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中隐蔽的心理描写

心理描写指的是对人物的思想活动和内心世界的描写，以求更好地展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和性格特征。叙述类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普遍采用这种手法，甚至还出现了以意识流动为主要表现方式的心理小说。在篇幅极为精短的古典诗歌中，这种笔法按理很难有用武之地，可是，中国古代诗人神机妙用，使巧写心理成了抒发思想感情突出诗歌艺术形象的一种重要的诗词笔法。不过，诗词中的心理描写毕竟与长篇叙述类文学不同，它往往通过对人物的言谈话语、肖像神态、行为动作的外部描写或景物的外化等手法来间接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不作直接的具体刻画。这种手法在散文中也有运用，中外评论家称之为隐蔽的心理描写（Closed psychological depiction）手法。

诗词创作中隐蔽的心理描写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这里就说说常见的几种。

一是心境物化，借自然景物来反映人物的内心活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表现唐玄宗李隆基于杨贵妃死后的孤凄难耐的心理时写道：“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霸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这段诗句就是借景物来引发唐玄宗对杨贵妃的深切思念的。先写白天的思念：看见芙蓉想到她，看见杨柳也想到她，“依旧”的景物引起他一年四季的不尽思念，“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庭院杂草无人除、满阶落叶没人扫。虽然没有直接描写唐玄宗的心理活动，但他的凄凉之心全部都在这些景物中得到了体现。到了晚上，唐玄宗更加思念杨贵妃，直至夜深了还“未成眠”。于是怪钟鼓迟迟不报更，恨长夜难明，即使是翡翠暖衾也觉得寒冷难耐了，甚至连屋顶上的瓦片霜华他也感觉到了冷意。这样写，不但能深刻揭示唐玄宗的心理活动，表现他对杨贵妃的深切思念，而且还能引发读者的广泛联想，反复咀嚼，使诗歌产生回味无穷的魅力。

二是通过细节刻画内心活动，如张籍的《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诗中通过托人捎带家信这件小事，抒发了诗人思念家人的深挚感情。这种思念之情集中表现在他担心自己没有在信中全面表达，行人就要出发了，他又打开看看还有什么没有说到。用这种细节表现心理显得格外生动。这种把深挚的亲情化为具体的动作的细节描写，也是诗歌中化虚为实的一种形式，很有感染力。又如明代毛铉的《幼女词》：“下床着新衣，初学小姑拜。低头羞见人，双手结裙带。”这首小诗写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穿上一套新衣服偷偷模仿新娘子拜天地。可是刚刚拜了一下就被人看到，以双手结裙带的细节动作表现她的害羞心理，写得生动形象，趣味横生，很富有生活气息。

三是用点染法来表现人物的心理变化，如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媚觅封侯。”《闺怨》这首诗写一个少妇思念外出丈夫的心理变化，首句点明少妇不知愁，接着写她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登楼赏景，当她看到杨柳枝头有了新绿时，心头不觉一颤，原来丈夫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最后，点明她教丈夫追求功名而深感后悔。这个深闺少妇的内心变化就在一个赏春的瞬间点染完成，写得紧凑而感人。有的诗写的不是瞬间的变化，而是某一件事、某一种经历改变了诗人（诗中主人公）的看法或情感思绪。贾岛的《渡桑干》：“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在远离故乡的并州已经客居十年，作者日夜都想回到咸阳。可是，现实并没有让他如愿，而且还让他到了比并州还更遥远的地方，这使他把并州当作自己的故乡了。“更渡”之事，“望并州”之举，表现了诗人长期思乡难归的痛苦无奈之情。

四是通过一种不切实际的假设来表现诗人的极度心理。如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鋩，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把己身化作千千万万散到所有的山头上是不可能的，但这样设想却反映他被贬到柳州时思念故乡的深切痛苦心情。陶渊明《闲情赋》中的“十愿”更是从多方面来设想：“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而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绵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以辍音。”不管是纯粹的写爱情，为了追求美女，想成为她的衣领、裳带、发泽、眉黛、莞席、丝履、身影、夜烛、竹扇、木桐等十种物，最终都不能如愿的深深遗憾，还是隐喻政治仕途的种种坎坷波折，甚或以追求美人的艰难比喻岁月的不可挽留，以及人生无奈之事不可避免等等，都深切表现了陶渊明那种苦苦追求的难言心理。这种曲折的 “十愿”难遂，体现了诗人为了实现一个目标锲而不舍、永不言弃的强烈的执着追求精神。

