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 隶书横批
大凡论中国书画者，多持“书画同源”论。上追三代以上，书契与图画形同姊妹，因之同源同流、同源异流、异源同流诸说，莫衷一是，盖其间瓜葛实不能断然鸿判。
我以为证诸历史，从现有出土文物看，甲骨文字与半坡刻符乃至先秦绘画如良渚玉器纹饰、阴山岩画等共祖纹线及“六书”以象形为本诸端，似不难一窥二者消息。
中国画多受书法影响，而书法亦受画的渗透。前者从宋元而后尤显，后者则于六国文字时期已然。故明清以来，谓画者多善书，信然也。
张大千 行书七言联
然衡诸于画史，善书者亦有二：一为书画分途，两不相涉；一为书画合一，书中有画，画中有书。前者如张大千，后者如黄宾虹。故分途者多为院体画师一派，合体者每是文人士夫之流。大千论画多不与书法纠缠，宾翁论画一如论书。然大千之书，有法之书，非画家之书画字之类，又不可不察。依沈尹默之见，工书者与善书者当分别，工书者书中有法度，善书者则多意趣而已。其以书法本体立论，不免对画家能书者微含贬意。若以此理以视大千书法，亦无可诟病，因其笔的分明，藏露提按，纵勒横鳞，笔下波澜，甚少直过浮滑之笔，绝无点画狼藉之态，中规蹈矩，此即其不可小觑者，亦正大千之为大千也。
张大千 行书立轴
张大千书法早年直接石涛风习，而出蜀以前之作几如凤毛麟角。逮淞沪上，从师曾（农髯）、李（瑞清）之门，则碑风魏体成其体骨，而以石涛书法之浪漫散淡出之，风格已立，门户别开，影响日著矣。至30、40年代，大千书法已十分成熟，一改20年代之右肩势下为右肩上耸，恰如隋僧智果论书之“峻拔一角、潜虚半腹”，又似董逌论书之“分若抵背，合如并目，以侧映斜，以斜附曲”。前人论北碑书法为“横画紧结”，张大千书法正是。
张大千 行书七言联
然清人写碑，一味纵恣，起讫之间，多笔法糊涂，方则过方，圆则无锋，或战颤如李瑞清，不免做作。细审大千书法，则力矫此失，笔笔清楚，兼圆带方，利落果断而不失浑厚气象。其壮年之作又多见《瘗鹤铭》及黄山谷笔势，撇捺飘飏，开合展放，自有风光。以此以论，则大千书法虽师北碑而不乏帖气，以碑化帖，碑帖相融，不走极端，正与晚清书法融冶碑帖之势暗合，其写碑而以帖法出之，足见其高人一头之处。
张大千 隶书七言联
至于晚年，大千书法有复归圆浑，意象苍茫之致，或孙过庭“人书俱老”之征，墨法随浓随淡，干湿对比明显，日益气沉力厚，爽利失而苍浑得，有更上层楼之概。
大千者，毫放人也，而不失细谨。其书法亦如是，放而能收，能擒故纵，一波常三过笔，使点画间中宫紧敛而左撇右捺飞扬，点如山坠，横如鳞、竖如勒，有清雄气象。大千画作亦得清雄二字诀，清谓秀气、雄谓豪气，恰如白石老人所谓：“半如儿女半风云”也，以此以视大千生平行迹，谁云不然？
张大千 行草十言联
张大千曾有《谢王壮为赠“得心应手”印诗》二首，其一曰：
少曰曾探散氏盘，一行行字似风幡。
幡风不动缘心动，识得心源是道源。
此诗所揭乃艺理禅机，心源是道源，是说艺道之源正在心源。而“一行行字似风幡”恰可形容为大千书法风神：其字横向翩翩，有如惊鸿起飞、兰叶纷披，韵味盎然，正所谓高人深致耳。
张大千 行书立轴
大千未在画中外露书法痕迹，简单抹平两者关系，然从其绘画中仍可窥见其使毫运锋之精工巧密，秀雅娟丽。因其画风在院体、在画工、在敦煌壁画、在北宗，故无简单以书代画之迹，所谓本色当行也。令人佩服的是，他的书法也十分成熟，个性鲜明，气势庞沛，自成一格，置诸书史之中，亦为上品，能不叹“五百年来一大千”（徐悲鸿语）乎？！
注：此文为1992年《书法报》之“现代书法家批评”之系列文章。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