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误落尘网 池鱼故渊
小舟之中，赵孟頫望向大江。
眼下的舟船、物流，人畜来去，终究如同这江水一般，哪里能够留得住一二呢？就是“固一世之雄”之元世祖忽必烈，想来也如同那赤壁之曹孟德、如同这大江翻滚浪涛，终将消弭于无形吧？
他微微叹了口气：“事与愿违乃是常。”直到船家叫道：“相公，起风了呢，回舱里去吧。”他依然站立不动。眉目清朗的他一袭布衣，一顶小帽，微微的髭须，看不出身份、老少，船家以为他不过是个青春年少之寻常江南书生。
忽必烈对他很好，这样的好，近乎专宠，已经超越了一个异族皇帝对普通臣下的喜爱，也超越了周围蒙古王公贵族、汉族新附官员的忍耐极限，可说到了人人痛恨、个个感觉匪夷所思的程度，背后骂他的，当面嘲讽的，在世祖面前谗言挑拨的，时时不乏其人。
临江嗟叹，他复又想起三国时候李康的那句话来：“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自己算不上特立独行之刚强威猛了不起人物吧？相反，性格中带几分软弱，几分易受人欺负、受人摆布的懦弱。一个宋末之寻常王孙——千百个这样的王孙之中的一个啊，却得到大元君王喜欢，这命运的波诡云谲，岂是一己之力可以控制的么？原本只是想做一个有张安静书桌的读书人啊，闲时抚琴、写字、绘画，雨来听雨，雪时赏雪；冬看梅花，夏有芭蕉；焚香静坐，不来忆君……这样不算奢望的奢望，而今恐怕再难实现。
元世祖忽必烈对他好，于他而言，这才让人左右为难呢！很多时候，爱会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爱甚至就等同于伤害。害他无法脱身，无法潇洒，无法自拔，无法不引起别人的嫉恨，以异样的，如同面对怪物、猛兽一般的眼光打量他。
他想起前几日离开大都前，和幼清兄的谈话。
他去与幼清兄道别，兄正在官舍中安静读书。中午时光，赵孟頫刚结束了与忽必烈的谈话。而今朝廷立尚书省，今日忽必烈命他起草诏书，颁布天下。他沉吟了片刻，提笔书来，毫无停顿。世祖看了诏书后点头称赞道：“爱卿好笔墨，道出了朕心中所想。”
他说：“幼清兄，弟羡慕兄不引人注目，如此好自在。过不了多久，兄又可以渔樵耕读、回返江南矣。而弟误落尘网中，不知何时得些自在呢？”
吴澄道：“为兄懂得。而今弟要回归江南履新，于那名利场中、是非焦点处，兄不便多言，只送弟两个字，‘慎独’。”
赵孟頫抱拳别去。
此年六月，世祖令赵孟頫南下江南，任奉训大夫，领兵部郎中之职，彻查而今举国驿站来往使臣饮食费用何故增加几十倍缘由，以及惩治行省丞相贯彻执行钞法不力之罪。
这日，到了杭州附近，礼部尚书刘宣，与赵孟頫一同下江南之上司，一起于公堂审查此事。
刘宣命道：“行省丞相、左右司官及诸路官前来说话。”
一行人战战兢兢来到。刘宣厉声问道：“而今我大元各驿站所需钱粮倍增，此是何缘故？尔等地方官府无力供给，强取于民，民不胜骚扰，士子附议，请中书省以增加钞币解决。虽说中书省拨下费用，但此江南之地我至元钞不能通行，又是何故？现今朝廷派吾与赵大人为钦差，至尔江南查办行省丞相、左右司官及诸路官贯彻执行钞法不力之罪。照例，左右司官及诸路官均须鞭打、重重惩治，以儆效尤。”
赵孟頫忙从旁劝阻曰：“大人，属下以为，打亦无济于事，只会平添怨恨，等查清前后，找到解救办法方才是。”
众官员诚惶诚恐：“赵大人所说甚是。我等小吏于此江南，寸步难行啊。而今丞相桑哥大人整顿财赋，推行丞相叶大人制定之至元宝钞，清理核算粮谷、钱财，条分缕析，讲求严苛到每一寸角落，管理府库之人无不破产。及至应该更换替代时，纷纷抛弃家小四处逃躲。这江南地区虽说鱼米之乡，不堪重负，竟有卖妻鬻子行为。百姓商家只认银子铜币，不认宝钞……我等哪里推行得了这至元宝钞？宝钞不值钱，费用当然大增。酿成恶性轮回啊。百姓苦，拿不出钱粮，我等实是无能为力。望两位大人多多向皇上讲求，允许宽限，并适当宽待江南官民些才是。总要让我等、让百姓有个活路啊。”
