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春芳零落

他叫姜山，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人的关系很好。
他很顽皮，放学后在学校周围玩很长时间才回家。他与其他班的玩伴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分好角色后在人行道上疯跑。他常去小卖部，买上好几包五毛钱一袋的方便面，一张张收集赠送的画着数码宝贝的卡片，与别人换他所没有的卡片，希望集齐整套画片换取一款亚古兽的模型。他的悠悠球技术十分娴熟，小小的玩具在他手中如施了魔法般魔幻地舞动，好似春日飘飞的柳絮，随风荡漾，自在清闲。
他的学习成绩不好，有时不完成作业，有时不认真听讲，在老师眼里，他绝对是差生。对待他，老师偶尔谆谆教导，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训斥。老师与家长沟通过几次，他依旧贪玩，不学习。同学自然不喜欢与差生交朋友，对他不冷不热。老师为难地调换座位。他的同桌都不理他，各做各的事，他也我行我素，对学习不管不顾。老师失去耐性，没有其他办法，安排他与我坐同桌。老师告诫他：“你同位学习这么好，多跟他学着点。”
他心性不坏，很善良，很友好。与我混熟后，他热情地与我聊天，给我讲他旅游过的城市，讲那里风景多么美好，将那里的小吃多么诱人。他也会拿一本笑话书，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念完后自己先笑，捂着肚子大笑不止。我也笑。等我笑完后他接着笑，调皮地摆个造型，继续引我笑。我们实在笑得没了力气，他会拉我到操场，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很讲哥们义气地吊着膀子，不说话，默默地随我的步子走。
他知道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在整个级部里名列前茅。他害怕影响我学习，上课尽量不影响我听课，人也安静了许多。我不止一次劝他好好学习，告诉他人应不断努力进步。他很听我的话，上课不再吵闹，认真听老师讲课。数学课上自主探究，他会为了一个问题激烈地与我争执，在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计算步骤，分析问题。最终我们会达成一致意见，正确解决问题。他跳着举手，生怕老师看不见，把手斜伸到老师面前，不待老师叫完他的名字，抢先开口，托大地向全班同学说出自己的思路。他声如洪钟，昂首挺胸，神气地表达，仿佛科学家站在讲坛上宣布一项伟大的发现。他很聪明，稍微用点心思学习，进步相当快。老师很高兴，期末发给他两张金灿灿的奖状，奖励他两本厚厚的故事书。他看待荣誉很珍重，得到奖励也很喜悦。
他的习惯慢慢得到改变。他专注地听老师讲课，一笔一划地写作业。他很积极，课业之外，买来图书阅读。试卷上的红叉越来越少，老师的批注由批评转向鼓励与肯定。他开心地买来大白兔奶糖，毫不吝啬地抓一大把塞进我的口袋。奶糖顺着口袋哗哗地滑下，仿佛微风掠过洒满初阳的竹林，竹叶片片摇晃，细细摩擦，余音未尽，绵远无穷，心头温存蕴藏。他剥开糖纸，捏着糖块连同糯米纸做的糖衣一起塞进我的嘴。奶糖含在嘴里，由唾液慢慢地融化。花蜜般的沁香贯通全身，催人懒洋洋欲有睡意。舔舔上唇还沾有的甘甜，回味悠长。
家长会老师让我代表学生发言。我坐在班里最后一排，等待家长会的开始。家长陆陆续续走进班里，在学生的座位上坐好。教室沉静下来，家长们用心倾听老师对学生的分析，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些问题。我扫视全班，发觉只有我母亲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他母亲没有来。家长会进行着，突然，门被推开，一位身穿紫色毛衫的女人毫不客气地闯入，跌跌撞撞碰歪了门口的桌椅，打破了异常严肃的气氛。教室里顿时一片骚动，家长们窃窃议论。老师尴尬地站在讲台上，左手扶着木质讲桌的一角，不很舒服地直立着头，密切关注这个女人下一步的举动。女人显然喝醉了，酒气散发到最后一排，呛人的气味引起我轻微的咳嗽。她沿过道走过前两排，又走过第三排，最后在教室里唯一空着的椅子旁边停下。老师不便做声，换了个站立姿势，左胯倚在讲桌上，等待这戏剧且无礼的一幕结束，期盼她别再闹出更大的事情。女人囚首垢面，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滑倒。她抽出椅子一屁股坐下，漾起一声奇响的饱嗝，然后舒服地伏倒在座位上，头低垂着，深深埋进脏兮兮的紫色毛衫里。我从斜后方目睹了女人神经质般闯入的全过程，她丑陋的动作带给我巨大的冲击，我丝毫不能想象我亲密同伴的母亲竟是这样的形象和素质。
我私下里很谨慎地问起他的母亲。他说他母亲酗酒，不怎么管他的学习。父母二人感情不和经常打架，所以他有许多闲暇打电脑游戏。我劝他还是好好学习，他也听话，说以后少玩。时光荏苒，转眼我们小学毕业。
小学升初中那个暑假，虽漫长但却有趣。我参与了两次大型的社会实践活动，发表了两篇文章。在和煦的风中寻一片难得的荫凉，携一本好书出行，听新蝉在夏日里嘶鸣，日子过的充实且有新意。
