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面具，就是你的本质

文｜西坡

最近迷上了昆德拉，停不下来，简直有点成瘾。读着别的书，心里还是想着他，于是思路频频被打断，回到他这里才踏实。

现在人讲互联网嘴替，昆德拉目前就是我的思想替。我以前也找到过不少思想替，所以我现在知道，这份感情终将趋于平淡。就像我有时候想起某位“旧爱”，回去读记忆中的书或者文章，却发现竟然如此平淡，当时我咋那么兴奋？百思不得其解。

一开始，我洋洋自得，以为自己品位提高了，“旧爱”跟不上自己的步伐了。后来我才明白，也可能是我品位下降了，或许既没有提高也没有下降，而是兴奋点发生了改变。还有一种可能是，重读的时候，我因为熟悉而产生轻慢，才读不出当初的好。

缘分的消失，并不仅是说再不能相见，而是说再不能以原来的心境相见，再不能擦出记忆中的火花。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原来是这么悲伤的一种感受。

所以我更加珍视与昆德拉的缘分。以前傻，不舍得花时间读小说，觉得小说都是虚构的，不是硬知识，对于理解世界用处不大，顶多读两本奥威尔就够了。这是多么愚蠢的见解啊，其实好的小说比大多数正襟危坐的理论都要坚实，也都要严肃。但是过去的傻，也意外造成了一个好处，那就是人到中年，我还依然拥有大把未开封的经典作家，等着一一与他们相见。

闲言碎语不要讲，好吧，已经讲了一箩筐了。我从前写文章喜欢直入主题，现在却越来越喜欢兜兜转转。好吧，言归正传，今天这篇文章的起始点，是我在读昆德拉时的一种感受——你的面具，就是你的本质。

我讨厌总结中心思想的做法，任何总结都是用二流语言去替换一流语言。对小说而言，哪怕摘引其中的漂亮句子，都会伤害作品的本意，因为你不知道作者是在什么情境下安排这句话出场的。所以我说的只是我的感受。我经常把别人小说电影里的人物捉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这是一种很粗暴的做法，我只是觉得方便而已，需要提醒，这并不是严肃的解读。

又跑远了，再一次言归正传。表象就是本质，这个想法很久之前就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但是不清晰，没形状。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带着这种思想钢印，我们看很多事情都轻易绕过表面的防线，径直奔向内部。但渐渐的我发现，现象是能看见的，而本质是看不见的，只能靠猜。明明一件小事，我们猜背后是件大事。明明是一件坏事，我们猜背后是一件好事。

可是每个人的猜法不一样，同样一件事，有人猜背后是好事，有人猜背后是坏事。于是双方打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猜得有问题。打了半天，甚至没有人能准确描述现象到底是怎样的，大家只关心自己心里的本质和别人心里的本质。

有没有一种可能，世界的表象，就是世界的本质？就好像一个人选择戴什么样的面具，就说明他是怎样一个人？在表象之下，并没有另一个更真实的世界，更真实的人。

我就这么琢磨。但思想钢印太牢固了，我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新想法。直到读吕克·达内的电影手记，有一句话炸得我脑袋嗡嗡响了好多天，大意是：穿过胸膛的子弹知道，表象背后一无所有。

原来不光我一个人这么想，而且吕克·达内说得这么精彩，无可辩驳。

这次读昆德拉，我的想法进一步被压实了。

昆德拉有篇短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连个名字都没有。小伙子开车带着姑娘，出去度假，故事发生在路上。在小伙子眼里，姑娘是完美的，美丽、纯洁、羞涩。而小伙子和姑娘都知道，小伙子经历过许多放荡的女人。

路过一个加油站的时候，两个人开始玩一个游戏，姑娘假装是一个搭便车的放荡女人，小伙子则扮演居心不轨的司机。这本来是一场很轻松的游戏，但是演员们入戏越来越深。到晚餐的时间，两个人继续轻佻地调情，小伙子发现女朋友对“淫妇荡娃”的举止是如此娴熟，心生恼怒，他想，“既然她那么善于变成这一人物，那就意味着，她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她如此体现出来的这个灵魂，就是她本人”“难道不正是这一游戏还她以她本来的面貌吗？”

戴着面具的姑娘，吸引了许多不怀好意的陌生男人的目光，小伙子看在眼里更加恼怒。此时双方本来应该终止游戏。但是叙述者告诉我们，“在游戏中，人是不自由的，对游戏者而言，游戏是一个陷阱。”

到了房间，小伙子终于开始发泄他的怒火，以游戏的名义，用各种办法折磨仍在角色中的女朋友。姑娘想要终止游戏，却不能成功，直到最后抽泣着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是我，我是我，我是我……”

读到这里，我心里想，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场游戏吗？

一开始，无穷的面具摆在我们面前，我们随意选了一个，可能觉得不舒服又换一个，但是很快就有一个面具粘在了我们脸上。我们以为还可以把它摘掉，但是一用劲生疼，心想算了，回头再想办法。我们一般不会去想，这个面具大概要陪我们进棺材了……但假如有一天我们不想再演下去，谁能听见我们喊“我是我”呢？所以，人应该在还有选择机会的时候，爱上自己的面具。

友情提醒，在现实中，大多数人不论男女，扮演的都是小说里姑娘的角色。小伙子象征的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