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史 |ID：dushi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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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草泽 读史（dushi818）专栏作家
《水浒》书里的梁山泊，不是一个小水寨。自从宋江上山之后，兵力一度发展到两万多人，在多次大战中攻城略地。山上头领的主要成分，也不止有乱世枭雄，还有相当比例的高级将领和高级知识分子，绝不是一般盗匪。特别是排名靠前的天罡星三十六人，要么是秦明、呼延灼那样的正规军司令官加盟，要么是柴进、李应那样的福布斯上榜富豪入股，要么是鲁智深那样的其他山头的一把手联合，总之得是大佬级别的人物才行。
然而天罡星里面有那么几位，比如史进、杨雄、石秀、解珍、解宝、穆弘、张横这几位，不论能力、资历、背景都没有出彩之处，甚至某些方面还带着缺陷硬伤，这是怎么回事？明代的吕坤说过，人才可以分为三等：“一等人深沉厚重，二等人磊落豪雄，三等人聪明善辩”。
上述的这几个人，除了史进算得上磊落，其他几个，恐怕是连豪雄都算不上的。杨雄、石秀是杀手之流；解珍、解宝始终都是猎户手段；穆弘、张横则是揭阳岭山区的地头蛇。可是他们为什么却能忝列三十六天罡之位呢？
“小说是更真实的历史”。那就立足历史，着眼小说，来挖掘这虚相背后或豪迈，或血腥，或复杂的真实吧。
先看九纹龙史进。金圣叹说他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不经事的后生”。虽然武艺精熟，但韬略上却乏善可陈；虽然占据了一座少华山，但势力却不大，也就和周通李忠的桃花山差不多；虽然人品很好，（“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史进帮鲁达资助金翠莲父女的时候，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购买力合人民币万儿八千），但做头领就提不上马了。
因为，史进的智商实在令人捉急。比方说，史进做良民庄主的时候，跟附近的强人陈达、杨春等人秘密联络，派庄客去传话请他们到自家庄上吃饭，竟然还多此一举的写了张便条，结果庄客酒后误事露出便条，导致泄密引来了官府抓捕，这从此就开启了史进悲催的绿林生涯。后来史进去边郡寻找师父王进，王进在延安府，史进却居然找错了地方，阴差阳错的跑到渭州碰到了鲁智深。
史进投梁山之后，参加攻打东平府，自告奋勇潜入城中，寻找故交娼妓李瑞兰，想说服对方在城内做内应，结果自己却被李瑞兰出卖，被捉进了牢里。总的说来，史进俊朗磊落血气方刚，但同时也不谙世事丢三落四。能够耀眼的，只是他的纯良直率。也就是因为人品好的缘故，这位“史家兄弟”才被同样忠直的鲁达引为莫逆之交。两个人的形象交相辉映，成为“108人中唯一让人感到温暖的人物”（台湾学者乐衡军评价鲁智深语）。
史进在梁山能排名靠前，主要因为他是鲁智深的膀臂。鲁智深所率的二龙山势力，在汇聚于梁山的各个小山头里，堪称魁首。论地利，二龙山形势险峻，工事强大；论人和，手下的头领，有武松、杨志、曹正、张青、孙二娘等，所以称雄一方。别的好汉见到宋江，多是“扑翻身便拜”。而在“三山聚义打青州”一节，鲁在初见大型上市公司梁山董事长宋江时，行的居然是平起平坐之礼——“宋江让鲁智深坐地”。鲁在梁山里，虽然位置一直在降将派之下，但他作为各山头派的领袖，在核心圈子里还是有发言权的。每到商讨招安、部署战役等重大决策之时，鲁都要讲话。所以，鲁智深在人事安排上提携史进，有足够的意愿，也有足够的地位和能力。
再看杨雄、石秀。一言以蔽之，这就是两个冷血杀手。虽然两人在梁山执行了不少暗杀（杨雄大名府击杀王太守）、营救（石秀法场救卢俊义）、破袭（石秀潜伏盖郡放火）等险重任务，但是他俩论角色，也就是梁山的特种大队长；论功劳，也远不如屈居后位的浪子燕青、鼓上蚤时迁等人，进入天罡星让人觉得实在是太勉强了。
