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旅顺曹家村,有个远近邻村皆知的“祥林嫂”。
和她聊起天来没别的话,说着说着就会嘟囔:
“女儿啊,你究竟在哪里呢?我们有生之年就想知道你还活着吗?”
这是曹茜母亲刘玉红10几年来,念叨最多的一句话。
从联系不上的震怒,再到对女儿处境的担心,最后到卑微的祈求活着就好。
作为母亲,她等到心力交瘁,惦念放在心里,念到头白眼花。
刘玉红,常常反省女儿从何时起变得如此绝情。
回忆一打开,就是40年。
1979年,曹茜呱呱坠地,是家中的独女。
曹家老两口背朝黄土地的日子,也有了新的指望,这个孩子来之不易,夫妻俩吃了不少苦头。
虽然曹肇纲、刘玉红是种地的农民,但他们知道,女孩和男孩的出路不一样,女孩就得精细着养。
农忙时候,别人家孩子都小脸带灰地下地干活,能扛动锄头就算一个劳动力。
只有曹茜,被父母要求乖乖待在家里温习功课。
因为父母对她只有一个期盼:好好学习,从村里考出去。
这是夫妻俩知道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所以不遗余力地供读女儿,让她往城里奔。
由于父母经常把“学习”、“成绩”挂在嘴边,曹茜从小也被潜移默化,把“成绩好”视为取悦父母的手段。
仿佛只有自己考好了,才能消解父母的疲惫,换来一份慰藉的微笑。
曹茜也确实做到了。
从小拿回来的奖状,贴满了家中的半面墙。
各种尖子生才会参加的竞赛,曹茜也不含糊,全国数学竞赛一举杀进决赛,全校理科成绩第五名,日语单科第一名……都是她的辉煌时刻。
曹茜是街坊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文静乖巧话也不多,成绩又好,很是省心。
在刘玉红的眼里,曹茜就是读书的料,放学就自觉在饭桌上学习,完全不用催。
后来她一路考进当地重点高中。
如果说有什么不如意,那就是高考时,曹茜没有发挥出最理想的状态。
本来是北大、人大的水平,结果却只考入了辽宁师范大学。
不过老两口倒是欣慰,毕竟女儿离家近,牵挂也就少一分。
而且那个年代,村里出个大学生,已经是敲锣打鼓的喜庆事,哪管什么一本二本。
根据刘玉红脑中的线索回忆,她还是不明白懂事的女儿因何变化。
但是人的记忆是有欺骗性的,总会过滤掉不好的回忆。
换一个视角,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在同学们的眼中,曹茜并不幸福。
虽然她成绩优异,拿奖无数,可是她的内心一直没被打开过。
甚至可以说,她是按父母的意愿过活的。
为了讨好父母,曹茜常说等自己以后赚了大钱全给他们,不让他们种地那么辛苦了。
到了第二天,父母就会添油加醋在邻居面前表演一番,等曹茜放学回来让她强行在大家面前把昨天的“孝顺话”再秀一遍,那一刻曹茜觉得自己像个没有隐私任人耍的猴子。
除了“成绩”,她和父母找不到多余的话题,换句话来说,曹父曹母根本不了解女儿的内心世界。
封闭的内心,也一度影响了曹茜的沟通能力,很多同学对她的印象,都是初见高冷,久处热情。
曹茜有着自己的“小世界”,她热衷文学作品,喜欢读书。
从徐志摩、张爱玲,再到贾平凹、余秋雨,文人骚客的多愁善感,让曹茜好像找到了知音,她能理解他们的孤独与寂寞。
但这些书籍,却常被父母认为是对成绩无用的“闲书”,读这些书就是沉迷小说,不学好。
父母的约束,让曹茜越来越压抑,仿佛自己存在的价值,只由成绩界定。
就连同学到家里玩,父亲都会偷偷翻看同学的书包,以比对功课。
这让曹茜感觉很没面子。
她不是学习机器,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自己是个人。
这些在曹父曹母看来无足轻重的细节,却让他们的亲子关系,愈发紧张。
而曹茜的爱好明明更偏向文科,但父母则在各方打听后,以“未来”宏景,逼着她学理科。
所以从高三起,叛逆涌上心头,便不怎么用功学了。
看到女儿成绩下滑,曹肇纲是个大老粗,生气起来各种难听的话都骂,“养了你还有什么用还不如养条狗”。
曹茜刚开始还会反驳,谁谁也考得不好,结果换来更大声的责骂,“你怎么只跟成绩差得比”,有时更甚,会换来父亲的巴掌。
加上那个年代,都是先报志愿后考试,成绩下滑后一本志愿报高了,自然就落到了二本的辽师大。
所以曹母刘玉红以为的“高考发挥不理想”,其实是曹茜第一次无声的反抗。
进入大学后,曹茜才找到了思想的徜徉地,常把自己看过的书,讲给寝室的同学,也慢慢打开了心房,常跟室友倾诉父母的控制,让她窒息。
爱好文艺的她,语言天赋也在大学期间发挥出优势。
刚入学的外语摸底考试,曹茜选修的日语,是班上唯一一个达到二级水平的。
而正常来说,一般同学到大二下学期才会有这般水平。
不过,看上去“自由”的大学,并没那么轻松。
