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话》里的十三『神技』

来学

若说学对联的“武功秘籍”，首推近代湖南慈利人吴恭亨的《对联话》一书。吴恭亨字悔晦，一生以游幕、教读为业，其撰写之《对联话》是民国年间的一部重要对联著作，收集了大量对联作品，并在评点之中渗透了自己对于对联创作的理念。通过研究《对联话》，我们可以看到吴恭亨推崇的多种对联作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将这些对联作法梳理出来，略加解读，希望大家可以有所收获。

虚写法

三都七姑山有七姑寺，予题联云：“大庇一方民，丛祠无恙；遍行九州雨，神女不归。”盖循七姑之名，望文生义法也。按，此为虚写法。

关于“七姑”的事实太少，于是作者从虚处写来：说“七姑”庇护一方百姓，而其“丛祠”还完好；她为民九州行雨，顾不上回家。望文生义，原意是只从字面牵强附会，不求确切了解词句的内容。这里意思是从“七姑”二字字面而生发出联语。这或许可以提供一些启发：当无话可说、无事可写，却还要说、还要写，甚至是必须说、必须写时，便可从“虚处”写来，“望文”而“生义”。

实诠法

旧题明土司吴君墓联云：“昔扰荆蛮，历汗马百战场，说分茅有九溪父老；今非明社，剩卧牛一抔土，问守冢到几叶儿孙。”按，此为实诠法。

上联写明代土司吴某，曾袭扰“荆蛮”，身经百战，到“分茅”（分封王侯）时却首先想到父老乡亲；下联说如今已经改朝换代，吴某仅剩一座墓葬，也不知道守墓的子孙到了第几代。卧牛，即牛眠之地，指卜葬的吉地。“实诠法”意指以写实为主，如实诠释。

压题法

作文有压题法，如以甲事衬出乙事，而自抬高身价是也。湘人某督学江苏，题金陵贡院联云：“吾道南来，的是濂溪正派；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彭刚直题金陵湖南会馆联云：“栋梁萃杞梓楩楠，带来衡岳春云，荫留吴地；支派溯沅湘资澧，分得洞庭秋月，照澈秦淮。”

此两联的作者都是湖南人，均以湖南衬托江苏，从而自抬身价。第一联说：我从湖南南下江苏，将周敦颐（濂溪）的理学正宗带到了这里；虽然江苏有“大江东去”的气势，但想来也不过是湘水的余波而已。此联题于金陵贡院，文字与所题之处也非常切合。第二联与第一联类似，上联说会馆的栋梁之才来自衡岳之地，庇护江苏，下联则说江苏的大江大河都是湘江资水的支流，带着洞庭湖的月色映照着秦淮河。压题发的特点是，用衬托、对比等手法，寻源析流，自抬身价。

抬题法

联云：“元龙币聘以来，泽被广陵，到此日青囊未烬；孟德头颅安在，烟消漳水，让先生碧血常新。”又云：“大儒以胞与为怀，小数得名，莫匪术耳；汉室有心腹之患，神针难救，岂非天哉？”出幅用压题法作抑笔，对幅用抬题法又作扬笔，神龙夭矫，不可方物。

抬题法其实就是先抑后扬的手法。第一联写从陈登（元龙）礼聘华佗之时，华佗的青囊之术便造福万民，下联则以曹操作对比，至今已不知曹操的头颅何在（华佗曾为曹操医头痛，也因此冤死），但华佗却一直为百姓传扬。第二联则将华佗的功绩由“医人”抬高至“医世”，叙述议论以外，饶有寄托。

