无聊,并不期待什么震撼,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得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震撼,那种心情是难以名状的。怎样抒发这种心情呢?撕下震撼里最动人的部分,永久保存。在下一贯对撕书行为深恶痛绝的,但一看到被撕的这两页,立即原谅了撕书的那位老兄。

    真正最有名的那些作品倒没人去撕,并不是因为它们写得不好,而是因为写得好是意料中的事。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司马翎的处女作《剑神传》,真正的出手不凡,起点极高,相形之下卧龙生的头几部小说(《飞燕惊龙》之类)简直就象中学生的习作。古龙自己还没有开始武侠创作之前,最爱看的也就是司马翎的小说。

    卧龙生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笔法失之生硬稚拙,好在后来越写越圆熟,也算对得起自己的名声了。“杨小邪”系列写得滑稽逗趣,是武侠闹剧中的经典;不过也就是笑笑闹闹,没有什么更深入的东西。据说卧龙生的另一化名是金童,因为他崇拜金庸,以“金童”的笔名为“射雕”三部曲写了些前传后传外传,总名《神箭金雕》,一举大获成功,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又用“金童”之名写了不少小说。

    诸葛青云的文笔是三剑客里最典雅的。前期师法还珠楼主,笔法奇丽仙幻。不过写来写去都是一样的才子佳人,容易让人生腻。诸葛最好的作品,依我看当数《夺魂旗》。

    都说萧逸也算一位大家,不过他的小说我看得入眼的只有《甘十九妹》。

    易容是台湾武侠六十年代的一大散仙。说他是散仙是因为他一共只写过五部小说(包括替卧龙生续完的《天香飚》),最有代表性的是《王者之剑》。《王者之剑》堪称杰作,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所以我看《天香飚》完全是冲着易容这个名字去的,与卧龙生无关。

    独孤红擅写明清宫庭斗争,不过看多了也有千篇一律的感觉。

    司马紫烟是替诸葛青云代笔写《江湖夜雨十年灯》而出名的,他的小说写得相当严谨,也显得才气横溢。据说《圆月弯刀》是他代古龙写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好了好了,“武侠杂谈”先写到这儿。将来如果没有意外(生命中永远有意外:),我是不会再写了。

                     ( 1995.10.10)

〖附〗

回看射雕处

    《射雕英雄传》写于1957年至58年之间,是金庸的第四部武侠小说,也是金庸的第一部超重量级的巨著。此前的两部长篇《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都未臻成熟;还有一部《雪山飞狐》则是中篇,虽然写法绝妙、扣人心弦,毕竟不够淋漓酣畅;只有到了《射雕》,金庸在武侠界的领袖地位才真正确立起来。

    香港新武侠小说的发端,是1954年梁羽生借着澳门一场拳师比武的轰动效应写出的《龙虎斗京华》。由于武侠小说这一样式广受读者欢迎,短短数年冒出了一大群武侠作家,在各大报的副刊上争夺读者,一时间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在57年,张梦还的《沉剑飞龙记》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曾一度招来式往,斗到白热化的程度,武侠史称“雕龙大战”。但是金庸,毕竟是武侠的真命天子,下笔如有神,越写越漂亮,终以一部《射雕》横扫千军,一统江湖,登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

    金庸的十五部武侠小说有“七上八下”之说,“七上”是指七部写得特别好的,其中“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记》这六部是公认的,第七部则不一定,有人喜欢《侠客行》,有人看好《连城诀》,有人偏爱《飞狐外传》。不管怎么说,如果把这“七上”比作武侠史上紧密连绵的七个标点符号,如果把《天龙八部》和《鹿鼎记》比作两个大大的惊叹号,那么《射雕》,无疑就是一个着重加粗的:冒号。它向文学宣告了一代大师的真正崛起,向世人预示了惊叹号们的必然到来。

    当然,所谓“上下”只是在金庸小说之间相比较而言。金庸写得最差的小说,跟其他武侠作家比起来也是超一流的。
    有意思的是,虽然台湾武侠小说创作欣欣向荣不输香港,但新武侠小说的四位代表人物,除了台湾本土的古龙外,其余金、梁、温三位在台湾的发展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梁羽生是左派作家,小说被禁理所当然;温瑞安曾在台北领导街头运动,被逐出岛也不奇怪;那么金庸呢?

    毛泽东的词里有一句“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偏偏金庸也写了一部《射雕》,偏偏《射雕》里也写到成吉思汗--好家伙,串通了共匪来毒害台湾青少年,那还不禁!