曹茜有亲戚在辽师大任教,父母一个电话就能知道她所有的情况。
为了摆脱“控制”,大二的某天,曹茜鼓起勇气对父母说:
我想出国留学。
2000年的“海归”,还是非常有含金量的。
为了让女儿在学历上有更优秀的“敲门砖”,老两口思前想后还是同意了,毕竟这辈子他们就女儿一个指望,留学不过几年很快女儿就回来了。
不过,巨额的费用让他们犯了愁。
虽然曹茜选择了学费免费的德国大学,不过语言学校和中介费,加起来还要7万块。
曹肇纲和刘玉红都是吃庄稼饭,一年的收入微薄,抛去花销,一年也就攒个100块,7万对他们来说,是一笔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好在家中有些城里亲戚,还能腆着老脸去借一借,为了女儿的前途,老两口拼了老命也要尽力一试。
所以他俩四处朝着亲戚低声下气,东拼西借,凑够了这7万块的费用。
曹茜也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到了国外一定会勤工俭学,减轻负担。
听说那边有的留学生干电焊,到时候找不到更合适的兼职,自己也准备干这个。自己是农民的孩子,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当时的曹茜不是嘴上耍花把式,她是真这么想的,还和寝室室友表明过决心,出国后万事只能靠自己了,不再拖累父母。
临行前,曹茜特地和父母一起拍了合照。
她第一次那么亲昵地搂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她终于自由了。
按照计划,曹茜先是在柏林读两年语言班,再到明斯特补一年文化课,最后进入汉堡大学。
只是,计划总是简单的,实际情况复杂得多。
刚开始曹茜确实看什么都新鲜,偶尔还和同学在网络平台交流国外的见闻,在同学圈子里很是活跃。
可到了后来,人生地不熟的曹茜还是为生计发愁,兼职并不顺利。
德国的高消费,让她捉襟见肘,打工还遇到黑心老板,没赚到几个钱,只能再向家里伸手要生活费。
越洋电话1分钟就8块钱,她嫌贵不敢打,便往家里写信。
曹茜往家里寄回了两封信,寥寥几句,道出她在国外求学的艰辛。
自己勤工俭学,被黑心老板压榨,克扣工钱。
自己想尽快完成学业,所以跨年级选修了高年级课程,背上了更重的学业压力。
迫不得已时,曹茜才往家里打电话。
为了节省通话花费,每次她都开门见山,直接要钱。
可在曹肇纲看来,曹茜到了国外根本不像之前所说自食其力,打电话就是要钱,父母的身体近况全不关心,只知道钱钱钱。
外债本就压得老两口喘不过气来,如今倒成了无底洞。
矛盾终于在03年底的通话中爆发。
而这一年,曹茜已经从家里要了两次钱,加一起总共3.3万元,除了要钱,她已经有10个月没和家里联系。
父母看不见曹茜的艰辛,曹茜也看不见父母的难处。
双方憋着火,“我以为你死了呢,这么长时间不给家打电话了。”
父亲一句埋怨,心气儿极高的曹茜,竟然真没再联系过父母。
曹茜失联了。
最心急的,肯定是父母。
原本夫妻俩没以为这么严重,毕竟这孩子有10个月没联系过,已经成常态了。
直到刘玉红数了数日子,发现女儿一年多没给家里来封信或者来个电话了,她才开始着急。
新闻里留学被害的新闻,让她心惊胆战,生怕曹茜遭遇不测。
老两口尝试了很多办法,想得知女儿的下落,不过说法都很模糊,也没有具体联系方式。
曹肇纲、刘玉红明白,这些不过是亲朋好友的安慰话罢了。
于是两人便开始联系曹茜曾经的同学小范围的寻找,这些同学,每年都会去家里看望曹家父母,老两口每次也都以泪洗面。
他们认为,女儿多半是在国外遇害了,否则不能一个电话都不往家里打。
每年过年,别人家是团聚,而曹家却是在泪水中度过。
甚至每年的团圆饭,老两口都会为曹茜多摆一副碗筷,为了仅存的一丝希望,家里10几年没换过号码。
夫妻俩没了女儿一下子没了指望,一夜之间头发花白,面如枯槁,晚上更是失眠到天明。
想着德国那边有时差,女儿会不会半夜突然来个电话?他们不敢睡沉了。
等啊等,曹茜的消息没等来,癌症却找上这对七旬夫妻。
2018年,曹肇纲孤注一掷,想申请计划生育家庭独生子女死亡的补助。
夫妻俩想最后通过这种方式,查到女儿是死是活,得到的结果是程序上不能认定曹茜死亡。
这反倒让老两口看到希望的曙光,不得已在2020年才找上媒体。
媒体人调动多方力量,再加上本就一直寻找的同学,跨洋找人小分队让老两口得知了更加残酷的真相:
她不是不能联系,她是不愿意联系。
甚至曾经离自己那么近,都没回家看一看。
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是话说重了,可出发点都是爱孩子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为什么曹茜因一句话记仇?
