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mann Broch

汉娜·阿伦特称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为“不情愿的诗人”,于布洛赫而言,“诗”是时代精神的镜子,他把小说镶嵌在诗的框架里。本文重点分析布洛赫生前最后一部小说《无罪者》,如何以精妙之笔刻画“无罪的罪人”。
紫色刻奇的末日预言
文 | 育邦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3年第2期
“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长久以来,这句关于小说的智慧箴言一直闪烁在我晦暝的意识之中。这是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的话。他的名字早在30多年前就出现在汉语世界中,反复出现在米兰·昆德拉的文论集《小说的艺术》中,其中长文《〈梦游人〉启发下的笔记》即是对布洛赫小说与精神世界的深入勘探。布洛赫1886年生于维也纳, 1951年心脏病突发死于美国,他是那些诺贝尔文学奖的呼声极高但最终遗憾错过的大师之一。著有小说《未知量》《着魔》《梦游人》《维吉尔之死》《无罪者》、剧作《赎罪》,以及诗歌、艺术评论、政治与哲学论文等。他与卡夫卡、穆齐尔、贡布洛维奇一起被昆德拉誉为“中欧最伟大的四位小说家”。但是,直到最近几年,我们才陆续地阅读到他翻译成汉语的作品,《无罪者》是我们看到最新译出的布洛赫的一部长篇小说。

《未知量》赫尔曼·布洛赫 著
《无罪者》的诞生是一次偶然的冒险,而要求创新的艺术往往是冒险的产物。它是赫尔曼·布洛赫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商想出版一部布洛赫的小说集,把作者在20多年前发表在不同的杂志上一系列中篇小说寄给他。布洛赫与这5篇小说重逢后,发现作品“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时代精神的暗示”,为更明晰地表达时代精神,作者做了更大胆的尝试:为了统摄共同的气氛和加强意义关联,作者又构思了6篇新的小说,并把11篇小说都镶嵌在诗的框架中。小说的主要情节是富家子弟安德鲁(A)回到德国后造成少女梅莉塔的自杀,若干年后被梅莉塔爷爷点醒,认识到自诩无罪却带着负罪感的自己实际上是造成梅莉塔死去的元凶,最后自杀。这11个故事时间跨度为20年,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终于纳粹上台。它们松散地联系在一起,小说描写不同的人物在这20年里的彼此相遇。书中的所有人物对于法西斯主义的产生均应负有罪责,正是因为他们的无动于衷才让希特勒得以掌权。赫尔曼·布洛赫抨击了这种无动于衷。这部充满抒情色彩的作品也是他最为强烈的政治控诉。

《无罪者》赫尔曼·布洛赫 著
从作者创作历程看,《无罪者》是从布洛赫的《梦游人》停止之处继续探索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在《梦游人》中,作者预言了反基督世界的降临,价值崩溃之后,一个地狱般的封闭假冒系统应运而生。在《无罪者》的第七章《参议教师扎哈里亚斯的四次演讲》中,布洛赫以辛辣无情的嘲讽,揭露了封闭系统思维的罪恶与荒谬及其存在的终极基础:个人对于死亡的恐惧。

