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文:
1·5、《申公巫臣有三子说》(刊于《文史》2000年第三辑 总第五十二辑)
究《左传》之文可知,巫臣非只有一子。邢伯是其长子,故有“伯”之称,“伯”是其字。以其为长子,故处晋嗣巫臣为邢大夫。此亦甚合春秋时之长子嗣袭之制。杨宽《战国史》第六章《注》云:“春秋时楚、晋、秦三国的县具有国君直属的边地军事重镇性质,但是国君所任命的县的长官是可以世袭的。如楚的申公巫臣奔晋,晋以为邢大夫,而巫臣之子世袭为邢伯或邢侯。”是狐庸乃邢伯之弟,以其不居晋邢,故亦不以邢为称,而袭其父以屈为氏,称屈狐庸。
邢蒯见于襄二十一年,《传》叙晋栾盈之乱云:“知起、中行喜、州绰、邢蒯出奔齐,皆栾氏之党也。”杜《注》曰:“四子,晋大夫。”杨《注》同。下又有乐王鲋之言曰:“盍反州绰、邢蒯?勇士也。”则邢蒯与州绰皆勇士。《传》又言“庄公为勇爵”。章炳麟《春秋左传读》卷五引《晏子春秋·杂上》晏子言庄公“好勇而恶贤”,又引《外上篇》“庄公陈武夫,尚勇力”,谓“是皆庄公好勇之证,故为勇爵焉”。邢蒯既是勇士,奔齐后必为齐庄公所好,而为其嬖臣。故襄二十五年《传》叙崔杼弑庄公,既述录身随庄公至崔家之贾举、州绰等八勇力之士鬬死于崔子之宫,又补叙庄公之嬖臣事后死难之事,其中即有申蒯。盖庄公好勇力,勇力之士亦乐为之死,即《说苑·立节》所谓“食其禄者死其事”,此亦春秋时所特有的君臣关系——死君之义。于事理,前后一贯;于人物,性格一致。故申蒯当即邢蒯。
前称邢蒯而后作申蒯者,章炳麟《春秋左传读》卷九云:“申、邢异者,邢蒯当是申公巫臣之子。成二年云:‘巫臣奔晋,晋人使为邢大夫。’①故其子谓之邢侯。明邢蒯亦其子姓也,以父尝为申公,故又称申蒯也。”此说是,然亦未尽也。襄二十一年《传》称邢蒯者,在晋之称也。其父为邢大夫,此时巫臣盖已死,则其子袭其父封而食邑于邢,故邢伯、邢蒯俱以封邑为称。至襄二十五年,则已奔齐为齐臣,礼不可复以晋封邑为称,所谓“失地亡氏”也。以其父尝为楚申公,称申公巫臣,故袭父之称而以申为氏,遂称申蒯。称申者,明其为申公巫臣之子,即表其世系。此亦春秋时为氏之道及称氏之由也。以此,巫臣在吴之子称屈狐庸,屈为巫臣之原氏,亦明其世系而见其所由出,是固氏之用也。故巫臣之子,惟在晋者,因袭其父封而可以封邑称。是以《传》于襄十八年称邢伯,至昭十四年见邢侯,仍以邢为称,并无变更。是亦可见,至巫臣之子一代,邢仍为封邑之称,而尚未转化为世代同称之族号——氏。故邢蒯与申蒯之前后错出,正可见春秋时期贵族阶层称法之某些规范及礼制。盖《左传》所据之原始史料如此。童书业谓《左传》之书“必有春秋史料之根据”。(见《春秋左传研究》第二卷《附録》。)于人名称法,亦必有原始史料之依据也。此一时期贵族阶层之各种人名称法亦藉《左传》而得以保存,是亦《左传》历史价值之一,实甚可宝贵者也。然前人多不解《左传》称法之此中缘由,读《春秋左传》而苦其人名称法之繁复纷纭,不可捉摸。如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繁称篇》以为《左传》“书人名字不为成法”,“随意杂举而无义例”,故“后世史文”,“不复相师也”。杨树达《中国修辞学》第四章引其说而云“章说诚是矣”。然章所言实是对人名称法之历史性、社会性无所认识,不知《春秋左传》之称法乃春秋此一特定历史时期之产物。人名称法乃一根植于社会结构、政治体制、民风礼俗之文化氛围与意识形态,随历史之运动而运动,变化而变化,发展而发展。春秋时期,奴隶制正向封建制过渡,新旧矛盾激化,社会呈现剧烈动荡变化之形态。然其上层建筑——国家政体、社会结构、习俗礼制及观念意识——仍大体保持宗族制奴隶社会之状态(上层建筑之惰性),统治阶层于权力及财富之分配仍以宗族结构为基本依据,则必然讲究身世,重视氏姓,并以此别其贵贱与尊卑。