而在曹茜大学室友的口中,也为她的“失联”,提供了新思路。
根据室友的线索,曹茜提过自己的身世。
她并非普通农家,祖父曾任国民D高官,她的父亲本来很有天分,但就是因身份原因没能进入大学,所以就把自己的遗憾投射到曹茜身上。
而且曹茜出国并非主观意愿,而是父母的想法,她本身对自己高考时的松懈也有遗憾,这才顺水推舟。
本在她出国前,她和父母就有隔阂,她本身是很有主见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偏偏父母约束太多,矛盾越积越深。
起初她和国内的同学还有联系,但是随着社交媒体的更迭,他们也联系不上曹茜了,只不过同学们都认为曹茜是个善良的女孩,不是什么白眼狼。更相信她是有苦衷的。
而根据德国那边查到的线索,则让曹家父母再次傻眼。
曹博士,曹教授。
为了不让父母找到自己,还改名换姓了。
曹茜在心里留了太多阴影,父母都没放在心上的事,却给孩子留了那么深的伤疤,所以才被一句话触发,溃不成军。
曹肇纲听了这么多才明白,原来自己曾伤害女儿那么深,不过他还是欣慰于女儿终于学业有成,终究是把她供出来了。
当时的曹茜已经41岁了,已经成家立业,老两口希望她终有一天能想明白为人父母的无奈。
转头他又开始为女儿担心:我们曝光宣传了失联的事儿,她这个教授职业不会受影响吧?
他想弥补女儿,最起码不想让这些报道打扰女儿现在的生活,再生出新的埋怨。
“能不能让曹茜跟家里通个电话?”曹肇纲语气卑微,大概知道这也是妄想,于是自己给自己打了圆场:
曹茜太犟了,她不会主动给家里打电话的,是我糊涂了。
不明真相的好心人,以为仅是找到曹茜还不够,最好能接近感化她,让她给家里通个电话,父女之间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呢?
不过明白女儿个性的母亲刘玉红,却连连摇头摆手:
只要孩子还在,能自己养活自己就好。我和老伴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后也没遗憾了。
如果说有什么期望,就是希望能洗张女儿的近照,让自己看看。
曹肇纲、刘玉红的半生都在还债,如今重病还要腾出时间看果园,家里的药片摆满了抽屉,强撑着等到女儿的消息,对他们来说已是意外之喜。
而老两口更不想让加重女儿的经济负担,当“拖油瓶”,自己寻女并非对她另有所图,所以多次表示:
我们两口子就这么将就过吧,不指望孩子在经济上有什么帮助。
哪怕在面对着“抛父弃母”的事实,老两口也噙着泪水连连否认,反复说:
她是从不惹父母生气的好孩子。
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在,即便是曹茜没有赡养他们一天,他们还是在维护孩子。
曹家父母,自始至终都是爱女儿的,只不过用错了方式逼得太紧,所以他们悔不当初。
可惜他们还是没等来曹茜的一通和解电话。
刘玉红因为病重,没能再次侥幸逃过鬼门关,她连女儿的近照都还没见过。曹肇纲在不久后也随妻子而去。
陪伴他们的,只有曹茜泛黄的老照片,以及屋里墙面上,已经字迹模糊的奖状。
他们把对女儿的惦念带到了坟墓里,这次终于能安心地合眼睡觉了。
不知道身在异国的曹茜,得知父母离世后,是否会因自己的绝情有一丝悔意。
又是否会像父母一样夜不能寐,在思念中度过余生。
她明明有17年回头的机会,可惜都错过了。
沟通不足带来的误解,尚可消除。
但生死相隔的遗憾,终究是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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