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红楼梦》之二十

二十、我心中的袭人

红楼梦是一部大悲剧，几乎到了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地步。袭人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排行第二，袭人的结局，在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时说已经作了预告：“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她的所谓“温柔和顺”颇与薛宝钗的“随分从时”相似，合乎当时的妇道标准和礼法对奴婢的要求。这样的女子，从封建观点看，当然称得上“似桂如兰”。但袭人一直以来都把自己当做贾府的一份子，早已进入了角色，最后却落一个好梦成空，这一种结局比起黛玉，晴雯的烟灭云散，更有一种深刻的悲凉。

袭人“原来这袭人是贾母之婢，本名花蕊珠，贾母因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不中任使，素知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前人诗句有：“花气袭人知昼暖”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这袭人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格乖僻，每每规劝。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

袭人从小就被卖入贾府，没有得到过正常的父爱母爱，对一个生性温顺的女孩子而言，这种缺失性的经验，使她很自然的会去寻找一种感觉来替代。贾府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比起狠心将她卖入贾府的父母来，她先后服侍过的主子贾母、史湘云、宝玉对她都还不错，这自然使她对贾府产生一种归属感。正是这种归属感，才使她“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也正是这种归属感，当贾宝玉对她提出过分要求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一个女孩子正常情况下应有的矜持，而是认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袭人“亦不为越礼”的想法，并不是因为她的无知，而是因为她对贾府，对宝玉的依恋之深，已经到了无可不为的地步。

在袭人的内心里，早将自己的当做了贾府的一份子，宝玉的种种要求，在她看来，是很合理，很正常，甚至是她内心所希望的。袭人对宝玉的感情，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这种归属感而产生的，而不是象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是因为宝玉对她们的关心体贴。关于这一点，袭人自己有一段很好的说明：“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

在骗宝玉说母兄要赎自己回去时，更在无意中将这种归属感表露无遗，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杖贵霸道的事..”“咱们家”这三个字，当真是神来之笔，袭人潜意识里早就贾府当做“咱们家”，这分明是不回去的了，这一类的话，后面袭人还说过很多。细细探寻袭人的心路历程，会从袭人身上看到一种生存的无奈。作者送她一个“贤”字，可见她也是作者满怀着同情与惋惜、饱蘸着“辛酸泪”写出的一个悲剧形象。

袭人忍受着来自周围人的明讥暗讽和冷言冷语。宝玉的奶娘李嬷嬷更是公然骂她是“忘了本的小娼妇”。面对这些冷嘲热讽，袭人只有忍气吞声、暗自落泪，却不敢做丝毫反驳。李嬷嬷吃了宝玉留给她的酥酪，她害怕惹起事端，便以吃栗子为借口转移宝玉的注意力，将此事搪塞过去。袭人总是生活在担心出事的忐忑之间，因为一旦风波骤起，受伤害的总是她首当其冲。在她那妩媚的笑脸下面，始终隐藏着一颗痛苦呻吟的心；在那受宠的荣耀背后，永远隐埋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辛酸。

袭人如此忍辱负重，是为了宝玉。袭人想用一个女人的柔情来征服宝玉的心，拴住他的灵魂，但她了解宝玉却不能理解宝玉。在贾府，她耳濡目染中受到的是封建思想的熏陶，被灌输的是封建礼教的规范，在她看来，宝玉的很多行为是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洪水猛兽，身为宝玉的贴身丫头，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宝玉被其吞噬。宝玉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她的生命和灵魂，但她从来走不进宝玉的精神深处，触不到他的灵魂。

袭人对宝玉的感情是复杂的。饱含着姐姐对弟弟的爱恋，也融入了母亲对孩子的疼爱。她以她的方式“爱”着宝玉。作者在描写她和宝玉的很多生活细节时都有体现。黛玉刚进贾府时，我看到一副很温馨的画面，宝玉刚从外面回来，正值冬季，外面飘着雪花，宝玉进来后，袭人睡在宝玉的被窝里，那是怕宝玉睡着凉，先给他焐暖；晚上睡觉时，把宝玉的玉摘下来，用手帕包了，塞在褥子底下，以免第二天戴的时候冰了脖子；大观园中，宝玉午睡时，亲自为宝玉驱虫，怕小虫惊扰了宝玉的睡眠；因为怕宝玉睡觉得时候踢了被子受了风，亲自给宝玉绣肚兜。在宝玉挨打时，她更是心痛得无以得加，悉心照顾，寸步不离。在她和宝玉的相处中，我们似乎感受最多的是她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毕竟，袭人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地位低下、平凡普通的头。

袭人很善良心细，在黛玉刚到贾府时，因为宝玉摔玉一事，黛玉很伤心，自己在那里哭泣，袭人闻声便走了过来，好言好语的安慰黛玉，让她不要伤心，说宝玉这个人本来行事就是这样的古怪的，后来到底劝好了黛玉；李嬷嬷拿走了宝玉房中的枫露茶让宝玉大发脾气，要撵走自己的奶娘，袭人赶忙出来解劝，柔中带刚的苦口婆心，贾母遣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手揽到了自己身上，说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茶碗；省亲过后回家过年，宝玉不期造访，对宝玉细心倍至。袭人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在任何时候，她都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在受人支配的时候，只能以泪洗面，宣泄内心的羞辱和悲哀，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女性的生存悲哀。妩媚温柔的袭人像那娇艳而灿烂的桃花，花开时灼灼其华，令人销魂；花谢时落英缤纷，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