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的武松和《三国》的关羽，都是傲气的人。但细究起来，两种傲气有区别。关羽的傲气是纯然的骄慢，武松的傲气，在骄慢之中略带了一丝胜慢。
骄慢和胜慢，佛教称之为“我慢”。“我慢”通常指骄慢，有时也指胜慢。骄慢是很坏的习气，但胜慢非常好。胜慢是笃信不疑而生起的慢心。慢心是优越感，但胜慢是不凌人的优越，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在这个地方我到位了。 比如武松打蒋门神之前，要喝酒。一般人有点常识就知道，酒喝多了不能打架。如果喝醉了，连路都走不动，小脑被酒精麻痹失去了平衡，人家没踹你先倒了。但武松说，我喝得越多，打得越厉害。这显然是吹牛。表示武松虽然喝得多，但肯定没醉。既然敢这样夸口，就是抱定了蒋门神不是他对手。但景阳冈上就不一样。看到榜文，知道真有老虎，吓出一身冷汗，酒都化作冷汗出了。 可见武松不是糊涂和自大，他明白老虎自己可能打不过，但打三几个蒋门神没有问题。施恩说蒋门神能打，武松就问：他几颗头，几只胳膊？他要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我就怕，既然不是哪吒，我怕他作甚？ 这就是胜慢。胜慢源于哪里？源于对手艺的高度自信。因为武松知道，只要你是人，不是怪物，到我这个层次，就到位了。有例外吗？有。例外就是你不是人。 有了胜慢心，人是高度轻松的。在手艺方面他无事可做了。借用佛教的话，叫“无学”。阿罗汉就是无学果，修行到这个阶位，就到头了。没有什么需要再学的，可以一劳永逸了。 但实际上，手艺不可能没有继续磨砺的空间。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怎么能保证你达到的就是手艺人的极限呢？真正的高手，大胜慢心的天才，多数只存在于传说里，要不就是英年早逝、封笔挂刀，在鼎盛时期退出江湖。 比如萧峰，是生而知之的天才。《天龙八部》一出场，就能打，段誉和虚竹都是后来学的，萧峰不是。所以他到中年就自杀了。如果不死，到老了还能不能打呢？是个问号。武松也是，断臂之后就不再打了，归隐西湖六和寺了。再打，不败的传说就难保得住。古龙小说里的天机老人，老了还没有退隐，连上官金虹都打不过了。 如果仅仅从手艺上看，很大的是骄慢，胜慢只有一丝。而这一丝胜慢，其实并不在手艺的层面，它是连接手艺和手艺之上的层面的一缕线。胜慢心是见地。手艺是器的层面，见地是道的层面。 当武松老了，不能打之后，依然能看出谁是一块练武的好苗子，知道用何等方法把他培养成一个像自己年轻时一样能打的人。这种本事，不依赖躯干，不随着肌肉的萎缩而退化。 “理解手艺”和“拥有手艺”是两码事。胜慢心源于对手艺的理解。这种理解并不会因为你打不过人家就被摧毁。真正的胜慢心是无法摧毁的，是一种无需论证的笃信。 比如一张试卷，满分一百，有人认为自己做的就是一百分，不能更好。那就有把握，无论是谁来做，都不会考得更高。也许在别人眼里他只有六十分，但是不要紧，只要他笃定地以为自己是最好，并不因为一切外物的否定而转易，就是胜慢心。 有了胜慢心，很多烦恼就消解了。在胜慢心的领地之下，人不会有任何担心和顾虑。但凡有，就说明不是胜慢，而是骄慢。骄慢的人要靠战胜别人来证明自己，要看战绩排行榜来一次次印证自己比别人强。但胜慢的人，根本用不着去证明。 由于胜慢心是绝对的，是百分之百的，所以它不能磨砺，也无从改进和扭转。胜慢心超越了时间，超越了条件，超越了一切外缘。它是先验的，根本没有办法来论证，也无从否定。 胜慢心一旦建立，永远无法摧毁。举个并不恰当的例子：狗屎是臭的。这种认知建立起来，通常不会随时间、条件、外缘而改变。就有点接近胜慢心。既已知道，就永不怀疑，也就从来不会为要不要尝尝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不臭的狗屎而忧虑。不过，虽然如此，还是有技术条件让狗屎变得不臭。因此，这种认知并不是胜慢。胜慢的认知比“狗屎是臭的”还要笃定，任何条件都无法改变。 我们讲一个人有信仰，实际上就是说，他有胜慢心。因此，他生命中存在无法摧毁的事物可以倚赖。这种坚定的胜解让他的生活踏实笃定，从不犹疑。有信仰的人，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生命意义层面上的所有问题。 禅宗讲悟与修。胜慢心是“悟”的东西。一悟，就到位了。不是“事”上的到位，是“理”上的到位。清晰地知道目的地在哪，沿着这个方向走，没有一丁点偏差。因为没有偏差，在“见”的层面上生起“胜慢”。不过，“修”的层面上永远没有胜慢，只有骄慢。所以，对待手艺，可以懂到极致，但永远无法做到极致。 一切担忧都来自胜慢的匮乏。因为没有胜慢，找不到最后的依祜。要让一个没有胜慢的人建立起胜慢，非常难。很多人说，我不够自信，要让自己变得自信。那就很糟糕，一变就变成自大了。自大的背后，还是缺乏自信。按照佛教的看法，胜慢在每个人心中都有种子，但需要“熏长”。因此，建立起胜慢的唯一可期的途径，还是磨砺手艺。等手艺磨砺到某个地步，突然在一个瞬间，胜慢心就降临了。 唐朝的永嘉玄觉和尚从浙江跑到广东去见慧能，慧能是南方的大德，玄觉见了，也不礼拜，绕着慧能转了三圈，振锡而立。慧能就说，你这个沙门啊，从哪里来，怎么有这么大的慢心。玄觉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慧能就懂了，就知道他的慢心是胜慢。 （完） 版权声明：本文来自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王路，公众号i_wanglu, 新书《唧唧复唧唧》正在热卖。转载请将本段一并带走。12月16日18:30 中国传媒大学49教a803讲座《人应当如何面对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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