暗射法

今有创为暗射法者，不用字面，单用本字故事，亦所谓异军特起者，录数首如下。一小宝云：“天下莫能破；楚国无以为。”一三声云：“杨柳乍眠还乍起；芭蕉宜雨不宜晴。”出幅实写“三”字，对幅衬托“声”字，工绝。一海门妓豆腐西施，曹缦卿赠联云：“研磨南国相思味；惭愧东家欲效人。”上句暗射豆腐，下句暗射西施，真是天衣无缝。一凤仙云：“到门不敢题凡鸟；谪居犹得近蓬莱。”一金凤，姚璧垣赠联云：“今我得此犹足霸；比卿于鸟亦非凡。”二均绾题字如活，姚作尤为以我驭题。一文媛媛联云：“王母从来呼小字；美人终古属双文。”案，下语绾衬灵妙，无中生有。一阿二联云：“孤影只输花第一；问名未到月初三。”以“一”“三”两文夹“二”字，呼之欲出，真文人慧业。

吴恭亨说：“赠妓联必嵌字者，所以约束思想也。”古人赠妓女之作，往往嵌其名字衍生成联，但另有一种写法，便是“暗射法”，不直接嵌字，而是名字背后的典故。上述几联均用此法，最有趣的当属赠“三声”联和赠“阿二”联。前者上联写“三”，化用“杨柳三眠”，下联写“声”，则化用了“雨打芭蕉”之声，意境幽深唯美。后者则将“二”字暗射得浑然天成，上联写“输花第一”，自然是“二”，下联写“未到初三”，自然也是“二”，用“一”“三”两字夹出“阿二”，难怪吴恭亨赞不绝口。其余数联也各有妙趣，读者不妨细细咀嚼，这里便不一一赘述了。

假借法

某氏拆字一联，亦具匠心，录之：“冻雨洒窗，东二点，西三点；切瓜分片，横七刀，竖八刀。”此盖所谓假借法也。

这是一副析字联，从汉字的形状着手，其中的“东”和“西”，原意是东方和西方，这里的意思是“东”字和“西”字；“二点”和“三点”，句子中指两点雨和三点雨，又借用为“两点水”和“三点水”两个偏旁，下联“切”和“分”的“横七刀”、“竖八刀”，也是类似的用法。“假借法”多用于拆字、双关等技巧对联。

加倍衬法

东莞袁督师崇焕祠，何耘劬联云：“天命有归，万里长城宜自坏；人心不死，千秋直道任公评。”按，怀宗杀袁崇焕为致亡之一端，联语微为鸣屈，出幅言天命归清，尤是加倍衬法。

加倍的意思，是指程度比原来深得多。此联的“加倍衬法”集中在上联：袁崇焕被杀，本身就是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而作者用“天命”来解释，认为明之亡、清之兴是定数，所以崇祯皇帝才会有自坏长城之举。这种手法是联语的表达更加激烈，也更容易引发读者的共鸣。

串作之法

俞曲园为皖人宦浙者题杭州安徽会馆联云：“游宦到钱塘，饮水思源，喜两浙东西，与歙浦江流相接；钟灵自灊岳，登高望远，问双峰南北，比皖公山色何如？”言浙不抛皖，言皖不抛浙，此八股家串作之法，然词条则雄壮丰蔚矣。

“串”是连贯、贯穿的意思，此联将安徽、浙江贯穿起来，分别照顾两地，极为切题。上联钱塘在浙江，歙浦在安徽，古人便有“歙浦钱塘一水通”之语。下联灊岳、皖公二山皆在安徽，但“双峰南北”一语也照顾到了浙江。写会馆的对联很多都会采用这种手法，不偏不倚、左右逢源。

大劈斧法

挽检察官之母联云：“举案梁鸿妻，截发陶侃母；书名刘向传，表德泷冈阡。”两方面硬诠，所谓大劈斧法也。

劈，意思是破开，将一个事物的两方面都能论述详细。此联写事主为人妻、为人母的两种角色，作为人妻“举案齐眉”（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作为人母“截发延宾”（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髲，卖得数斛米，斫诸屋柱，悉割半为薪，锉诸荐以为马草），照顾周全，论述得体。

狡狯手法

子章述某君挽宋遯初联云：“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谁铸成六州大错；不可说也，如可说也，自坏此万里长城。”按，上下幅首二句，仿佛逼教唆犯袁项城使之画供，文章家弄狡狯，此为上乘禅矣。