    其实“射雕”一词由来已久,史载北齐斛律光校猎时于云表见一大鸟,开弓一箭正中其颈,如车轮般旋转落下,原来是只大雕,时人称斛律光为“射雕手”。此后“射雕”一词被广泛用于形容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英勇善射者,在历代边塞诗词里多次出现,渐渐地成了一种象征符号。最著名的当然是王维那首《观猎》:“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此外如雍陶的“射雕青冢北,走马黑河西”,杜牧的“日暮拂云堆下过,马前逢着射雕人”,张昱的“马上毳衣歌剌剌,往返都是射雕儿”,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成吉思汗既然是蒙古族流芳百世的一代雄主,冠之以“射雕”一词是很正常的事,相信除了毛泽东和金庸外,肯定还有别人用“射雕”来形容过他,只是没有金、毛二位那么出名而已。何况《射雕英雄传》里的“射雕英雄”主要是指郭靖
,他在小说里名符其实地“一箭双雕”过。退一万步说,即使郭靖从未射雕,从小说命名的角度来看“射雕英雄”一说仍然是成立的,因为大侠郭靖从小在蒙古草原上长大,完全可以用“射雕”这一符号来象征。

    后来这部小说改名《大漠英雄传》,才得以在台湾出版。只是这么一改名,原本所带的文化底蕴就丧失殆尽了。小说的主要故事并不是发生在大漠,要说“大漠”有什么象征含义么,又很牵强,所以这个名字不仅是索然无味,简直是文不对题了。

* * * *

    对于金庸小说的态度有这样一个现象,你最初接触到的金庸小说是哪一部,往往终身最喜欢的金庸小说就是哪一部。有人最早看的是《书剑恩仇录》,于是后来纵使看遍了金庸的全部作品,仍是对《书剑恩仇录》情有独钟。有人最早看的是《连城诀》,于是见人只谈《连城诀》。我最初看的是《射雕》,于是一直到现在,虽然理智上承认金庸小说的成就确实是后期比前期好,一部比一部高,但是在感情上,仍然是最爱《射雕》。

    这个现象的原因是很显然的:金庸的小说,就是不一样。即使你在此之前已看过了其他人的一些武侠小说,初次看到金庸小说时,仍会有一种全新的、全身心的、让你刻骨铭心一辈子的震撼。此后再看别的金庸小说,纵然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已,很难比第一次的震撼更为强烈深刻。

    当然,对于《射雕》来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香港无线拍的那套五十九集连续剧的推波助澜。这套电视剧十年前在大陆电视台上初次播放时的那种万人空巷的盛况,大家应该都还记得,不用在下赘述。后来的每一次重播,都会引起一阵动。91年厦门重播时,厦大还曾出过一次人命,一个学生因排队进电视室与人冲突,拔刀相胁,结果失手刺死了另外一个劝架的学生。那期间还在厦大的朋友,此后回忆起射雕来,只怕都会带上一丝凄凉吧?

    《射雕》在与我大致同龄的一整代人心里,形成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情结。刚进大学时与舍友辩论港台女明星谁漂亮,不论是赵雅芝还是周海媚,不论是周慧敏还是钟楚红,都有人大唱反调;唯有演黄蓉的翁美玲,是全宿舍八票一致通过的。

    这一情结并不仅限于男生。曾听过一位女孩评论无线的这套《射雕》,要到了第八集才开始好看。为什么呢?因为直到第八集郭靖长大了,才南下中原,有了与黄蓉的邂逅。这一转折包含两个要素,一是“郭靖长大了”--明白吗?改由黄日华演了;二是黄蓉出场。女人看女人,除了看长相,还要看衣装。一次看《楚留香》录相,偶然听到身后两位女孩窃窃议论沈慧珊的衣裳:“红色再浅一点,就象黄蓉了。”刹那间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人间的至美,真的是黄蓉!