《梦游人》赫尔曼·布洛赫 著
小说的形式是小说艺术的一部分。《无罪者》以一个简洁的寓言敷陈大义,即《声音的寓言》,作者宣称“主的语言是沉默,他的沉默就是他的语言。他的看见就是盲目,他的盲目就是看见。他之为即不为,他之不为即为”。继而是“前奏” (两个故事)、“故事”(七个故事)和“尾声”(两个故事)三个部分,分别追叙了1913年、1923年和1933年三个历史时期,每一部分都是以《声音》(诗歌)——充满时代精神的长诗作为发端,以尖锐精确的言语描摹特定的时代图景。汉娜·阿伦特感受布洛赫的犹疑闪烁的转向,称他为“不情愿的诗人”:“赫尔曼·布洛赫不由自主地成为一位诗人。他天生就是诗人,但他并不想成为诗人——这正是他天性的根本特征。”
在赫尔曼·布洛赫身上,融合了洞悉人类精神的哲学家与书写人性尊严的“现代诗人”的两种倾向。他说,诗就是认识的躁动。于布洛赫而言,“诗”是时代精神的镜子。他无疑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他写到时间:“尽管它把我们环抱并穿越我们而奔流,但它对我们而言同时也是静默和无言;而当我们老去,学着侧耳倾听过往时,我们会听到一声低语,这就是我们所背离的时间。”借诗歌,布洛赫隐括全书。米兰·昆德拉以小说家的直觉敏锐地发现布洛赫追逐着“只有小说能发现的东西”,布洛赫的“小说有非凡的合并能力,散文或哲学没有能力把小说合并进去,小说却有能力把诗与哲学合并到它的里面”。昆德拉认为布洛赫“动用所有的精神手段和所有诗的形式来阐明'只有小说能够发现的’:人的存在”。
无罪者是谁?小说中的几乎所有人物对政治都很冷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似乎都是“无罪者”。但政治上无罪不代表他们道德上无罪。在地狱中与魔鬼共处的他们,罪责之一便是对恶人盲从,对恶行无动于衷,对他人麻木不仁。他们成为刻奇(Kitsch)的代名词,从而成为恶本身。布洛赫认为刻奇的本质是混淆了道德和审美范畴,只追求美的效果。这是一种盲目的美,并将引发价值的崩溃。布洛赫断言,每个价值崩溃的时代同时也是刻奇大行其道的时代。刻奇是讨好自我的最佳道路,市侩是刻奇的现实表现。
书中1933年的《声音》一诗中,布洛赫尖刻地概括:“一个没有灵魂的幽灵,一个没有血液的行尸走肉,却因此不怀仇恨、单纯客观地嗜血,追求教条,追求合适的标语,并像牵线木偶般受其操纵,但是一贯懦弱凶残,彻头彻尾地道貌岸然,这就是市侩。”“市侩完全就是恶魔;他的梦想是一项坚定地集中于往昔目标的高度发达、最为现代的技术;他的梦想是技术上最为完善的刻奇。”在诗中,布洛赫惊恐地描绘了“市侩皇帝紫色刻奇的末日预言”:“说出的话像浓痰,/我们不再言语;言辞变得干瘪,/我们的相互理解似乎被永远地褫夺:/谁仍在创作,就是个可鄙的傻子,/从果子中造出干枯的花朵。”

《无罪者》德语版
为什么阿伦特说布洛赫是“不情愿的诗人”呢?在六十五载短暂生涯中,布洛赫以为自己是误入文学歧途的哲学家。他怀疑过文学的价值,一度并不看重文学创作。1932年,他写信给友人说:“总是有不安一再地袭上我的心头,生怕所有文学的东西,所有诗意的东西变得毫无意义,不再具有任何存在的理由。”布洛赫以为,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即便是最为理性者也隐没于半睡半醒的暗流之中”。在他看来,人的灵魂永远是同时具有光明与黑暗的两面,一方面拥有理性的认识能力,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动物的本性。两者的悖论势必造成人在“绝对的认识光明与绝对的认识黑暗”之间逡巡,使人总是处于“半睡半醒”的中间状态。
与此同时,作为深谙文学表达力量的小说家,布洛赫深切地认识到“美的力量”与“诗歌的魅力”。在其小说《维吉尔之死》中,他借助小说中的诗人之口说:“美的力量,诗歌的魅力最终会在语言沉默的鸿沟上架起一座桥梁,并且使诗人在重新建立的人际秩序中上升为传播认识的使者。”1933年,布洛赫发表文论《艺术价值体系中的恶》,他直陈:“美”是“艺术”这一价值体系的最高目标,但艺术家在“求美”的过程首先要“求善”,这是他的艺术道德。在他的艺术体系中,艺术必须在表现内部和外部世界时提供直接性和真实性。布洛赫这样假定:“自我”最深的认识论层面只能通过最主观的抒情形式来表达,每当作为一个稳固系统的真实体验变得可疑时,就会出现抒情的爆发。因而,《无罪者》作为作者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更多地运用文学中“最主观的抒情形式”——诗歌与诗意的叙述来完成其表达。

