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酱菜的味与道
丘脊梁
一直以为味道只是一种口感，或者只是一个词语，它的内部并没有过多的玄机与奥秘，直到在餐桌上与一种酱菜相遇，并随后进入它的纵深后，我才恍然大悟：这两个字并不是对食物简单的描述和评价，而是外在的物（味）与内在的理（道）深度的碰撞与交融。
酱菜是香菇酱，共三样，曰原味、曰香辣、曰牛肉。那天当朋友用小碟子盛了，像宝贝一样隆重地端上桌时，我对他此次家宴的档次和诚意深表怀疑。说实话，无论他吹得多么神奇和响亮，在我的认知与意识里，酱菜，终究只是酱菜。
但口腔和舌尖惊喜的感觉，很快就颠覆了我对一种食物的看法与态度。那碟黑褐色的原味酱，泛着微微的油光，还有淡淡的清香，似乎是从时间的深处款款走来。挑一筷子头小心地噙入口中，一股素雅的滋味渐渐就弥漫整个口腔，远山的雾霭、林木的芬芳、香菇的气息，全在味蕾上跳跃，那份本真、那份纯净、那种原味，让人感动与迷醉，而随后舌根涌上的甘甜与鲜香，更是让人感到生活的美好和韵味的悠长。香辣酱的模样显得泼辣而亮丽，就像一个穿着红衣服的漂亮村姑，与你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狭路相逢，她热烈而大胆的目光，让你不能回避、无处躲藏。它是火热的、浓烈的、艳丽的，尝一口，香、辣、咸、鲜复合的味道，就像闪电一般，飞快掠过你的舌尖，让你精神深处的某根神经瞬间酥麻，随之打开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尽情拥抱久远的记忆，那种期盼与渴望，使你欲罢不能。牛肉酱是一种低调的奢华，它看上去是如此朴素和沉静，而内里，却是那么丰富与厚实。牛肉粒、香菇丁，一动一静，一荤一素，恰到好处地完美结合，入口就能让你感受到缘的珍重和爱的醇浓，那份嚼头与坚劲，仿佛就像生活的广袤和人生的坚忍……这三份其貌不扬的香菇酱，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滋味，朋友的家宴菜品丰盛，且厨艺不俗，但这三个作为配角的小碟，竟成为当晚最受欢迎的对象。便想，最卑微的个体，如果能把事情做到极致，同样能使自己高贵起来，并理所当然地获得大家的尊重与热爱。酱菜如此，人亦如是。
我记下了这种酱菜的品牌：十三村。
十三村于我并不陌生，它是全省知名的老字号，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位于临湘边远小镇的厂子，居然能做出如此绝妙的美味。它的味的背后，藏有什么样的道呢？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春日，我和一帮文艺界的朋友结伴走进了十三村。企业的老板李国武手执喇叭，亲自解说，引领我们在厂区与历史中穿行。尽管只在这里待了短短几个小时，但我的眼、耳、鼻、舌，还有内心，已深刻而且清晰地感受到了香菇酱里浓郁的道——
在初选车间，隔着透明的玻璃墙，我看到了香菇酱最重要的原料——香菇。这些白色的花色的蘑菇，肉质肥厚，大小不一，跟我童年在山上采到的一模一样。一问，它们果然来自大山深处，而且全部是采用原木种植的天然方法，怪不得三种口味的香菇酱里，全都散发着香浓的香菇气息！任何一种食物，都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本味，这是自然的味道、真实的味道，只有选用道地的食材，尊重原本的真味，做出的食品才是最好的，这是制作食物的根本之道。但现在很多的食品，使用的原料是反季节蔬菜，里面有化肥、农药等，独独没了原生的本味，得依靠厚重的添加剂，来调整它们的口味，这样的产品，只能说是有味无道，甚至味都是虚假的、模糊的、浮华的。而十三村，显然在这个眼花缭乱的世界里，依然坚守着最为本真的道。
最让我震撼的是发酵车间——这个深藏于地下的防空洞，四通八达，成千上万只大大小小的陶制酱缸，整整齐齐地排成队伍，用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呈现出历史的厚重和传统的力量。李国武介绍，十三村的酱菜基本只用盐调味，所有的秘密全隐藏在这些古老的陶缸和工艺里——利用传统的方法和自然的发酵，把一缸缸香菇转化为餐中美味。它们看起来是如此简单，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机器轰鸣和人声鼎沸，需要的只是时间与安静。大道至简！我脑中不由自主跳出这四个字。是的，所有简单的东西都蕴含了道，真正的道并不复杂，如果轻视简单的东西，硬要自作聪明对它隆重加工、包装、打扮，就会背道而驰，离我们的追求越来越远。而简单的道，内涵又是无比的丰富，眼前这些最乡土、最通俗的陶缸，不单沉积了生活的滋味和民间的智慧，还包容了历史的烟云和文化的芬芳，更承载了关乎精神与价值的高深之道。
在生产厂区，我意外发现许多与酱菜无关的笑脸，这些放大的照片，是李国武拍摄的“万张笑脸”中的一部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笑得灿烂而幸福，而生产的工人们，也都像“笑脸”一样快乐和开心。我蓦然感到，这些发自内心的笑与快乐，原来与香菇酱紧密相连：用欢喜和快乐之心去制作食品，食品也就融入了欢快与明亮，味道当然会爽口、舒心。我还更加意外地从工人们口中获悉，他们的老板李国武至今没有小车，住的也是面积不大的旧房，而他扶贫济困捐赠出去的财物，已不知值多少豪车与豪宅。这个全国道德模范、全国劳动模范，如果这样做一年两年，那可能是作秀，但连续做了几十年，那就只能让人肃然起敬了！这真是一个充满仁义和爱心的人，这样的人牵头做出的食品，注定了会拥有非凡的品质，因为，爱是最好的调味品和保鲜剂，用爱做出的食物，滋味最鲜美，回味最长久。
……
我终于明白过来，十三村香菇酱的好味，原来是缘于它背后的道——纯真之道、简单之道、快乐之道、仁爱之道、诚信之道……味道真的不只是一个词语，它更是一种哲学与信仰。离开十三村时，我买了一大堆香菇酱带回去，准备送给亲友们——我想让更多的人在享受十三村美味的同时，能感受和传递他们的爱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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