男子以公子、公孙称,以氏称,以封邑称,以爵职称之类称法,即根植于此种社会政治体制。随社会之动荡、历史之演进,至战国时,此种宗族制度逐渐解体,封侯进爵亦不复以族系身世为主要依据。赵太后虽爱怜其少子长安君而必使质于齐,以“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即是明证。(事见《战国策·赵策四》。)其与春秋时爵禄可平安世袭之制已大不同矣。故姓氏之别亦随之淡化而消亡,讲究族系身世之风则逐渐失其根基。至秦、汉,姓氏之别已全然不复存在,故司马迁写《史记》,已不严格区分姓氏,姓亦称氏,氏亦称姓。于叙述前代史事而仍用姓氏之称,亦惟所据史料如此而已,别无他意,其与《春秋左传》之称法实已不可同日而语矣。非《左传》作者故弄玄虚,而史迁不复相师,历史之发展、社会之变迁使然也。史学家既处不别姓氏之社会中,欲其所辑史文严格区分姓氏之用,实既无此必要,亦无此可能也。而我国流传后世之史文典籍又大多出自秦、汉以下,故后世之人皆难解《左传》之称法矣。
按邢伯之称“伯”及春秋嗣袭爵职之礼制,则必申公巫臣之长子。然成七年(或稍后)其弟狐庸已入吴为吴臣,则已成年,邢伯之年当稍长。而自成七年至昭十四年,则五十六年矣,若邢侯即邢伯,则已耄耋之年,老态龙钟矣。而昭十四年《传》云:“邢侯怒,杀叔鱼与雍子于朝。”连杀二人于朝,岂八十老人之所能为?《晋语九》犹云:“邢侯闻之,逃。”行动亦甚捷速也,全不见其老寿之迹。可见此邢侯当非前文之邢伯。邢侯盖嗣邢伯者,或邢伯之子而巫臣之孙;若杜预“申公巫臣之子”及《人表考》“此邢侯必巫臣别子嗣为邢大夫者”为可信,则必巫臣之幼小子也,当是夏姬所生。叔向尚娶申公巫臣与夏姬所生女,(见昭二十八年《传》及杨《注》。)而昭五年《传》见此女所生子杨石,则亦已成人。然考夏姬之年岁,宣十年其子征舒弑陈灵公而书于《经》,故杜《注》谓“征舒已为卿,年大”;又据成二《传》及昭二十八《传》,征舒之父非夏姬之初嫁夫,则夏姬之年,即若后世之早婚“十四为君妇”,十五死前夫,十六复嫁,十七而生征舒,亦当四十上下矣;成二年嫁申公巫臣而入晋,则又十年矣,夏姬盖已五十左右。则其生育之年亦促矣,且此其年之下限也。故刘向《列女传》遂谓“盖老而复壮者”,《西汉丛语》则曰“其年六十余矣,而能有孕”。要之,其生子生女当不过成十年。据昭二十八《传》,叔向娶巫臣与夏姬所生女为“平公强使取之,生伯石”。晋平公立于鲁襄十六年,则夏姬女嫁叔向必在此年或稍后,计其年,若成八年生,亦二十六七矣。《传》述其嫂称之为“姒”,杨《注》云:“夏姬女是弟妇,而其嫂称之为姒,明其年大于伯华之妻。”则亦在事理之中。若邢侯亦夏姬所生子,则当是叔向妻之兄,至昭十四年,亦已老矣,非血气方刚一怒而立杀二人之年岁也。且兄终弟及,虽亦有例,究非常制。故此邢侯,宜是邢伯之子。
是以申公巫臣有三子:邢伯、屈狐庸及邢蒯。狐庸仕吴,自当立氏,故以其父氏为氏而称屈狐庸。邢蒯奔齐后不可复以邢为称,故称申蒯,亦承其父称而明其所出;不亦以屈而以申为氏者,兄弟处二国,事二主,各各自立门户,则当别其氏。是亦春秋立氏之道,《左传》例亦多。而邢侯则邢伯之子而巫臣之孙也。
然则襄二十一年《传》叙晋栾盈之乱,范宣子杀栾盈之党有“申书”,或亦申公巫臣之子,因《传》文简略,杜亦无《注》,族系难明,不敢武断,惟因晋不见有申氏,故作此猜测之辞。
注:①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第一版《章太炎全集二》此文之下引号置于下句“邢侯”之下,误,以成二《传》无“故其子”句,此乃章氏推断之语。
②子革为郑穆公之孙,而骆宾基《金文新考·货币集下·释》云“楚右尹郑公子丹”,误以子革为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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