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文明，就是中华文明

明朝弘治十八年，明孝宗朱祐樘召来臣子刘大夏，问他：天下何时才能大治呢？刘大夏说，皇上别着急，只要能任用贤臣，任何事情先听从贤臣的建议，时间一久，天下就能大治了。朱祐樘听到这个答案，只是叹息一声，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了。

这显然不是皇上要的答案，简直就是废话。如果咱了解历史，甚至还能听出刘大夏这废话里的机锋，是在责备明孝宗——你还是要多用我们文官（而不是某些宦官），比如说大太监汪直，你启用他就不合适。

当然，明孝宗本人是比较宽厚的，他的失望不是因为刘大夏在责备他，而是像刘大夏这样的名臣，竟然也不过是那颗太阳射出来的刺眼光芒。

哪颗太阳？大明朝的文官集团是也。

我们看电视剧，总觉得皇上无所不能，但其实那往往是刚开国的几十年。而明孝宗是明朝第九位皇帝了，虽然他人品是真不错，不仅自己省吃俭用，对民也是轻徭薄赋，但大明朝到了他这时候，已经是上上下下缝缝补补：内忧，有各地爆发的起义；外患，则有蒙古部落欺边，整个国家已经是风雨飘摇了。

作为一代明君，明孝宗为啥没让大明朝支棱起来？刘大夏的回答，恐怕印证了他心里面的忧虑：朝廷上下确实已经被文官集团把持， 连他这个皇帝也没法撼动了，大明王朝恐怕已经进入了自己的“帝国周期律”中。

这个周期律，在明朝这里，就是“文官集团”这颗太阳，升到了头顶，将要烧毁一切。

为啥我这里要说是“太阳”呢？

因为它跟《三体》里面的设定比较类似。在《三体》里面，三体文明处于一个“三体恒星系统”之下，也就是被三个太阳所照耀。这三个太阳跟咱们这一个太阳不同，它们互相吸引，会进入到一种无规律的混沌中，也就是各种乱动乱跑，一会儿跑远了让三体人的星球冷如寒铁，空气都结冰；一会儿又突然凑过来三星共线，把整个星球的表面都给烤融化掉。

三体人的文明，往往就是一切顺利，却突然被这三颗恒星毁掉，于是乎三体人不得不离开星球，朝着地球而来了。

假如我们把明朝看做是三体文明 ，抱团自保的“文官集团”可算做一颗太阳；而后是“边区外患”，也就是北方的瓦剌人、女真人，也可算作一颗太阳；再然后是因为官僚贪污腐败，各地起义的流民，可叫做“农民起义”，又是一颗太阳。几个太阳搞了个三日凌空，明朝就此覆灭。

有意思的是，我们拿三体人的文明去看别的朝代，也有点类似。

只不过，在明朝这里，有“文官集团”这个特别的太阳，在别的朝代，则有：“皇亲国戚”、“地方豪强”、“诸侯割据”、“宦官系统”、“军事强人”，以及“皇帝本人”，它们和上买说的“边区外患”、“农民起义”一起构成了每个王朝上空的太阳。

这些太阳，如果它们正常运行，对于王朝都是有利的，甚至就是王朝的支柱，只有等到其运行混沌化，天气变得太热或者太冷，那么太阳也会变成生死存亡的威胁。

历朝历代到底如何被这些太阳埋葬？

往往就是国家进入中后期，帝王之术，也就是平衡各方势力的办法失效，这些太阳就会变大，最后就是大火烧起，改朝换代。

举几个例子。

比如说作为中华文明背景的“边区外患”。从春秋战国起，中原地区就面临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持续性冲击，其主要势力又有三部，我们对着大公鸡往上看：

• 其一是大概在现在新疆那块的突厥部，他们说的话一般叫“突厥语系”；

• 其二是中间往上，也就是包括咱内蒙，以及外蒙在内的蒙古人；

• 其三，则是在燕山以外，东北那旮沓的东胡族群。

这三大北方游牧、渔猎部族，虽然今天已经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但在漫长的历史里，他们都是悬在农耕民族头上的太阳之一。

其二是地方豪强。汉朝以来，天下虽施行郡县制，但在汉朝控制力下降、乱世到来之际，地方的家族也逐渐做大。这些大家族兼并了大量的土地，同时还手握重兵。

比如三国东吴的孙权就是豪门大族的代表，而曹操则代表着豪门大族们看不上的“寒门”。再到魏晋南北朝，那更是门阀世族林立，政权往往是几个大家族的联合共享。

所以历朝历代，皇帝们经常要干的一件大事，就是“削藩”，也就是打击地方豪强、割据势力。唐朝削藩失败所导致的“安史之乱”，更是改变了中国的文明进程。

其三则是上面说的“文官集团”。咱知道，宋朝是士大夫的天堂，但也是冗官冗员的时代，武官想要练兵、调兵，都要经过文官们的层层审批，最后的结果就是宋朝虽然文化繁荣、经济发达，但武力却废弛，在对战西夏的时候，一亿多人口的宋帝国，竟然会败给只有几十万人口的西夏。

为了对付过强的“文官集团”，皇帝又设立了宦官。宦官向皇家负责，还可以承担监察的任务，又因为没有后代，所以往往是皇帝、太后、太子这些人的爪牙，但是如果遇到皇家比较弱，则最后可能挟天子而令诸侯，比如东汉末年的“十常侍之乱”。

