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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家(2)
 老婆,家(2) 文 / 孟格木 (粉丝群)

妈的成份也是地主。可她这个地主和爸那个地主有本质差别。差别主要有三点:

一、出身不同。爷属于官僚地主世家。外公原本却是农民,而且是有理想、要努力奋斗当地主的农民。所以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干了很多年,省吃俭用又靠老天爷帮忙,终于在解放前夕买了地,还雇了一个长工,混进了地主队伍,成就了自己的地主梦想。

二、地主名次不同。解放时爸家是他老家地主里排头号,绝对的官僚大地主。而妈家却是她老家最不起眼的一批地主,人家都懒得去给她们家排名次。

三、享受不同。解放前爸还是沾了一点地主阶级的光,享受了几年罪恶的少爷时光。而妈尽管成了地主女儿,却难得享受。难得享受一是因为外公依旧省吃俭用,想要抬升自己在地主阶级中的名次;二是刚当上地主就解放了,还没来得及享福。所以,今晚全家吃年夜饭的时候,妈说:

“这顿饭,过去哪个地主家吃得起。”

她还说:

“要是现在再来划成份,谁家不是地主、资本家?”

妈说的时候爸在偷笑。

外公显然受不了梦想破灭的打击。解放后没几年,由于在为地主成分奋斗的过程中身体欠债太多,终于积劳成疾,害了痨病,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肺结核。起初只是咳嗽,全身无力,吃完中午饭后就开始发低烧,身上的虚汗一阵一阵往外冒,整个人看上去湿漉漉的。后来咳嗽越来越厉害,好像要把胸都咳破了,痰中带血,继而咳的就是血,饭也吃不下。终于,一个雨日,外公躺在床上,已经瘦弱的失却了人摸样,面色苍白如纸。他拉着外婆的手,趁咳嗽的间隙,说:

“三个娃儿都还小,把他们拉扯大。”

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外婆的手攥的很紧。随后,他幽幽地叹口气,不再咳嗽,手却松了,耷拉下去……

那时大舅十岁,妈六岁,幺舅——也就是小舅——三岁。

外公去世后,外婆担负起养育三个孩子的重任。她一个人挣工分,却要养活四个人,日子举步维艰。大舅和妈高小毕业后,便不再上学,帮外婆劳动,好多挣点工分。那时妈被人称作“细妹儿”。“妹儿”是妈老家对小女孩的统称,“细”有两层含义:一是妈在家族同辈的孩子中岁数小;二是妈瘦且弱,就像田里因缺乏营养而发育迟缓的小苗,妈老家管这种苗叫“细苗”。妈虽然读书时成绩一般,但她喜欢书,因为整整齐齐的字码在纸上让人看上去就很舒服,因为书页翻动时的娑娑声让人听上去就很陶醉。妈成绩一般跟这也有很大关系,因为她总是花太多的时间去看那些由字砌成的画,去听书页一页页翻动时的声音。失学的时候,妈虽然打心眼里还想多读几年,却也知道那是一种奢望,所以也就很坦然地面对这件事。然而读到高小已经让她引以为傲:

“我总还认得几个字。你么舅没读书,只晓得写自己名字,才真是文盲。”

妈这么说的时候正在教她三岁半的孙女——我女儿——写自己的小名。她抬头问我:

“熙熙的‘熙’字咋个写?我又忘了。咋个取这个字嘛,麻烦,认都认不到。”

其实妈能不能继续读中学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她高小毕业没两年发现吃更重要,那是她一生中最为艰难的岁月。那几年人走路都走得慢,有些人慢慢地走着,突然一倒,就再也没起来。而四川,是**期间饿死人数最多的省份。那时么舅已经十岁,由于没有读过书,自然也不懂得什么共产主义理想和社会主义道德。他那时候就知道饿,老吃不饱。吃不饱他就找外婆闹,可外婆唯一做的就是掉眼泪。眼泪不能吃,所以么舅不满意,就盯上了生产队的菜园子。可菜园子有人守,那人一见么舅就去提根棍子:

“你个地主娃儿,又来打菜的主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么舅只能逃跑。有几次跑慢了挨了那人几棍子,疼得他呲牙咧嘴。于是他知道了不能在那人在的时候去菜园子。这一重大发现给他带来了好处,他调整策略后终于有了一分收获:一把就提起一个萝卜。他把萝卜捧在手里,借着月光仔细看它身上的白色光辉,陶醉在它散发出的浓浓气味之中,竟然忘了离开。

