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在梦里回江南

 

江南，从诗中走来，从画里飘出，吹拂着盛唐的和风，滋润着宋朝的细雨，掩映着明清的晚月，惦记着百代的牵挂，紧紧依偎着垂柳绿杨，轻轻盈盈地婉约成一曲“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梦境。

江南，出芳草、出鲜花、出佳人、出才子、出温馨、出缠绵。不知从何时开始，江南有关风花雪月的种种，在总体上被明媚清澈的江南之水所映带、所缠连，打成一片后，更增添了其委婉和秀丽的魅力。

诗画江南梦里寻，粉墙黛瓦石板街，流水橹声石拱桥，园林宅院评弹曲，江南春雨润物细无声地进入你的生命，这种特有的细腻韵味，蕴含着哲学和历史，洋溢着诗情和画意。

江南好，江南美，诗意的江南，中国人心中的江南情结，缠于景，缠于物，缠于情，缕缕浮散，悠悠不绝。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当初一定是从瓜洲古渡乘一叶扁舟溯流而上，还故钟山的，因为春风和去年此时一样正把江南岸的钟山复苏成绿色的春天。

春风曾无数次绿上江南岸的钟山。钟山当是春风的宠儿，否则，如何有“六朝烟雨”、“十代旧都”的亲昵呢。钟山就是金陵的象征，春的风神正在叩着金陵之门。且开门，便是“千里莺啼绿映红”的美好春天。春风，悄悄地拂面，江南岸的钟山正预感到紫气东来。

江南之春，是白居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惜春叹短初春的江南；是李煜“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醉春销魂残春的江南；我渴望春天的江南，让我融入那“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景致中。

春天了，草长莺飞的江南让我思念不已，思念西子湖畔清明前采下的“女儿茶”，思念太湖的浩渺烟波，思念苏州的小巷，思念南京的秦淮河，思念扬州的瘦西湖，不同的四季，在不同的地方，有着我不同的思绪……

江南是南朝文化的产物，不仅是在这个时代的江南才进入到政治家玻璃体异常浑浊的眼球，更重要的还在于，如同西方哲人所说人类文明产生于轴心时代（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的精神觉醒一样，也正是在充满血腥和灾难的六朝时期前后，那种具有诗意栖居和人文内涵的江南意象才真正地成为一个务实民族倾心向往的对象。在人文阐释学的语境中，江南的中心设定在南京、苏州和杭州一带。从古代诗人经常吟咏的“江南曲”来看，它就在扬子江和太湖所环围的那片青山绿水之间。江南是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江南的文物古迹会让我们领会历史的文明，那种鸟瞰历史的达观又能把心头的皱折慰抚得平平展展。

我从小生长在江南，习惯了那儿的流水潺潺。江南的水似一缕甘美的乳汁，酿造了甜美的生活，哺育着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一年湖上春如梦，二月江南水如天”……自幼读着这样的诗句长大，江南，成为心中长长的一个结，解不开，剪不断。“烟花三月是折不完的柳，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

游江南是要坐在船上的，石砌的河道在江南小镇纵横穿过，那是江南的水街水巷。等那船娘立定船尾，手中的竹篙轻轻一点，小船便悠悠地向前滑动起来。青绿的水，随着船的前移，后面便曳起了柔媚的波纹，波纹荡漾着，又如扇面儿款款地展开。水触到两侧的石壁，与石壁相连的埠头，便溅跳起洁白的浪花，在石缝里响起“空洞空洞”的声音。水下的石头上，密毛似的绿藻就波动起来。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这是欧阳修的江南；“风到这里就是粘，粘住过客的思念；雨到这里将成线，缠着我们留恋人世间；你在身边就是缘，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这是林俊杰的江南。

“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正是这青山绿水的江南，给人们营造了怡然洒脱、愉悦恬静的家居生态。“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支花”，多么淡雅而清丽的江南春啊！

梅子熟了，梅雨飘香，湿润的梅雨季风从东边海上飘然而来，轻叩江南的窗棂叩了七千年。风风雨雨，化为江南晶莹璀璨的稻米。这米，胚芽于七千年前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时代，圆熟为魏晋之后兴盛起来的江南家家户户餐桌上的主食。连水也以米为魂，化为甜蜜醇厚的江南糯米酒酿元宵。而糯米天然的粘甜，颇有情感色彩。我一直怀疑，柔软糯甜缠绵委婉的越剧唱腔，就是从这江南糯米酒酿元宵中细细地在时空中流淌开来的……