予近挽汪母某孺人联云：“丞相胡同，满素车白马；元家宾奠，悼荩箧金钗。”盖死者行事无闻，其讣告有丧居北京丞相胡同，故拉入之，亦弄狡狯之一手法也。

狡狯的意思是诡诈、机灵。第一联挽宋教仁，联语措辞很有分寸，“若或使之”、“如可说也”都是看似很委婉的说法，作者并不明说，但读者读后便知直指袁世凯，吴恭亨的评价非常生动。第二联因为死者没有什么可写之处，所以作者除了化用元稹悼亡的“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还将死者居丧之地写入联中。两联均不愧“狡狯”之评。

老树著花

武陵杨性农兵部彝珍挽以联云：“循吏传已无几人，得我公足光史册；名宦祠当置一席，令奕叶长奉馨香。”所谓老树着花无丑枝者。

东溪有贺徐涪似之父母六十生日联，予评以为老树之著花。联云：“而耄而耋而期颐，百年祝君子偕老；曰富曰寿曰好德，五福备古人所难。”

寿朱辑斋五十即送其行联云：“先我两年，后我四日；送君千里，愿君百康。”所谓老树著花者此是也。

梅尧臣诗云“老树着花无丑枝”，顾炎武诗云“老树春深更著花”，似乎便是吴恭亨“老树着花”“老树著花”之所本。虽然文字相似，但细分析二者似乎还是有所不同。前者更侧重技法，有“人书俱老”之意，赞美作者杨性农笔力雄深雅健。后者更侧重内容，均为贺寿之联，言做寿者老当益壮，犹如老树之上再开新花一般。当然，吴恭亨并未对此有更进一步的解说，以上所言是耶非耶，还需读者自辨。

不放松一步

伍某题武备学堂联云：“武有七德；备于一人。”按，是虽极纤小题目，作家出之，总不放松一步，必如此方可当一“作”字。

师又有赠逆旅主人联云：“不惜亲身穿犊鼻；解留只眼识鸢肩。”小题亦不放松，作法可贵。

这里的“不放松”，应是指对仗工整、内容切题，字字都能落到实处。前一联题为“武备”，上下联分嵌二字，且上联出自《左传》，下联出自《论语》，对仗又极工整，内容也与题目紧密相称，可谓“浑如铁铸”。后一联更多注重对仗的技巧，“身”与“眼”、“犊”与“鸢”、“鼻”与“肩”，小类对仗极工，且“犊鼻”为司马相如卖酒之典故，“鸢肩”为奸恶之貌，作为受赠者“逆旅主人”（旅馆店主），不但要亲身卖酒，还要与各种人物打交道，识别好人歹人，非常贴切。

宽题走窄路

题大庸县关庙联云：“下邑归东吴版图者六十年，论瑞纪天门，不闻俎豆馨香，奉祀虔修孙氏庙；此邦距西蜀边鄙间近一千里，问神迎社鼓，可趁交通便利，临歧小住汉官仪。”按，全首紧抱大庸立说，是为宽题走窄路，孙氏庙反跌，尤若振衣千仞冈。

胡君复代庄百俞挽蔡松如母杨太夫人联云：“佛说一尘一劫无量无边妙莲花化身，德门麟鸾代兴，亦复如是；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人海蛟鲸肆虐，母兮奈何。”扫尽谀颂，故走窄路，是为极用意之作。

“宽题”指题材宽泛，即可说的话比较多，可写的内容比较多；“走窄路”，指出其不意，专门不写这些宽泛的题材，而是从某一个较小的角度入手。这样做的好处，既容易抓住其他对象所不具备的独特之处，又更为切题，比大而不当、泛泛而谈高明。大庸关庙之联，似乎应该以关羽为主（关羽就属于“宽题”），但是作者偏偏不这么写，而是主写大庸，上联揶揄了一番东吴孙氏庙，下联则牵连西蜀，遥思炎汉。胡君复之联为挽联，但他不泛泛说逝者为人妻、为人母之事，也不泛泛说其如何贤惠、如何相夫教子，而是从佛教的“无量无边”、“大慈大悲”入手，既见新奇，又见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