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的王羲之书法与武功
金庸对王羲之的书法是认识很深的，在《倚天屠龙记》中，有一段书法武术的文字，就涉及《丧乱帖》、《兰亭序》、《十七帖》诸名帖，金庸深通书法与武术之理趣，所以能写得十分精妙，在此，我们来欣赏一下。
（其时，俞岱岩为奸人所伤，骨骸寸断，严重残疾，张三丰目睹这一悲剧之后，既伤心而又愤怒，深夜在庭中闲走，一时兴起，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临写起王羲之《丧乱帖》来。）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原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师父是在空临‘丧乱帖’。”他外号叫做“银钩铁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师父指书的笔致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笔意。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清刚峭拔，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余，先人墓惨遭毒手，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中。张翠山翩翩年少，无牵无虑，从前怎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懂了“丧乱”两字、“荼毒”两字、“追惟酷甚”四字。
《丧乱帖》是王羲之写给友人的书信，帖中另有“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等语，从中我们可以了解他书写时的丧乱心情。王羲之祖坟被破坏的愤怒与悲伤和张三丰师兄严重伤残存亡莫测的大祸，有着对应相同之处，金庸将《丧乱帖》移用此处，真是妙极。
下面我们接着看，张三丰如何将“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24个字，演化为一套极高明的“倚天屠龙”武功，而且每一字包含数招，有数般变化。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看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个写了个“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适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此事与倚天剑、屠龙刀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甚么关连？只见他写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心下又惊又喜，师父所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极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数招，便有数般变化。
我们再看他的细部刻画，其遣词用句，精妙入神，非深通书法者不能至此。
“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于目眩神驰之际，随即潜心记忆。这二十四个字中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写来形同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变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
随后，师徒俩心神俱醉，达到了一种“可喜可愕，一寓于书”的境界，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只有具有深厚的武学修为和极高的书法修养的武功高手，才能理解掌握这套武功。张翠山想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这“倚天屠龙”武功，张三丰却摇头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是看了，也领悟不多。”
以上这一段描写是金庸武侠小说中有关书法与武术的经典之笔，它以王羲之《丧乱帖》为主线，把张三丰、张翠山师徒对人生的体味、情感的抒发、书法的感悟、武术的高明等等，表现的淋漓尽致。
金庸先生对书法如此生动的描写，多得益于对王羲之书法的认识与感悟。王羲之《兰亭序》中，二十个“之”的写法各尽其态，各不相同，所以金大侠笔写的“这二十四个字中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写来形同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变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王羲之在兰亭雅集曲水流觞时，边饮酒边作诗，心手双畅，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事后写了数十遍都没有达到原件草稿的水平。所以，金大侠笔下才会有“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的感叹。
严家炎说在金庸小说中“琴棋书画、诗文歌舞、渔樵耕读，都被熔进了武功技击，于是武功描写的途径变得无限宽广，手法变得无限丰富，笔墨也变得耐人品味，成为读者的一种审美享受”。
确实，金庸先生不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很深，而且他确有高超的本领将这些传统文化自然而巧妙地融合到他的武侠小说中。在金庸笔下，书法武功给人以很大的审美享受。
喻革良
2011年3月20日于兰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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