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庵传·评
徐 植
西泠印社百年华诞之际，人们会很自然地缅怀印社创始人王福庵先生。区区忝列门弟子，廿年师恩情深，德艺铭心难忘。
福庵师诞生于清光绪六年（一八八○），浙江仁和（杭州）人。早岁原名寿祺，庚申年（一九二○）后更名，字福庵，别署字号众多，有维季、微季、屈瓠、印佣、石奴、锄石农、罗刹江民等，晚号持默老人。福老艺术成长与其世代书香有关。尊翁名同，号同伯，别署吕庐老人。系清光绪丁丑进士，任官非其志，乞养归里，研讨金石文艺，以著书讲学自娱。历任梅青、黾山、塘西等书院院长，尤以任紫阳书院院长最久，具雅望于时。福庵师幼侍庭训，耳濡目染，经常参与其尊翁著书、编纂、考证等学术活动，自少素养蕴蓄，打下坚实旧学基础。在年青时代即受聘于泉塘学堂，校长是进士徐左泉，执教者多为饱学之士。福庵师除精研旧学外，受到晚清西方新学输入的影响，亦精擅数学及土木工程，因此曾任职于沪杭铁路局。
光绪三十年（一九○四），丁辅之、王福庵、叶舟诸君子常聚孤山之人倚楼探讨印学，遂有谋创印社之举。吴石潜闻风，随之响应。四位青年志同道合，焕发才华，诸如谋地、筹资、征集文物、立碑、勒铭造像、规划园林布置，兴建精舍，荜路蓝缕，艰辛经营十年之久而成（西泠印社创始于一九○四年，成立于一九一三年）。
西泠印社建成，四位创始人不居功自矜，皆谦不愿为首，遂推聘年高望重的吴昌硕先生为首任社长。昌老在其《西泠印社记》中曾言及曰：“社既成，推予为之长，予备员，曷敢长诸君子……”昌老谦称自己是印社充数的备位之员，此中可看到诸贤互尊、互重、互谦之君子之风，令后人仰佩不已！福师与昌老在组建印社过程中结成至交，例如印社中的《观乐楼碑记》，昌老用汉隶自书丹，而请福师篆碑额，珠联璧合，相映生辉，昌老自擅篆而谦让不为，推邀福庵篆额，同写一碑，可看出二人交谊深厚，融契相重，也可知当时福老玉箸篆已峥嵘于世，为人共赏。
福师书艺堂庑广大，举凡甲骨、金文、猎碣、玉箸、秦权、诏版、汉碑额诸体无所不能，而书刻相通，
皆以笔墨雅韵为尚。因之理解福老之翰墨源流进而赏析其铁笔，自能迎刃而解。
福师在《麋研斋存印》自序中说，年仅十二岁，即沉醉于玩刀弄石，甚至被父辈苛责，恐其荒落举子业。他却“明知有好多累，复乐此不疲”，“性近嗜深，未能恝置”。可知早年精进，艺名噪于江浙东南一带决非偶然。壮年受聘于北京政府任印铸局技正兼篆刻课长，又受聘兼任故宫博物院鉴定委员，帮助编辑《金薤留珍》等著作。旧都北京文风极盛，骚人墨客云集，福师初到京华，隽雅艺风，振动北京文坛，求者门限为穿。一九二九年，因久厌官场应对生活，辞官归居上海，鬻艺自乐。新中国建立，福师相继被聘任浙江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国画院画师，一九五六年又被推为中国金石篆刻筹委会主任等。一九六○年春，八十一岁高龄的他不幸患前列腺肿瘤疾，手术未愈而辞世，艺林震痛。上海市文化局隆重举丧于殡仪馆，四方前来追悼奠者近千人。家属遵福老生前遗愿，将数以千计的遗物，诸如精品篆刻印章、印谱、书画、扇轴、碑拓等，分别捐赠国家有关单位，如西泠印社、上海博物馆及藏书楼馆等，可谓将其毕生精艺奉献给祖国人民。
福老一生创作不下七十五年，治印二万数千余方，钤谱一百零三册之巨，时代名流，名号斋室罗列缤纷，时人称其印存谱录如近代史乘，其诚然乎！
福师印式繁花似锦，诚难尽例言之，试举隅赏鼎：“怀古情多、登高望极、且将樽酒慰飘零”，此元人张仲举词句多字印，布白得体，不塞不闷，置之吴让翁谱中，可以乱真，潇洒自如。“松风竹堂书画之记”，此印得宋元神韵、娴逸典庄。“王寿祺印”，浙宗白文，雄伟浑厚，刀法霍霍，极具金石气，得陈曼生之神髓。“领略古法”朱文章，福师早年曾致力完白，功力隽逸。
今以管见，归类再说明析赏之，试举为三大类：
第一类，以浙派为基调而发展自我风格者。
例白文巨印“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此类印是以浙派刀法与汉铸印相结合的产物，取汉印之典庄尔雅，而参与丁、黄刀意，印文不平面化而有立体感，笔墨味浑蓄，郁郁葱葱。“意密体疏”、“池草多情梦里生”等印皆属此类。
第二类，汲取汉碑额、汉残石、砖瓦等文字而变化入印中。例如“砚田无恶岁”、“以学愈愚”、“世朴写竹”，此类是福师中后期印风，印文具秦汉砖瓦等遗文之残趣，所谓真朴“缺陷美”者也。
又例如：“有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字虽多，而不塞不闷，印章酷似汉刻残石，布局舒展自如，边框尤妙造自然。又例“人生似春蚕，作茧自缠裹”白文印，是福师晚期继八家精髓，能自我挥发的菁华典型之作。在浙派中注入汉碑额神趣，刀笔淋漓尽致，笔墨耐人玩味。此乃福师金石书道达至化境之作也。
第三类，为福庵师玉箸篆之化身，细朱文多字印。此类向为世人所激赏推崇，如“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等名作，刀法恬雅自如，隽逸不滑，妙缔沁心，难以言传其妙。曩我曾赞曰：“如洛神临波，如嫦娥御风。”此类细朱文乃福老之绝唱，在近代篆刻创作中已产生深远影响，世人笃崇其艺，私淑者比比皆是，谚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其信然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