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国产爆款瞧不起他

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自称老大，整天混迹街头。

一条“老狗”跟着他不务正业。

这天，两人抢劫，没讨到好，被警察一窝端。

死对头帮派趁机踩两脚。

人被抓，被揍，连带他喜欢的女孩也不得不分开。

这么大的仇。

电影会怎么讲？

打回去，打得落花流水，最后抱得美人归……

但。

有一种电影偏偏这么写——

大决战中，全死了。

仇人死了，老狗死了，老大也死了。

甚至……

后者死得更窝囊。

躺街头，血流满地，但始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身体就像过了电一样，抑制不住地抽搐……

说到这，你们应该猜得出这来自哪部电影。

《天若有情》。

扮演小混混是刘德华。

而那个和他一起死的兄弟，像“狗”一样，是吴孟达扮演的太保。

前两周，吴孟达去世，互联网铺天盖地到悼念，怀念，什么《大话西游》《九品芝麻官》《喜剧之王》《少林足球》，乃至《流浪地球》。

但一次次冲击Sir回忆。

反而是这部31年前的老电影。

Sir突然有些感慨——

达叔去世了，而与大叔一起远去的，还有那些存活在身边，又常常被忽视的“小人物”。

这一篇，献给达叔——

也献给我和你。

01

没有不好意思。

Sir当年看《天若有情》哭了。

至今听这首歌依然不能自己。

天若有情 袁凤瑛 - 天若有情 电影原声带

为什么。

或许因为电影最大特点来自它逆转了香港电影一贯的叙事。

它把目光投向黑社会，但又不拘泥于身份。

没有绝世武功，没有盖世豪情，难得把黑帮回归到一个个人的叙事。

吴孟达饰演的太保就是典型。

这是一个在街头混迹半生的老油子。

出场时哼的歌，交代他的过往。

输精光，皆因上大档

输精光，所以食便当

△ 大裆是粤语中赌坊的意思

明明有一分安家的工作，却因为好赌把生活赔光。

性格软弱的人往往靠精神胜利法苟活。

警察面前前恭后倨，看着警察带走兄弟，吓得靠墙瑟瑟发抖。

可当警察一走。

“当警察就了不起啊”“警察算个屁”，骂完，还不忘捡起丢出去的鸡毛掸子。

窝囊吧。

更窝囊是。

混了一辈子了，走投无路，找黑帮复仇还心虚。

两个动作足以证明。

一个是提。

一边骂一边提自己往下掉的裤头。

一个是捡。

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捡那拿不稳的刀。

最悲哀是。

就这么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死之前依然放不下他的面子。

他确实杀死了黑老大喇叭。

但其实是老大正面迎战，用手握住敌人的刀，他“只不过”背后刺了一把。

最后一命换两命。

你看他开心得：

终于杀了喇叭……我杀了喇叭……成功了

△ 命换命却兴奋得像是占了多大便宜

请问。

成功在哪？

一个没钱，没势，没胆的烂仔，就这么自欺又不得不欺人地过完自己这一生。

这是一个人的性格悲剧，还是我们身边绝大多数的生活常态？

我们常常说的香港电影好，但它真正的好，不就在于这种对“小人物”既不拔高，也不贬低的理解和宽容。

《甜蜜蜜》的豹哥。《岁月神偷》的罗先生。还有达叔和星爷的种种。

《逃学威龙》《审死官》《喜剧之王》。

02

Sir没有厚此薄彼。

港片有小人物视角，内陆作品也一样不差。

甚至更鲜活。

仅举一例。

电影，《我是你爸爸》，来自曾经中国最卖座的导演（没有之一）冯小刚。

电影讲述世纪之交，北京胡同一对父子之间的故事。

父亲马林生是一个机关的工会主席，早年丧妻，和上中学的儿子一起生活。

冯小刚饰演的父亲马林生比《老炮儿》更值得一座影帝。

它讲述也是太保式的悲剧。

一个人失去尊严，又处处树立威严，最终作茧自缚的尴尬悲剧。

但比《天若有情》更扎心的，《我是你爸爸》把这种悲剧深化到你我身边。

比如，父亲偷偷翻看儿子的荷包，被发现了。

第一反应是怂。

头一次，我发誓

反应过来。

不对。

我是你父亲啊，我怎么能怂。

于是。

父亲开始大声嚷嚷：

人权，那是成人的权利。你算什么？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包括你的生命。从法律上说，你还属于没有行为能力，跟神经病差不多的那类人，不管你行吗？

喝多了酒，父亲想理解儿子，跟儿子攀哥们。

从今往后

你就拿我当哥们

儿子“答应”了。

那儿子（弟兄）被小混混欺负了，是不是得管。

父亲（老大）拿着煤球冲上去。

前一秒气势汹汹。

一看对方人多势众，怂了。

装作路过。

跟在一旁的儿子不甘心，不肯退让。

当着流氓的面，父亲把煤球扔在了地上，语气还不忘凶巴巴：

咱他妈算了

树不起威严，当不了榜样，连以身作则都做不到。

说白了。

一个内心不强大的父亲，又如何教育儿子内心强大。

但，正是在这种啼笑皆非中，我们笑一个父亲的丑态，笑过之后，如果你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父亲，当你真的经历，你能不能迎难而上。