《维吉尔之死》英文版
《无罪者》有大量生动鲜活的情节,但是整部作品却并不依赖情节驱动;人物与篇章之间各有交集,并构成互文关系,但并不以日常生活逻辑作为链接的纽带,而是以一种整体性的精神气质与哲学思考来统摄作品。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布洛赫试图凝视并把握一种“世界图景”,而他则经历了更多精神瘫痪的时刻,目睹价值的分崩离析导致我们只能看到时代的碎片——一些似是而非的“局部图景”。一贯以来,布洛赫总是把“人与人的尊严”置于作品的绝对中心位置。
赫尔曼·布洛赫,某种意义上讲,是一个整体作者。这并不是读者和评论家加在他头上的桂冠,而是他自我苛求的小说家自觉。在《无罪者》的《成书记》中,布洛赫阐释了整体写作的观念,他认为长篇小说必须表现世界的整体性,尤其要展现小说人物的生活整体性。如今,长篇小说所需的素材大大超过以前,这就更加考验小说的创作者,他们需要更为“敏锐的抽象化和组织能力”。科学提供不了整体性,它必须把这一任务留给艺术,也留给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布洛赫精确地捕捉到这一文学样式可能产生的“核爆效应”:“对艺术提出的整体性的要求由此获得了从前未曾预料到的极端性,为满足这一要求,长篇小说需要层次多样,而多层次的确立仅凭老的自然主义的技巧肯定是不够的:人的整体、他经历的所有可能性,从身体和直觉的经历开始,一直到道德和形而上的经历,都应该得到表现,由此直接唤起了诗,因为只有诗才具备必要的精辟。”在我看来,布洛赫的整体写作,不仅是形而上的、提纲挈领式的精神诉求,同时也形而下的、落到纸面上的具体可操作的文学创作方法和技巧——缩略和象征是其显著的艺术手段。《无罪者》的巨大成功正是他的理念、天赋与行动三者合一的最后胜利。

《无罪者》英文版
布洛赫盛赞乔伊斯,他清楚地知晓乔伊斯在小说领域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航道。对于小说面临的任务,布洛赫思虑甚深,他认为,艺术的真诚不能再满足于直接给出的可视性和可听性,而是要潜入不可到达之地,从而发现人类看不见的形象以及听不见的言谈。在已知的人类写作实践中,乔伊斯创作《尤利西斯》《芬尼根守灵夜》这样纪念碑一般的作品实现了这一目标。他通过运用多维复杂的手段,通过特别的象征结构和象征缩写,接近于表现一个已经变得超级复杂的世界的整体性。布洛赫在乔伊斯的引导下,在这些需要巨大创造力构筑的艺术之镜中呈现世界的整体性,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辨认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面容。
我倾向于认为,布洛赫的《维吉尔之死》是对乔伊斯和卡夫卡的双重致敬。小说描写了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在临终前18个小时的内心活动,他思来想去,决定烧毁其史诗《埃涅阿斯纪》的手稿。而《尤利西斯》正是叙述了1906年6月16日发生在都柏林18个小时的故事,卡夫卡曾留下遗嘱给其朋友马克斯·勃罗德,要求勃罗德毁掉他写下的绝大部分手稿。当然,这一遗嘱被背叛了。而《无罪者》完全是布洛赫在小说道路上的全新探索,是他践行“整体写作”的卓越而完美的文本呈现。布洛赫坚定地认为:艺术作品的“任务是对世界进行不断的重新创造”,他一生的文学创作都是针对这一艺术理想的行动,阿伦特赞誉他说:“布洛赫生命的线路和创造力,他的工作场域,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圆;相反,它更像一个三角形,其每一边都能被准确地标识出来:文学—知识—行动。”
赫尔曼·布洛赫用他精妙的笔触点燃了人性的火焰,《无罪者》中的主人公A在次主人公梅莉塔爷爷(第四章中的“养蜂人”,也是一位审判者)的帮助(温和训诫)下,他不停地寻找自我,发挥自我的认知,拥有说出自我的能力,认识到自己对于他人苦痛、自己命运和自我灵魂的漠视,重新发现了自我,存在于其内部的绝对性的火星就发展成为火焰,从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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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揭莉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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