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功名观:从李斯到辛弃疾

 颜惑，渐车帷裳

前段时间读《史记·李斯列传》，读到李斯拜别荀子西入秦国的那段话，觉得很有意味。

“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讬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李斯的后一句：“ 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讬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意思是人长久地处于困苦贫穷之中，却还要非难社会、厌恶功名利禄，标谤自己与世无争，这不是士子的本愿。

李斯后来去了秦国，投到吕不韦门下做了食客，在相府的时候积极作为得到赏识，做了秦国的客卿。 再后来，李斯辅佐秦王统一天下，做了丞相，李斯的长子李由也被封了三川郡郡守，拱卫关中，李斯的儿子都娶了秦国的公主，李斯的女儿也都嫁了秦国的公子。秦始皇崩，李斯与赵高矫诏易胡亥为储君（竹书纪年也说秦始皇本来就立的是胡亥）。后来在和赵高的斗争中失败，腰斩于咸阳街头，临行前李斯和他的一个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斯临死前想到了什么呢，是当年他在上蔡做刀笔吏时清苦但幸福的生活，还是拜荀子学习帝王术那段激情澎湃的日子，又或者是当年怀着对前途的憧憬离开楚国西入秦国的那个夜晚。如果李斯没有离开楚国，结局或许也不会更好，可能和大部分百姓一样，在秦灭六国的战火中化作白骨。没有在秦国跌宕起伏的后半生，甚至连姓名也流传不下来。当年离开上蔡的时候，他应该明白，此去风险巨大，要么出将拜相，要么籍籍无名消逝在历史中。结局展开的时候，非人力能够改变半分。

历史再往前推，《论语·雍也》中，孔子称赞颜回的好学和贤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其实这里对“无为”的价值取向和李斯的观点却又相反了，但其道理在于，读书人本该有的那种乐观豁达的精神，真名士也该有一份异于常人的旷达闲适。

西晋人张翰，字季鹰，出身吴郡名门。《世说新语·识鉴第七》讲了一个他的故事——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见机。

这件事还出了一个成语： 鲈脍莼羹。很多人也将人生贵适意作为人生信条，不要贪恋财富权位，不如多品尝一些美食，多些花前月下之事，这应该就是李斯所说“自托于无为”，不过前提从卑贱困苦变成了有钱又有闲，要如此旷达闲适，也得投胎富贵人家或者自己有些本事富贵。

东汉人班超年少时，因哥哥班固到洛阳做官，他也和母亲到了洛阳，当时家里比较贫困，班超为官府抄写书籍，赚取微薄的薪水以贴补家用。 长时间的抄写赶到厌烦，一次投笔辞职，并向旁人说道：“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

《后汉书·班超传》记载：班超说完这话，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其后行诣相者，曰：“祭酒，布衣诸生耳，而当封侯万里之外。”超问其状，相者指曰：“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

“觅封侯”这个典故和成语“投笔从戎”就来自此处。

王昌龄有诗《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陆游有首词《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

他的另一首《诉衷情·青衫初入九重城》也表达了类似之感——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

时易失，志难城，鬓丝生。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

说到对沙场建功、封爵拜将的渴望，历史记载就很多了。

最令人深刻的恐怕是三国时期吴国大将太史慈，《吴书》载他临亡时，叹息道：“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以升天子之阶。今所志未从，奈何而死乎！”

太史慈临死嗟叹，让我想起了南朝宋时谢晦之女在法场告别父兄的情景，《南史》载：“晦女为彭城王义康妃，聪明有才貌，被发徒跣与晦诀曰："阿父，大丈夫当横尸战场，奈何狼藉都市？"言讫叫绝，行人为之落泪。”

北齐高昂曾说出：『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北齐书·高昂传》就写：昂不遵师训，专事驰骋，每言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也。 这和班超说的：“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研！”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小波说李卫公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自然英雄气度不减高昂。《旧唐书·李靖传》载：靖姿貌瑰伟，少有文武材略，每谓所亲曰：“大丈夫若遇主逢时，必当立功立事，以取富贵。”

要说最激昂，当属辛弃疾。稼轩词里，到处都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再看《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 》，辛弃疾写了几句词引：“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年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其中“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有魏武老骥伏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