恐怕也是一声长叹。

我们常常说过去的内陆电影真实，这种真实指的是什么？

或许在于过去，不论艺术片商业片，无论个人表达还是商业卖座，它们都不自觉地把重心放到那些如此卑微，又如此刺眼的个人身上。

贾樟柯的《站台》中，那在火车鸣笛中安然睡去的崔明亮。

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那个竭尽所能告村长，又在村长被带走时一脸茫然的秋菊。

冯小刚。

这个笑傲中国票房十年以上的冠军，他过去的爆款，绝大部分都是以葛优为首的小人物交响曲。

即使《大腕》。

冯小刚暗埋的也是拥抱强权又恶心强权的讽刺。

即使《集结号》《温故1942》。

冯小刚抒发的也是歌颂英雄又回归个体的草根视角。

03

草根被抛弃了。

更具体地说。

一种关于普通人的叙事，被中国主流电影抛弃了。

今天中国主流影视流行是什么？

英雄叙事，神话叙事，宏大叙事。

今天，国片国剧的主角，常常以小人物为起点，但说的往往是，他们如何奋起，如何反击，如何虽远必诛，如何我命由我不由天。

今年春节档。

《唐探3》《刺杀小说家》《哪吒重生》，主角都是有天分，并最终力挽狂澜的人。

即使《李焕英》。

一个普通人，失败者。

最终借穿越和解她人生最大的遗憾。

但诸君，别忘了。

穿越并不存在。

更露骨地说，电影结局，贾玲终于“成功”了，开着想要展示给妈妈的那辆跑车。

你呢？

你是不是也深爱自己母亲，但又受各种客观，主观原因，每天既颓废，又精确到每分每秒地挤地铁，挤公车。

有人曾统计过现代年轻人看网络文学时，会弃书的几大毒点。

1、绿帽

2、主角弱智

3、反派弱智

4、主角圣母

5、主角身边重要人物死亡：亲人、兄弟

6、反三观

……

反映到影视作品，就是当下大热的作品，渐渐出现一些共性。

起点必须天赋异禀，过程必须一路开挂，结局必须皆大欢喜。

可当我们统一向“圆满”、“甜味”、“爽快”看齐。

结果必然对普通人的挣扎越来越缺乏耐心。

这个问题更本质是。

你有多少次沉迷于那种睚眦必报的刺激。

——比起电影，电视剧更能反映大众情绪。

所以你看。

在过去流行的电视剧，《欢乐颂》《都挺好》《安家》，它们都不自觉地立一个敌人，然后又轻而易举地塑造一个强人。

△ 樊胜美、苏明玉、房似锦都写出了类似的家庭问题

然后，在这种强与弱，对与错的对抗之间，一种关于普通人的挣扎就这么被轻易地滑过。

04

这种滑过是什么，小里说，这是周星驰那种不自量力，注定失败，又无怨无悔的笑。

其实也是“吴孟达”的故事。

前不久，3月9日上午，纪录片《最后的棒棒》主人公老黄去世，享年72岁。

老黄是谁？

有兴趣可以点这篇文章。

老黄，也是吴孟达。

《棒棒》的好，就像吴孟达过去角色的好，放弃“上帝视角”，选择“平民视角”。

当你真正以“平民视角”看人，你就会发现，另一个阶级的人，与你没什么不同。

不因他从事的职业高贵或低贱。

也不因拥有的名利浅薄深刻。

痛、愁、乐、善、爱，哪个没有？

不信，给你一个小片段。

老黄女儿把他接到家里养病，因为每天要照顾他，生活很辛苦。

她的丈夫，为了赚钱，远在西藏修铁路。

丈夫请了一周假回家，因为堵车，耽搁了三天半。

到家两天不到，他又收拾行李，准备回藏。

黄梅哭了。

她说丈夫回家，没有为她分担压力。

丈夫火了。

一个望窗外，一个坐沙发，各自的压力似乎挡在这对夫妻中间，成了一堵墙。

但争论不久，丈夫突然起身，走近黄梅，声音软下来，说：你辛苦啦。

黄梅气头未消：我辛苦了？你以后别求我。

丈夫笑了，死皮赖脸地说：我求你的事情还多得很呢。

黄梅一下没忍住，笑了。

这一笑，Sir也笑了。

忍不住。

真的。

这一笑一哭，比各种“燃”“爆”“炸”更钻进我们心里。

今天。

我们电影动辄几亿，电视动辄几十亿（点击）。

可喜可贺。

问题是。

在路鼓喧天的数字外，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内心，是可以通过味精糖精，狗血鸡血填补的吗？

那个在取餐时情绪失控倒地痛哭的外卖员。

那个因为逆行被拦下后瞬间崩溃的打工仔。

那个为签单陪客户喝到吐在地铁站里的95后。

……

谁还看见他的人生，以及种种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沉默但大多数的故事。

当电影唯一只剩下数字和娱乐。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专制。

如果你为此欢呼。

请原谅。

Sir不陪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