而且这两人的品质虽然机警刚烈，为人的肚量却实在是不敢恭维。早先杨雄跟随自己的知府兄长，在蓟州好好的做两院押狱，小日子过得颇为得意。可是石秀偶然发现杨的老婆潘巧云出轨之后，就死活看不下去，非要告诉杨雄，而且言辞激烈。杨雄面子上挂不住，不往这个坑里跳，就顺着老婆的挑拨怪罪石秀。结果石秀就自己苦苦的不睡觉也要替杨雄守夜捉奸，终于趁夜把那第三者、和尚裴如海给杀了。一点不给杨留退路。后来杨雄也没含糊，干脆当着这位义弟的面，把自己的妻子就活活肢解了。
值得一提的是，杨雄当时已经三十岁，结婚很晚，老婆潘巧云又是二婚，两人没孩子，杨雄还老不回家过夜。般般件件都在告诉读者，两人感情是非常淡薄的，老婆出轨的事情不会造成杨雄的情感挫伤。且杨雄的杀妻行径绝非一时冲动，而是令人齿寒。先是诱骗妻子出门，然后居然叫石秀扒光妻子的衣服（回敬石秀一个坑，结果石秀二话没说就照办了），还调侃说自己“亲自服侍这妇人”，最后象屠夫割肉一样把妻子分尸，这哪里是丈夫所为。回过头来再想想潘巧云，她之前跟着杨雄这种人，能有什么温情可言？另外，潘巧云还是个独女。她老父亲潘公随着她夫妻两人一起住，就是说跟着杨雄养老。
而且潘公待杨雄、石秀很好，听说杨雄被人殴打，就赶紧喊人来救助；见到石秀生活没有着落，还帮着石秀开肉铺。而且事发前，潘公对女儿出轨的事情，并不知晓，在此事中是个无辜的好人。作者写这些，都不是闲笔。是在用“深文曲笔”告诉读者：杨雄、石秀，残杀妻子，抛弃孤老，太狭隘狠毒。是在为后文两人的命运浮沉，作了隐晦的铺垫。
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能入天罡？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杀掉了晁盖。对，我没喝醉，是他们两个杀掉了晁盖。理由很多：一是具备做此事的素质。如前所说，两人都是冷血杀手；都狭隘狠毒；都不讲究什么仁厚善良。石秀在执行破袭任务的时候，可以装扮樵夫，痛哭流涕请老者收留自己；而在嫌陌生的道人碍事时，就毫不犹豫的一刀杀死。因此，李卓吾评价石秀是“强盗手段”。
另外，先前石秀杀裴如海是在夜里，说明石秀的夜视能力很好。而晁盖也是被箭射死在夜里的。二是晁盖是死于宋江派系之手，而同时杨雄、石秀又具备杀晁的机会。金圣叹在“晁天王曾头市中箭”一篇，列出令晁盖丧命的北寨战斗发生时史文恭不在现场、戴宗行踪可疑、晁盖遗言不直接传位给宋江、事后无人提及史文恭射杀晁盖等十大疑点，“深明宋江之弑晁盖”。
宋江安排杀晁，是梁山人人心知肚明而又讳莫如深的公开秘密。而曾头市之战，杨雄、石秀是跟着晁盖一起去的。三是形势所迫。杨雄、石秀一上梁山的时候，就站在了晁盖的对立面。他们是由戴宗引荐上山的，而戴宗是宋江嫡系。晁盖作为岌岌可危的一把手，怎能容忍宋江势力源源不断的加入梁山董事会。因此，晁盖接待两人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细问两个踪迹”，当问出时迁偷鸡情节之时，不问青红皂白，当场强令处决杨雄石秀，并一再喝令“斩讫报来”。
宋江立即率领戴宗等人当堂力争，以压倒性票数否决了董事长晁盖的决定，保下了两人的命。如果宋江事后私下交代杀晁任务，杨、石又不执行的话，两人将在梁山无处存身，处境将极端凶险。反过来若暗杀晁盖，则可以成为改组公司的幕后骨干，一跃而成为宋江心腹。所以，直接暗杀晁盖的人，以杨雄、石秀的可能性为最大。可以设想当时的情形：杨雄、石秀必欲除晁盖而后快。在曾头市，两人见晁盖对夜路不熟，踌躇难行，就请命要求先行探路。晁盖了解两人的侦察特长，同时担心把两人放在身边不太安全，或者也希望拉着两人作战立功，化敌为友，就批准了。然后杨雄、石秀利用离队探路的机会，趁夜埋伏，施放乱箭射杀晁盖。
【三十六天罡星】
1.天魁星呼保义宋江
2.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3.天机星智多星吴用
4.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
5.天勇星大刀关胜
6.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7.天猛星霹雳火秦明