从河姆渡到吴越争霸，从东晋的世族南迁到大运河的开凿，江南逐渐成为了富足安闲的生活象征，成为了清风雅韵的文化象征，无数文人士大夫为之倾倒、迷惑并进而融化，中国文化因有江南而变得空灵秀美而富有情韵。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自古以来，江南便是中国文人的迷梦、沉淀着四季任何美丽的幻想：春来桃红柳绿闻春晓；夏日水乡荷花弄莲子；深秋明月桥畔赏桂子；寒冬迎风踏雪寻红梅……只要摇撸顺水行，就能看尽江南风。

江南是水做的，水是一幅轻柔旖旎的画卷，重重叠叠，无遮无拦地闯入人们的视野。水塑就了江南。江南的水不同于别处的水，秦淮水的香艳也好，周庄水的宁静也罢，都缺少北方水霸气，略去了大海的莫测，剩下的就只有江南水乡的温柔和可人了。

江南的水美在一种宁静秀美的意态，一种柔意绵长的感性——有淑女般的文静、文士般的儒雅；不乏“秋水伊人”的雅淡，不乏“春水如蓝”的温柔；她平静如镜，日月星空、飞鸟行人、屋宇农舍都会在水中留下了自己的倩影。

江南水多，桥自然多。水上边横卧着数不清的桥；桥下面流淌着如丝似绸带的水。各式各样的桥似长虹卧波，又如新月初照，伴着吴音软语，迎着昆曲越调，桥凝成了水上的诗。粉墙黛瓦的姑苏人家，曲折成趣的小桥流水，无形中水和桥成全了江南的诗情画意，江南才能成为真正的江南。

江南小桥经受了岁月无情的剥蚀，至今仍然顽踞在小河上，把水乡点缀得朴拙典雅；桥面上，那被往来行人脚下磨滑了的石块，那被漫长风风雨雨及往来车马碾轧出来的深深辙痕；还有小桥两边街道上序列俨然而显得古朴的商铺，这都足以让人徒生出悠悠的幽古情思——昔日市井那叫卖的袅袅余音尤在耳际……沿着蜿蜒溪流修筑起恬淡家园，历经千年沧桑，并未蒙上岁月衰老的灰尘，在不竭溪水的流淌和冲刷中，续写着丰沛与清幽。

信步走上一座古桥，几步就能踏出一车的繁华云烟；人在桥上走，船在桥下行，河畔翠绿翠绿，嫩黄嫩黄的是唐时的柳；而真正穿梭和飞扬的是人的心绪。有的桥，踏一踏青石板就漾出唐宋的风貌；有的屋，摸一摸古砖就触到明清的繁华。江南或者就是一座桥，连接前世的烟雨江南和今世的江南追梦，连接着邂逅与分离。这座桥桥头不见桥尾，每个踏过江南青石桥板的人都在穿过江南的旧梦，回首已不见踪影。

俊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江南媚，其媚在雨，湿漉漉的亭台楼榭，湿漉漉的心，有多少诗人曾被这雨迷住，细细地一点一点刻画呢？从谢灵运到杜牧，从白居易到柳永……到那些江南小镇去，一边轻读唐诗，一边静看四周的斜风细雨，好似柔荑的纤手，时时撩拨人心的琴弦；犹如不曾远去的歌声，隐隐唱在你心的最深里边，真不知道是去寻诗还是寻梦。

江南最幽处就是窄窄的小巷，直入纵深，铺在地上的不规则的石板，被鞋脚磨得细腻暗亮，石面上的筋络如云丝那样清晰凝固，经雨的滋润，更如着蜡。人在石板上平平仄仄地走着，清空之音如叩戏台上的挡板。两边的墙基下生着冷绿的藓苔，足音里就有冷冷的绿意了。偶一抬头，就会看到墙那边的小院里探出一枝素白的梨花。就在你驻足的时候，一柄竹伞盈盈地过来，看不清伞下人的面容，只有茑萝的背影渐行渐远，带着一丝惆怅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曾在秦淮河畔的小巷里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穿着素净的淡紫色旗袍，生就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撑着一柄雨伞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我一下就愣在那里，一个温婉的江南女子，举手投足间充溢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水灵风韵。

江南呵，醉里吴音逶迤媚好的江南，让我的渴盼一霄穿越万水千山的江南；江南呵，绿茵如盖杨柳含烟的江南，绿水青山月朗云淡玲珑可人的江南，是我归程上不灭的灯盏！

情脉脉唤一声江南，我的绿水我的白帆，意切切唤一声江南，我的桑园我的荷塘，歌里唱过你多少回，梦里念过你多少遍，就数这一声叫得最甜，我的江南，我是风筝你是线。

泪涟涟唤一声江南，我的相思我的眷念，魂依依唤一声江南，我的梦幻我的诗篇，酒里品过你多少回，茶里泡过你多少遍，只有这一声回味绵绵，我的江南，我是航船你是岸。

梦也江南，醒也江南，此生牵挂有多少，总在梦里回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