五是透过一层，从对方落笔来加倍表现自己的心思。由于古代社会交通状况不好，信息交流不便，离别诗写得很多，内容也很深刻。如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小诗不是直接写诗人对家乡兄弟的思念，而是从对方落笔，透过一层来表现自己的深切思念的。这就是说，诗人隐去自己对家乡兄弟的想念，而写自己想到家乡兄弟在想念自己，因此有加倍表现思念之效。这种写法在古代诗词中运用得很多。杜甫《月夜》中的“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白居易《邯郸冬至》中的“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李白《菩萨蛮》中的“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欧阳修《踏莎行》中的“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 等都是这种透过一层从对方落笔手法的巧妙运用。

六是通过梦境来间接反映内心活动。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此，梦也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活动。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梦中还乡与亡妻相逢，无言相对，只看到她在临窗梳妆，泪流满面，这正是借梦境说明诗人对已经离开人世十年的亡妻的死别之苦，忆念之深。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深夜躺在床上听到风雨声，就好像是置身于千军万马的沙场一般。诗人一心爱国，连做梦都骑着战马奔向冰天雪地的北方战场。还有“壮心自笑何时豁，梦绕梁州古战场”（《秋思》）“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楼上醉书》）等，冷酷的社会现实使得诗人在梦幻中寄托自己的报国思想，也就是说，这些梦思幻想都是诗人爱国思想的深刻表现，形象地表现了他的真实的心理活动。

七是以独白式的言语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如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要是早知道潮涨潮落有一定的时间，还不如嫁给迎风弄潮的年轻人。诗中通过这个女子的独白，表现了她对外出经商长期不归的丈夫的强烈不满，同时也反映了她对夫妻的幸福爱情生活的热烈向往之情。《千家诗》载晚唐诗人盖嘉运的《伊州歌》：“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诗三百首详析》题作《闺怨》，作者金昌绪）这首诗写的是闺人思夫之情，而作者却巧妙地从侧面落笔，写一个思妇自言自语想要去赶走黄莺，因为黄莺在窗前的枝头上啼叫惊醒了思妇的美梦，使她做不成与丈夫欢会之梦。这就把思妇的望夫心理表现的格外生动有趣，真是到了无理而有情的地步。众所皆知的板桥诗句“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也属于这一类的写法。

当然，诗歌也和其他文体相似，在具体的写作中，各种手法总是常常结合起来使用。和凝的《江城子》“竹里风生月上门。理秦筝，对云屏。轻拨朱弦，恐乱马嘶声。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约，大迟生！   斗转星移玉漏频。已三更，对栖莺。历历花间，似有马蹄声。含笑整衣开绣户，斜敛手，下阶迎。”词中写一个女子在夜间和她的情人相会的一个片断。夜深人静，女子一心等待的情人迟迟不见，她只好以“理秦筝，对云屏”来打发时间。可是，她刚拔动朱弦，就唯恐因为筝声而不能听到情人的马蹄声，这种心理表现非常丰富。结拍用独白的方式表达女子的怨情。后一首写三更之后，女子没有等到情人就对着“栖莺”出神，这时，“历历花间，似有马蹄声”，盼到了情人的马蹄声。结拍以一系列轻快动作，“含笑整衣开绣户，斜敛手，下阶迎”来表达她的内心喜悦之情。这里就不是单独使用某种手法来表现心理，而是把直接表现心理的“轻拨朱弦，恐乱马嘶声”和细节、动作、内心独白等间接描写心理的手法很好地结合起来，把人物的心理刻画得更加丰富多彩，深刻感人。

此外，诗人还常常利用两难情境来表现人物的矛盾心理。白居易的《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按照常理，在天寒地冻的季节，身上衣服单薄的人总是希望天气暖和，可是，如果天气真的转暖，那么卖炭老人的炭就不植钱了。为了自己的炭能卖个好价钱，身上衣服单薄的老汉希望天气更寒冷一点。元代姚燧的散曲《恁阑人·寄征衣》“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妄身千万难”等都属于这一类作品。思妇在寄征衣时更是左右为难。给丈夫寄衣服，担心他有足够的衣服保暖就不回来；要是不给他寄衣服，又担心他在外难以御寒。寄与不寄，都表现了思妇对丈夫的思念和爱抚之情。这种笔法对后世影响很大。今人很多的自由诗运用这种手法都取得很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