8.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9.天英星小李广花荣
10.天贵星小旋风柴进
11.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12.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13.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
14.天伤星行者武松
15.天立星双枪将董平
16.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17.天暗星青面兽杨志
18.天佑星金枪手徐宁
19.天空星急先锋索超
20.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21.天异星赤髪鬼刘唐
22.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23.天微星九纹龙史进
24.天究星没遮拦穆弘
25.天退星插翅虎雷横
26.天寿星混江龙李俊
27.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
28.天平星船火儿张横
29.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
30.天损星浪里白条张顺
31.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
32.天牢星病关索杨雄
33.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
34.天暴星两头蛇解珍
35.天哭星双尾蝎解宝
36.天巧星浪子燕青
再看解珍、解宝这对蛇蝎兄弟。上梁山前，两人是穷苦猎户出身。熬了几天几夜，打到一只老虎，还被本地大户毛太公给讹了去，令兄弟俩身陷缧绁。上梁山后，在历次战斗中，也没有看到他们作为将领有特别杰出的表现，主要是发挥猎人攀登的特长，负责的是攻城、攻山战斗，这似乎是很简单低档的事情。
但事实上，攻城战不是这么简单。古战场上最玩命又最没谱的，恐怕就是攻城了。把命丢在城墙下面的，甚至不乏清太祖努尔哈赤、契丹大将萧达览这样的统帅级人物。在书中描写的唯一一次攻城登先战斗中，我们可以窥见攻城战的危险和混乱。
征田虎攻打盖郡时，“城内火箭，如飞蝗般射出来。军士躲避不迭。无移时，那飞楼已被烧毁吻剌喇倾折下来。军士跌死了五六名，重伤者十数名”。后来，“吴用对解珍、解宝道：贼人丧胆，军士已疲，兄弟努力上城！解珍带朴刀上飞楼，攀女墙，一跃而上，随后解宝也奋跃上去。两个发声喊，抢下女墙，挥刀乱砍”……
这是拿命押宝的赌博，或者干脆就是绞肉机。我们知道，发生在古代中原一带的战争，将领一般是身在战阵围绕之中，相对安全。即使率队冲锋，也有亲兵侍卫左右，战斗的胜负，主要靠实力来决定。而攻城战就不同了，将领若身先士卒，踏着云梯登城的话，一没有左右护卫，二没有旁路可退，三没有武力可施展，唯有靠搏命。万一被大石头砸摔下来，地面上可没有消防充气垫等着。能不能活下来，主要靠运气。所以将领率部登城，不啻轻身赴死。而古代战纪对于将帅在战场上勇敢表现的最高评价，一般就是四个字：“亲冒矢石”。
这让人想起后世清同治三年，湘军攻破天京城的惨烈战斗。围困天京迫近尾声时，主帅曾国荃命军队挖通了城墙下的地道。而最终由谁来负责抱炸药轰炸城墙，率先破城，却成了难题。因为最先进攻的人会挤在坑道里集中引来太平军所有火力，是必死无疑。在战前会议上，曾国荃问谁肯出战，帐下的将领，竟没人敢答话。曾氏身旁一个幕僚就激骂悍将朱洪章：“你素称骁勇，为何今日缩头？”朱洪章于是撕破衣襟摔在地上，咬牙领命。
第二天，朱洪章率湖南家乡亲兵四百人炸开城墙冲入，太平军枪箭雨下，湘军余部才得以乘势冲入城中掩杀，而朱营四百人全部阵亡。
反过来，攻城战又往往是下层士兵搏命立功的一大阶梯。龚延明的《岳飞研究》里讲过一个小故事。南宋名帅岳飞手下，有个外号“大马勺”的士兵名叫王晋，平时用大锅盛饭吃，十分勇壮。在一次攻打城池的恶战里，捷足先登，率先破城。岳飞作为大将，亲自解下自己的腰带，奖给王晋，作为殊荣。