紧接着么舅就遭到了偷袭:棍子雨点般地打在他身上。他惨叫一声,想夺路而逃,却被那人的手臂紧紧箍住咽喉,并将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生产队长的办公室。若干年后么舅依然记得这个姿势,他在我们跟前学咽喉被箍住走路的样子:头高高昂起,身子向后倾斜呈凌空状,两只脚在地上很滑稽地不断扑腾。我看到他这个样子时笑弯了腰,眼眶却有些湿润。而么舅之所以时隔那么多年还能记得如此清晰,还因为自第一次表演后就经常进行复习。在**期间,复习从来没有间断过,时不时地就要表演一次。然而么舅很小气,他恨那人,尤其恨那人的棍子。若干年后么舅和那人住得不远,属于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么舅从来不理那人,那人见到么舅也绕道走。终于,那人没有绕道,他拦住么舅,说:

“知道你恨我。我们把话说清楚。那时候我也是责任所在,有啥子办法。”

么舅冷冷地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锤子。”(四川方言,骂人的话,相当于“屁话”。)

外婆从么舅找她闹的时候就学会了经常哭。她被叫到生产队后哭得更凶:

“唉!有啥子办法,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管得住那个砍脑壳的。你们发发善心,娃儿还小,饶过他吧。”

人家问她:

“不是你这个地主婆指使,他一个娃儿哪敢去偷。”

外婆哭得声震九天:

“我哪有那个胆喔……砍脑壳的不听话……我管不了……交给你们去管……”

于是么舅就被放回家。但外婆要过几天才回家:一来因为难逃教唆么舅的嫌疑;二是因为**会很多,时不时要用外婆一用。外婆被关起来的时候,妈和舅们就去找野菜,找树皮,找不到的时候就饿上几顿或几天。外婆一般会在**会后回家,她回家后会问么舅:

“菜园子的菜好吃不?”

么舅点点头。

外婆又问:

“吃饱没得?”

么舅点点头。他不用老师教,也知道不饿就是饱。

外婆笑了。她说:

“嗯。记住菜的味道,记住饱。饿慌了,就想想。”

一九六〇年的一天,外婆在**会结束后回家,看到妈和舅们脸上喜气洋洋。妈一看到外婆就连忙报喜:

“妈,有吃的了。”

她端上一碗观音土,说:

“妈,你吃。他们说这种土能吃。我们也吃了,真的能吃。”

她还说:

“这种土还有,以后我们家不用担心吃的了。”

外婆一把把碗打掉。妈惊呆了。舅们也呆了。他们站在那里,紧张地看着外婆。外婆又哭了,不过声音不大。她蹲下来,抱着妈,边哭边说:

“你们这些砍脑壳的。这是土啊,咋个能吃……你们是不晓得,这种土吃了以后要胀肚子,屙不出屎,是要命的呀……”

外婆说这些的时候,忽略了中国有数千年的观音土食用历史。这种在民间又叫糯米土的粘土,学名叫高岭土,是重要的陶瓷原料。然而,如果有人去关注高岭土的起源传说的话,就会发现,它先是糯米,穷人能吃,且吃得很好,然后才是制作陶和瓷。不过我细细地考察传说后,认为外婆说的也有道理。传说中,恶霸地主张剥皮见穷人吃好后就强占了这种糯米土,并抬回家去做汤团。然而张剥皮吃了汤团以后汤团就变成了石头,把张剥皮胀死了。所以,这种土穷人能吃而恶霸地主不能吃,妈家虽然不是恶霸,却是地主,所以难说不会有性命之虞。

妈听惯了外婆大声哭,对小声哭却很不适应。她那时候才知道,外婆大声哭的时候不一定是真伤心,而小声哭的时候却必定是无比悲伤。她抹去外婆眼角的泪,说:

“妈,我大了,我帮你干活,挣工分。”

所以,妈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像一个成年劳力那样去劳动了。当然,开始她没有工分,可是外婆一天的工分能稍稍多一点。

说实话,我从未见过外婆哭。一直到她去世,也没见过。大舅也说,**以后,外婆越哭越少。妈离家去青海星星滩的时候,外婆哭了最后一回,声音也不大,之后就再没有哭过。他说,那几年事多,日子难过,所以外婆就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外婆二〇〇三年去世,享年七十八岁。之前数年已经糊涂,不认人。她住在大舅家,妈每次去看她,她问:

“你是哪个?”

妈说:

“我是细妹。”

外婆:

“你个砍脑壳的,骗我,细妹在青海。”

妈:

“你老好好看看,我真的是细妹,回来几年了。”

外婆捧着妈的脸,看了很久,说:

“还骗我,你是跟细妹有点像,可你老。我的细妹造孽啊,嫁了那么远。”

外婆的声音很悲伤,可她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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