晚饭后，天色渐晚，赵孟頫信步走向街头。
这杭州繁华景象，更胜以往矣。热闹处，一个红衣女孩，跟着一个吹笛老者，正凄婉唱来：“秋深最好是枫树叶，染透猩猩血。风酿楚天秋，霜浸吴江月，明日落红多去也。”赵孟頫站立一会儿，往她面前的大碗中丢了一张钱钞。
突然，他看到昔日同窗杨崇禧，摆了个占卜摊子，也在这杭州街头谋生。油灯明灭，映照得他的面容十分诡异，憔悴中饱含沧桑，脸上写着的，分明是诸多的不如意。
他乡故知，赵孟頫很高兴，过去打招呼，叫道：“兄台。”
杨崇禧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叫唤：“赵大人，您老什么风吹来小民此劣等低下摊边？”
赵孟頫说：“兄台何出此生分之言？”
杨崇禧道：“您大宋太祖皇帝嫡亲血脉赵大人去往而今大元朝廷，作了高官，赵孟頫如雷贯耳大名，我江南士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旁边卖饼的老者，听说如此，“呸”地对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骂道：“一条鞑子养的恶犬！”
赵孟頫尴尬转身，昏黄的月影，把他的身子拖得好长好长。
杨崇禧大声地叫道：“店家，借吾一盆清水，洗洗这被玷污脏了的地面！”
周围众人“轰”的一声，大笑起来，纷纷附和：“对呢，对呢，洗洗这蒙古鞑子狗官的污秽与瘴气！”
天上的月牙儿，半梦半醒，睁着迷蒙眼睛，打量着这纷扰人世。
晚间，赵孟頫到鲜于枢府邸拜访，伯机兄请求：“子昂弟，愚兄先府君于去年岁末辞世，墓志铭一直迟迟未能找到合适之人书写，弟来得正是时候矣。弟知道，兄之草书尚且入目，楷书却不得法，而今弟归来江南，弟小楷书为当世第一，万望弟勿作推却，请为愚兄作《鲜于府君墓志铭》。”
赵孟頫言：“此乃不容推辞。”
五十五、登临目送 故国晚秋
鲜于枢对赵孟頫说道：“我朝世祖，虽行的是汉法，却并不尽皆为汉法。在蒙古人眼里，汉官始终是等而下之的。蒙古人是主子，色目人是帮衬，汉人、南人为奴仆。蒙古人，不过用我等所长而已，想多想细，是没法存活下去的。”
赵孟頫说道：“而今中书省之外，又来个尚书省，弟观世祖皇帝此举，是为国家财政考量，那丞相桑哥，势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请教兄长，而今世祖皇帝任命桑哥为平章政事，升任右丞相，并兼任总制院(宣政院)使，此大权聚集于一身，会不会是第二个宋之贾似道？”
鲜于枢答道：“弟勿需担忧，桑哥小子，不成人物。为兄这些年风来雨去，亦看得大致清楚明了。其首，世祖忽必烈可算是一代英主，无人可以蒙蔽，更不用说长久蒙蔽矣。其次，在蒙古人这里，各色臣子要分一杯羹可以，想完全做主恐怕万万不能。”
赵孟頫缓缓喝了一口热茶，对鲜于枢说道：“伯机兄，为弟在大元朝廷，可说是初来乍到，还望兄长多多提点。”
鲜于枢却“啪”地拍了下桌子，站起回答，并挥舞手臂：“以弟之灵秀聪颖，定能凶化吉祥。世祖皇上对弟多多垂怜，假以时日，弟定当脱颖而出。我等生于此革故鼎新之际，思虑过多，如何不心生愤懑与不平？吾思想，于弟而言，秉持良心，为百姓多做有益之事，光大我中华书学，乃人生之首要与重要。其余的，褒贬臧否、抑扬顿挫，留与世人，留与后代子孙吧。弟以赵宋王孙身份入仕，得到的唾沫一定不会少，只要弟坚持自己主张，视若等闲，别人亦怎可奈何与你？何况在世间，人许多时候，跪着，是为了站得更稳固，完成上天交付之一份使命。”
赵孟頫亦起身拜倒并哽咽：“兄啊，在这世间，只有你，才是最为弟作想的……”