无独有偶，《水浒》里面，在梁山征方腊攻打乌龙岭之前，解珍、解宝同样勇敢的承担了自己的悲壮宿命，他们向宋江请战说：“我弟兄两个自登州越狱上梁山泊，托哥哥福荫做了许多年好汉，又受了国家诰命，穿了锦袄子，今日为朝廷，便粉骨碎身，报答仁兄，也不为多。”结果真的是捐躯沙场了。可知二解兄弟，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天罡交椅的。其他好汉恐怕不服不行。
再看没遮拦穆弘、船伙儿张横。这两人是揭阳岭恶霸出身，在书中一出场的时候，气氛十分暗黑恐怖。可能是因为形象不佳，施公对两人着墨不多。但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也能进天罡星？原因有三：
一是被宋江引为嫡系。所谓患难见真情。宋江是在刺配江州的落魄苦旅之中，结识揭阳岭三霸（穆弘、穆春兄弟，张顺、张横兄弟，李俊、李立兄弟）的。按当时的情形，随便哪一霸，抬抬手就能消灭宋江。可是这三霸仍然尊宋江为大哥，所以双方结成了牢固的联盟。揭阳岭三霸和江州牢城的戴宗、李逵合流，成为江州派，是宋江的嫡系、患难之交，也是梁山实力最强的派系，当然也就是入天罡星人数最多的派系。
二是穆弘不仅勇壮，而且是一个成长型的将领。这个人虽然着墨很少，但却非常有力，如同画龙点睛。先看作者给他的《临江仙》判词：“面似银盆身似玉,头圆眼细眉单。威风凛凛逼人寒。灵官离斗府,佑圣下天关。武艺高强心胆大,阵前不肯空还。攻城野战夺旗幡。穆弘真壮士,人号没遮拦。”似乎在提醒读者，要用发展的眼光，不能小觑了这个没遮拦。
词中的“灵官”就是王灵官，这个王灵官是民间恶人出身，后来修炼成为天神。《西游记》里面，在凌霄宝殿门前单枪匹马抵住孙悟空，危急关头保卫了玉皇大帝的，就是这个王灵官。
“佑圣”就更厉害了，是道教的真武大帝，在神话中是北方大神。后来，每到大战、恶战场合，穆弘都负责在中军护卫宋江。可知穆弘是很快从恶霸转变成了一个典韦、许褚式的人物。
作者用王灵官来形容他，也是在暗示穆弘不断成长的潜力。在整部水浒中，有一个最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逵，就连宋江，他也敢喊打喊杀。但李逵就怕两个人，一个是燕青。燕青聪敏察机，又会用“小厮扑”的相扑术把李逵放倒。穆弘则雄壮有威，李逵不听话时，穆弘不由分说，“拖着便走”。可见穆弘的分量。在作品后期，穆弘、史进两人，在酒楼大醉高唱：“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其间气象，似已脱尽恶霸气质，出落出一副豪雄气概。
三是宋江用张横来平衡水军力量。张横的形象气质，没什么可说的了，活脱脱就是一劫匪。宋江和两个押送公人在揭阳岭过江乘船时，船老大张横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拿出把刀来，看着他们说：“客官要吃板刀面，要吃混沌面？若要吃刀板面，一刀一个，剁你下水去；若要吃馄饨面，自己脱了衣裳，跳下江里自死。”就这样一个专业资深船匪，凭什么能进了天罡星？
因为张横和他的弟弟张顺都是宋江的心腹，而且他们具备统帅水战的能力。船伙儿张横是船老大，而浪里白条张顺是渔行首领兼游泳健将。梁山水军，本来是以晁盖带去的阮氏三雄为主力的。宋江上山之后，就安排张顺、张横兄弟双双进入天罡星，会同江州派的李俊、童威、童猛，把梁山水军的控制权抓过来。
结语：上述七个人固然称雄半世，横行四方，但是他们命运的最终结局，却多是不好的。唯有穆弘、张横病逝，其余五人都战死了。作为乱世强人，他们图了个“半世快活”，“舒眉展眼”。但在我们常人看来，是有教训可以借鉴的，那就是固然机遇很重要，但自己的实力才是决定因素。否则，就像《淮南子》所说的那样：“才下而位高，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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