    其实平心而论,翁美玲的脸蛋说娇俏则可,要说绝美,那倒未必。对她的崇拜的一个深层原因是她在最美的年华里为情自尽,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凄艳的事,恰又发生在大陆首播《射雕》之后不久,轰动效应自不待言。

    当然魅力还在于金庸塑造的黄蓉这个形象本身。说起黄蓉这个形象,还得提一件事:金庸的一帮朋友曾有一次聚会时讨论过金庸小说里哪个女孩最适于作妻子,讨论的最后结果是小昭。《倚天屠龙记》里我最喜欢的也是小昭,这并不矛盾;我所不忿的是,讨论的一开头就把黄蓉给彻底否定了:“黄蓉这样的性子,哪个男人受得了!”真不知那帮倪匡们是怎么想的。

    不过也是,除了郭靖这样的蠢木头,大概真没有谁受得了黄蓉的精灵古怪。以前在杂志上看到匈牙利小波尔加下棋的相片,一时惊为天人,便与同学讨论过,象这样聪明和漂亮都到绝顶的女孩,恐怕是没人敢娶的,敢娶她的一准是郭靖那样的傻冒。这话当然类似于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说实话,就算你受不了黄蓉的性子,难道还受不了她那手妙绝天下的好菜?

    女人聪明是好事,只要她肯帮男人。女人刁蛮任性也不见得是坏事,只要她用情专一。林黛玉不也时时耍点小性子吗?再泼辣的女人真要爱上哪个男人,只要那个男人有点男子汉气慨,她在他面前肯定就会变得温柔无比,这是荷尔蒙决定的。至于贾宝玉有没有男子汉气概,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可以用来作博士论文的。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看小说喜欢代入其中的人物。看看我和蓉儿初遇洪七公的情节,蓉儿使尽了心机、做尽了好菜,就为了骗七公教我上乘武功,每看到我武功进展一分,她都会从心里甜出来。看到这里,代入郭靖的哥们,你能不甜到心里去吗?有这么一个聪明美丽的人儿,日日所思,夜夜所想,就是帮我这个大笨驴出人头地,我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可见正如Forrest Gump所认定的,傻人自有傻福。

* * * *

    郭靖和黄蓉从张家口偶遇到最后“鸳盟已谐”,其间经过了无数的惊涛骇浪。每一遍重温《射雕》,都是一次出生入死的经历。

    大家知道,小说中靖蓉二人是非常对称的一对人物。妙的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郭靖与黄蓉之间所发生的事,同样呈现了一种奇妙的对称。先是在大内宫庭,郭靖被欧阳锋打成重伤,黄蓉陪他在牛家村密室里疗伤七日七夜,把他从鬼门关边上拉了回来;而后是在铁掌峰上,黄蓉被裘千仞打成重伤,郭靖背负她连闯四关上山求一灯施救,终于也捡回了她一条小命。再然后郭靖对黄蓉生出了误会,以为是她爹黄药师杀害了他师父江南五怪,凄然怆然与她一刀两断;误会冰释后经过了若干曲折,眼看就已经重圆了,突然冒出一个华筝,黄蓉便又起了误会,以为郭靖对华筝余情未了,当即愤然离去。

    无风起浪,一波三折,正是经过无数危机的摧残与锻铸,两人之间的真情才显得那样的珍贵,那样的动人。

    这里还得说说华筝。郭靖与华筝从小一块玩耍一块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之交,交情还很不错,但郭靖事实上并不爱华筝。问题在于,华筝自然而然地认为跟从郭靖是她今生的宿命,郭靖又一直没能向她分辩清楚。可以想见,郭靖离家万里在中原闯荡,见识了中原的花花世界,本来已不太想得起华筝了,突然一天听到空中雕鸣,知道华筝不远万里也来到了中原,这时候的郭靖,该是何等的尴尬。

    在小说里,杨铁心、丘处机一干老糊涂曾把郭靖、穆念慈硬拉到一起;程瑶迦也一度单恋过郭靖。好在这些女孩后来各有归宿,并不成为郭靖的烦恼。只有华筝,始终是一块挥也挥不去的心病。因为这是有父母之命的,何况大丈夫一诺千金,郭靖既已答应了作金刀驸马,当然不能反悔。但黄蓉是与华筝势不两立的,事情总得有个了局。在《倚天屠龙记》里,周芷若与赵敏的争斗到了书尾仍未分晓,让张无忌无限期地头痛下去,这当然也是一种写法。可是《射雕》不同,郭靖乃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典范,这一面旗帜决不能倒在个人的感情生活上,所以到最后金庸安排华筝不慎走漏风声害死了郭靖的母亲,从此自愧自责隐居西域再不入世,于是因果圆满,郭靖黄蓉终成良缘。

    华筝是个好女孩,也是个值得同情的人物。当时若是另有一个能与郭靖媲美的大英雄,应该向金庸建议一下,把他介绍给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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