鲜于枢说道：“勿要为他人的看法想法所左右，弟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无法回头了。试想，弟可以领兵打仗么？不能。弟可以光复大宋山河么？不能。弟可以振臂一呼、四方云集响应么？不能。弟可以置区区肉身不顾、一死了之，为那弱宋殉葬么？不能。弟甘愿一生受穷不管老母幼弟，只顾采菊东篱、采薇首阳，碌碌一生么？不能。愚兄与弟，不过是中华渺渺读书人之中一个，沧海一粟，只能行自己力所能致之事。那么，就且不要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难过，也不要太在意他人眼光看法，甚至羞辱、贬斥、口涎了。兄只希望，百年以后，骂名之外，有人公允而论，鲜于枢、赵子昂，没有作恶，平生做了几件好事；赵子昂，在中华书画上的贡献，无人能及。”“忽必烈是伟大的君王，使的是火与剑，弓和矛；愚兄希望，子昂弟亦成一名征服者，用那笔与墨、纸和绢，收复人心，收复占领彼等蒙古人之愚昧、荒蛮，残忍内心，用中华文章书画教化之、引领之，完成来此人生为人一遭之重要职责。我等在蒙元朝廷中卑躬屈膝、跪拜异族，每每书写‘臣孟頫’‘臣鲜于枢’三字四字时，屈辱、疼痛、无奈，所处所临之境残酷而真实，日日时时如同在火上烧、油上烹。但我之内心，难道就真真跪倒于元蒙皇帝陛下？愚兄此说，并非出于怯懦，或为自己解脱。我等，几时在意那功名富贵？只不过思虑着，有生之年，尽人事，以听天命。为我中华百姓奋臂一呼，为中华书画屹立世间，做些有益之事，行些堂堂正正，暂且不妨跪倒称臣。”
赵孟頫一再点头，对鲜于枢说道：“弟记住了，并时刻记住幼清兄嘱咐，‘慎独’。”
辞别鲜于枢，走出户外，此时已是杭州的深秋。只见天阔水长，湖上氤氲，他长舒了一口气。每次，伯机兄总在关键之时，让他茅塞顿开，这样的兄长，是上天送给他的人生至宝啊。
戴帅初兄长不能赞同，钱舜举兄长不能赞同，吴幼清兄长能够理解却不以为然。只有鲜于枢伯机兄，设身处地，完全明白自己在无奈之下作出的选择，或许是合理而且并非一无是处的。人生世间，除了道理、主张，还有责任、使命，还有亲人、负累，不作恶，不为非，无愧于天地良心，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夕阳西下，他坐于湖边，久久不愿回归。
他还在回想伯机兄刚才对他说的话：“盛唐，中华实行的乃是三省六部制，中书省制定策略，门下省审定考察，尚书省管理实施。尚书省以下，又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负责具体。宋以来，基本采取的是三省合一，中书省制定、审核并管理举国事务，所以贾似道称‘中书门下平章事’‘平章军国重事’贾平章，其实行使的是大权独揽之宰相职责。《千字文》更曰‘坐朝问道，垂拱平章’，亦是此意。宋君羸弱，贾似道一人之下、独断乾坤。而今我大元施行的亦是仿汉法之三省合一之中书省制，中书省统领举国实务，枢密院总理全国军务，吾所在之御史台负责监察与全国各方各地考核。照此说来，领中书省丞相的职责、权力很大了不是？其实不然。世祖皇帝行事，总是因时而变、因人而变。各大行省，所辖范围，时有变动，更何况现在又增有尚书省。此尚书省时置时废，说明白些，就是世祖皇帝依据现实需要，要以其分权，为国家增加财赋收入而已。”“世祖皇帝一代英主，心如明镜台，十分清楚为国家，设立何职是因于何利，何利之获取采用何种手段；什么人可以用，什么人不当用。桑哥之类，可以为一时之用，猖狂一时，却难免死得极惨。弟拭目以待。”
丞相桑哥是吐蕃之地色目人。而今大元把北方诸多蒙古与汉人、南人之外的民族统称为色目人。桑哥自小聪颖异常，懂得多种语言，曾为大元国师八思巴译使，后渐渐为世祖忽必烈所知。他和从前那回回臣子阿合马一般，特别具有理政实干以及理财收敛之能力，而今最为忽必烈器重。鲜伯机兄接着说道：“想当初回回人阿合马气焰何等之盛，却因其多行不义，被武官王著等捕杀，后世祖皇帝查明其行为多为不法，不但历数其罪，没其家产，杀其党羽，且开其棺椁鞭其尸。可见，对此恶臣，用不着计较当下、使一时之气，时间终将披沙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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