我打电话问他在干嘛，他说他在玩电脑游戏。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但能听得见几个壮汉高声呼喊，还有娱乐厅外招揽顾客播放的火爆歌曲。我问他在哪儿，他支支吾吾，含混地告诉我他玩得很尽兴。我想问问他假期里的情况，多和他聊一会儿。毕竟一个多月没见面，开学后不知能否分到一个班，趁着暑假哥们两个可以聚一聚。他没有多说，匆匆回应了几句，扣死了手机不再理睬我。
我们直接升入对口的初中，但没有分到一个班。他的班级在一楼，我的班级在二楼。班级隔得远，平时很少见面。新同学新面孔，班里大多数人我还没有认熟，彼此陌生，交流也少。孤单地坐在教室的一隅，一切都是新的，难免会想起旧事，想起旧友，想起他，想起当年的欢乐。我想与他说说我现在周围的冷清，说说上初中后的惶恐与不安。我给他打手机，他一直处于忙碌状态，无法接通，只好作罢，内心平添一抹惆怅。
日子过得很快。成绩还算不错，期中考试前几名，比预想的好。朋友渐渐多了，有些交谈得比较投机。聊天的内容不再是吃穿，试题与书籍成为讨论的重点。很久没与他电话联系，偶尔见面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便匆匆而过，只留下一个熟悉的背影，堵住我一堆心里话。因此有些淡忘他。
学校里风言风语铺天盖地，即使是与学习不相干的一些极小的个人私事，不知通过谁的口，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校园。好事者说他打架，抽烟，酗酒，将他打架的场景描述得活灵活现，乐此不疲地传诵他在学校外放荡的趣闻。我或多或少地听说了他的这些事，但不确定是真是假。流言往往是没有事实依据的凭空捏造，兴许这一会儿中伤他，下一会儿又换作他人了。不过暑假他拼命玩电脑游戏，故意躲着我不接我电话的反常表现，使我隐约感到他可能的确变坏了。
放学后去洗手间，里面没有灯，比较昏暗。缭绕的烟雾混着尿骚味，使人不敢呼吸。烟头满地都是，踩得扁扁的，冒出一缕缕青烟。我转进里间，一群人围在一起，中间蹲着一位肥胖的男生。胖子很可怜地抱着头，难受地蹲着。两个瘦小但很威风的人同时对着胖子的背踹去，胖子一下子跪在地上，身体向前扑倒，如乌龟一样畏缩地趴着。他们丝毫没有注意我，依旧肆无忌惮地惩罚胖子。旁边响起一个声音：“山爷，您看再怎么处理他？”众人纷纷附和，乱成一团。我偏过头，余光瞟到他。看得出，大家很敬重他。他在众人中间，霸气地昂着头，如一位威严的国王在发号施令，蔑视地踩在胖子头上，随意且玩味地说：“妈的，唱国歌吧。”他的声音没有变，还是天真质朴的童音。但在此之上加入了些许凶残与低俗，如魔鬼喷出炽热的火焰，烧灼我稚嫩的心灵。我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我的儿时玩伴联系在一起。他就是当年喂我大白兔奶糖吃的那个同伴吗？
他与社会青年和小混混搞到了一起，我猜他应该在那年暑假就变成这样了。很多次看到他在校门外叼着烟，同一个个穿着异常怪异的痞子呆在一起，胁肩谄笑地偎在一个健硕魁梧的大个子身边。
他的班主任脾气暴躁，每次他打完架回班，班主任总气急败坏地把他拽进办公室，劈头盖脸地呵斥，甚至揪住他的衣领，扇他耳光。他坚强地忍受，不吭一声，自暴自弃地晃着头。又是送作业进办公室，瞟到他怨妇般恶毒的目光，如火红的烙铁扎在背上，烫起一个个可怕的水泡。他颓然面对班主任和同办公室老师冷嘲热讽的挖苦。他几乎每周都要在教育处呆一两天，要么站，要么坐，也不说话，四处寻摸新鲜事物。教育处主任忙自己手头的工作，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也不批评，也不教导，让他兀自耗费全天时间。
初三那年，他被学校劝退。他的母亲没什么意见，不太管他，依旧醉醺醺的，说退学就退学吧。他退了学，但学校仍保留他的学籍，允许他参加中考。他把头发烫成爆炸式，带上金项链，扎了耳洞，穿着时尚。他买了摩托车，天蓝色，如纳木错的湖水一样澄澈洁净。
有人说他靠收取保护费来维持自己巨大的花费，还有人说他靠抢钱偷东西过活。谁知道他在社会上怎么生活呢？
临近中考，在学校外在一次见到他。他的模样改变很大，我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他骑着改装后的摩托车从校门口经过。中午放学学校门口很拥堵，他放慢了速度。我很激动再看见他，然而我们的人生轨迹已悄然发生变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我深深知道有一道鸿沟横在我们面前，我们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亲密地玩。他逐渐堕落，我们二人已形同陌路。然而，我还忘不掉儿时我们之间的深厚情谊，抬手给他打招呼。他向左偏头，认出了我。我冒失地挥手，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立刻扭回头，莽撞地踩下油门，在车流中强行挤出。马达轰鸣，转瞬即逝。
我们的命运在我们的自我选择中发生转变。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他则进入社会，堕落成小混混。母亲说“飞黄腾达去，不能顾蟾蜍”。虽然世界就是这样，但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家庭与社会造成这样的事情发生，令我心痛与哀伤。我很无奈，却无办法。
无奈春芳零落，飘飞随风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