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纨扇归何处

 

十七世纪中叶，关内，李自成起义军席卷中原，逼近都城北京；关外，清兵大举侵犯，虎视眈眈，大明王朝岌岌可危。此时的明末社会却是一个集残暴与无为、紧张与放任于一身的奇特统一体，士人进退失据，麻木得已感觉不到局势的危机重重。

崇祯十二年的秋天，年仅21岁，但已名闻四方的“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刚从河南商丘来到金陵参加江南乡试，不料这个诗词歌赋无所不精的风流才子竟名落孙山。动荡的时局阻断了南北交通，侯方域被迫留在南京。幸好复社的一班朋友都在南京，大家经常一起饮酒做诗，颇不寂寞。这复社是继承东林党人遗志组织起来的进步文学社团，他们不仅以文会友，而且还纵谈国家大事，评论朝政得失，抨击贪官污吏，因此得到市民阶层的称赞和拥护。

而此时的南京秦淮河畔，那一座座香浓衣翠的绣楼里，却生活着一群对明朝的前途甚感忧心的红尘女子。秦淮河畔的媚香楼，它的主人歌妓李香君就是这样的女子。香君正当十六岁花季妙龄，“温柔纤小，才陪玳瑁之筵；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精通琴棋诗画，最为难得的是香君虽为风尘女子，却关心国家大事，痛恨祸国殃民的阉党，崇拜正直的复社文士。

这日侯方域与画家杨龙友泛舟秦淮河，河面上起伏着一片笙歌女乐，侯方域不禁随口吟道：“商女不知亡国恨”，李香君所乘画舫正好经过，低声地漫答：“不知亡国恨的岂只是商女”，引起侯方域的注意。

第二天，侯方域拜访李香君。然而打动人们的，却是李香君这个古代女子的真性情和侯方域这个古代男子的表达方式，侯方域遇见李香君，他是这么说的：“小生侯方域，书剑飘零，归家无日。虽是客况不堪，却也是春情难按。”如此直白，如此文雅。就像《牡丹亭》里，柳梦梅对杜丽娘说：“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了。”对情人叫“姐姐”，而且不先说“爱煞你了”，要先说是“一片闲情”。这种表达方式，在当代已经找不到了。

奸臣阮大铖一直想拉拢复社领袖侯方域，知道此事后，便请杨龙友代赠侯方域白银300两。方域不知底细，听凭杨龙友一手筹办，乃与香君定情。定情之夜，方域题诗扇上，赠与香君作定情之物。定情次日，香君向方域问及妆奁花销，闻系龙友所赠，颇感诧异。适逢杨龙友来访，询问后方知为阮大铖所赠，香君立时摘下翠珠，卸下罗衫，请杨龙友退还阮大铖。阮大铖怀恨在心。

这本应是一段才子佳人式的风花雪月，只是可惜选错了时代背景。随着满清铁蹄的入关，家国离乱，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明朝大厦快速地坍塌。清顺治三年，南京失陷，南明成了一团历史中的泡影。侯方域被迫离开南京，与李香君告别，去投奔在扬州督师史可法。

阮大铖为泄私愤，借着马士英想笼络淮扬巡抚田仰的机会，献计买李香君送给田仰作妾。香君情属方域，断然拒绝，誓死不嫁。她为了表明自己的志向，乘众人不备，把头猛地撞向墙壁，殷红的鲜血点点飞溅在那柄定情的白绢诗扇上。看见的人都被她的忠贞所感动。杨龙友见方域的定情诗扇溅上了斑斑血迹，便用羊毫笔就着血迹稍作点染，画成一朵朵鲜艳欲滴的桃花，又用墨色钩了枝叶做陪衬，一幅动人的桃花图绘成了，杨龙友在上面题字“桃花扇”。

马士英、阮大铖，大抓秦淮歌女来排演阮大铖编写的《燕子笺》，香君也被抓去。一天，阮、马观赏演出《燕子笺》。香君就《燕子笺》原腔韵，自编新词，痛骂马、阮。阮大铖大怒，欲置之死地，幸杨龙友在座，婉言求情，遂被释放。

不管侯方域后来的表现如何，应该说，李香君在自己的爱情生活中，是无可非议的。事后，她还是在这座绣楼上，对友人深深地感叹道：“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赞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对爱情的追求如此坚贞，且是发生在一个秦淮歌妓的身上，实属难得。

1645年4月，清兵攻破扬州，史可法殉国。这年的暮春，满树的桃花已经凋谢，落红遍地。李香君悄悄地合上了那把题有侯方域诗句的扇子，凄切地收拾好行装，独自来到南京栖霞山下，在一座寂静的道观里，出家为道士。

明末清初的剧作家孔尚任，以儿女情写家国恨，“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于1699年演绎出留名于世的《桃花扇》——这柄借秦淮河畔才子佳人的离合之情，感叹明朝末年国家兴亡的桃花扇，仿佛更契合当时那个时代的意境——一切繁华壮烈化为虚无：“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无论是为国执著的公子还是为爱坚守的名妓，终于看破红尘，落发出家。

李香君是个爱国又钟情的妓女，想以瘦弱的身躯撑起摇摇欲坠、危如累卵的国家，扭转乾坤，可歌可泣。绿如蓝的江南水培养了无数英雄，他们于国难家仇中彰显凛凛浩然正气。这钟灵毓秀的江南水也养育了一批婀娜多姿的奇女子。铁骨铮铮、桀骜不训的李香君们，没有她们，我们的历史将缺乏一抹温婉的刚强。

《桃花扇》里没有梦，只有李香君。“儿女浓情何处消，桃花扇底系南朝”，它所系的岂止是南朝，它所系的是整个大明三百年的历史，它所系的是整个二千年的中国的历史。它用李香君最终出家的结局，宣告了对这个制度的彻底失望。它是牡丹亭与红楼梦之间的桥梁，孔尚任用他的超前的眼光，向比他小一辈的曹雪芹发出了微弱的信号：历史的兴亡，理想的破灭，这已经是一座不可救药的大厦了。历史是光怪陆离色彩纷呈的怪物，它把人心中至贵至洁的情操，沉浸于无限贪婪的欲望之中。

《桃花扇》那种历史的萧条和悲凉，穿越了时空，所谓“萧条异代微臣泪，无故秋风洒玉河”，我就是通过这部作品中的那把溅上了美人鲜血的桃花扇，感觉那血溅桃花扇的声音穿透了时空，穿透了我的心灵，带着一丝沧桑，裹着几抹淡然，悠悠然在心里扎了根，才记住了李香君这个女子，进而记住了这座现在依然对游人开放的媚香楼。

解放以前，旧中国有无数妓院，但是你历遍全国不会找到第二个为歌妓设立“故居”的，唯南京有位于秦淮河畔钞库街38号的“李香君故居”——媚香楼。如果你有幽古之情，到南京不妨到秦淮河畔的“李香君故居”去坐坐，这儿有临河的大厅，当你端起上好的盖碗茶，在茶香的氤氲中，凭栏观赏秦淮河上的画舫时，你依稀感受到三百多年前那种浓浓的文化气氛的遗韵：“秦淮无语送斜阳，家家临水映红妆。春风不知人事改，依旧欢歌绕画舫。谁来叹兴亡？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壮。空留桃花香。”

此时，我想起一位著名的女诗人写过的一首追念李香君的词，非常有韵味：“青山几点胭脂泪，做千秋凄怨，一曲娇娆。家园飘零，泪痕都化寒潮。美人纨扇归何处？任桃花开遍江皋。更伤心，朔雪胡尘，尚话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