凡此种种，我们会发现，每一个系统，就像是三体系统里的一个太阳，对一个朝代来说，除了开国之初还能强力控制外，之后都很容易做大，超出了皇帝的把握，导致上下欺瞒、民不聊生，最后的结果就是内忧外患，土崩瓦解。

虽然历史是复杂的，但我们在阅读、理解中国历史的时候，却可以套用类似于“三体系统”的思路去观察，多问问现在各个“太阳”运行的情况。

比如说，现在哪一个模块最热？哪一个模块最冷？是外部的冲击，还是内部的僵局？现在权力最大的模块，是因为什么走到权力巅峰的？为什么别的模块不能制约它？

虽然这个思路显得很粗暴，但这还真就是现代最主流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方法。

也就是分析一个国家，其内部掌握政治、经济以及文化权力的诸多模块/太阳，然后分析它们的互动，如何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历史与现状。

举个例子，有本研究资本主义现实的专著，叫《裙带资本主义：韩国和菲律宾的腐败与发展》，就是按照“三体系统”的模式去看韩国和菲律宾的——

上面这本书，分析的模块还挺少的，就两个，一个是政府，一个是商人，然后观察这两个模块如何互动：韩国为啥比菲律宾发展得好？原因就在于政商关系和谐，力气往一处使；菲律宾呢？这两者是互相算计的，一会儿是统治者掌权，对商人进行盘剥，一会儿又换成大资本家掌权，统治者变成了傀儡。

所以这本书的分析很漂亮，特别是这么一对比，韩国和菲律宾哪个有经济潜力，是很有规律的，只要观察俩太阳——政府与商人怎么运行就可以了。

但咱回到中国历史，会发现情况就比较复杂了，跟大刘的“三体”一样复杂。

也就是说，哪怕你现在开着时光机，回到过去，你也会发现，你哪怕是皇帝本人，也不好判断究竟是哪个“太阳”先出事，是边区外患？还是内部文官？是诸王作乱？还是宦官设局？

《三体》中，随着三体文明发展到不同阶段，各大思想家创造了许多不同的理论来解释太阳运行的规律，结果都失败了，因为从数学上看，三体系统就是个混沌系统，运行无规律，无法预测。

咱回头看看历史，我们自古以来也有不少思想家，试图给出王朝兴衰的理论：

• 比如先秦到汉时代，靠的是谶纬神学，也就是占卜、扶乩、烧甲骨看纹路，以及观测天象；

• 比如战国时期阴阳家邹衍提出的“五德更替说”，说每个朝代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中的一“德”，德的更替，也就是朝代的更替，符合五行运转的规律；

• 还有更现实的儒家，他们认为朝代的更替在于君主是否施行仁义，正所谓“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 到了今天，还有新理论来解释中国历史周期的，比如说金观涛的“超稳定结构”的打破与重塑；

——但说实话，这些理论家，真的能解释、预言中国王朝自古以来的更替规律吗？

或者说，把他们送到某个具体的时间点，他们能否算出此刻要怎么做才能避免兴亡规律？才能做到该朝代万世而立？

历史已经证明，大家都是三体思想家，无非站在今天试图总结规律的事后诸葛亮罢了。

所以，《三体》真正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它既是未来的科幻，同时也是过去的寓言。

三体系统的混沌性，就像是中华文明的兴亡之难测。

在大刘的小说中，三体人的出路是开着舰队，离开三体系统，寻找新的家园。三体人虽然是反派，但说实话，他们做的，也算是符合一个想要存续、想要过上好日子的文明自然会干的事儿。

再看看我们自己。对中华文明来说，我们的困境是长期陷入君主制王朝的兴衰循环中，同时在农业上始终处于内卷的状态，我们的路子，是否也是“外卷”，搞高科技，同时向外扩张市场呢？

答案是显然的。

当然，显然的答案，没啥意思，因为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刘这个人，确实非常值得一想。

从“三体”的设定，再到“流浪地球”这种“带着土地去逃难”的思路，可见刘慈欣的思考，是真的具有“中国性”的，是确实和别的科幻，特别是基督教文明不同的地方。

欧美科幻作家当然有很厉害的，但我觉得，他们并不能，或者并不会写出《三体》，甚至连大部分国内的作家也都不会。

实际上，正是从大刘的设定中，我们再一次发现了自己。

在以往的几十年，我们和别的文明，比如伊斯兰文明、拉美文明一样，其实都是“被凝视者”。凝视者只有一个，那就是欧美为代表的基督教文明体系。

被凝视这件事，很焦灼，很难受，就像是班里面刚进来的新学生，总觉得自己这也不对、那也不好，然后就会把别人的言行举止当成是标准，每天总想着反思自己、改造自己。

《三体》、《流浪地球》则告诉我们：这一切只是差异，并非优劣。

（这不像欧美的很多经典作品，挺傲慢的，对待不同的东西，倾向于“这是优劣，而非差异”。）

回过头来，刘慈欣的作品，以及其衍生的电影，对我们今天的启发到底是什么？

国外的媒体评价说是那都是“宏大叙事”、“民族主义”、“集体主义”，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以他们凝视者的眼光来看，预设了“怎么去看”以及“什么是对的”，然后再看你这个“新来的”和他们到底有哪些不同。

我们且把价值判断稍微往后放一放，不要预设，那么，通过刘慈欣的作品，我们至少在这一刻，是摆脱了被凝视者的身份，往凝视者那一边看过去了，突然发现了自己，发现了咱们是不太一样的。

价值观的差异，并不能阻挡眼睛。

毕竟，看到了就是看到了；看到了，也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