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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文小而其指大 举类迩而见义远
文字 〖    〗 )
在人物姓名上做文章是曹雪芹先生小说创作的一种趣向。诸如秦可卿即“情可亲”,卜世仁即“不是人”,甄英莲即“真应怜”,贾政即“贾正(经)”,葫芦僧即“糊涂僧”等,早已被人津津乐道。但是以上这些,老实说,虽然妙用了谐音双语,却无特别深厚蕴藉的内涵,对于曹雪芹,只能算小巧而已。《红楼梦》真正精致含蓄,引人入胜的人名构思,应数“三宝”,“三玉”。
我们看出入大观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凡姓名使用“宝”字的,只有三个——贾宝玉,薛宝钗,薛宝琴;凡姓名使用“玉”字的,也只有三个——贾宝玉,林黛玉,妙玉。从而形成了“三宝”、“三玉”这组以“宝玉”为中心的人名对称。
可以断言,“三宝”、“三玉”绝不是无心出岫的偶然巧合,也不是炫智斗巧的文字游戏。
其一,“宝”和“玉”,作为贾宝玉的名讳,它的含义大有讲究。粗按故事情节,贾宝玉的前身是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通灵顽石,“一落胞胎咀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就取名叫做‘宝玉’”。则“宝玉”的由来不过适应了人物幻形入世,衔玉而生的需要。然而《红楼梦》不是一览无余的作品,如果我们以为作者称贾宝玉为“宝玉”的用心仅在于此,那就未免浅尝辄止,低估了曹雪芹极善借助细行琐事渗透主观倾向的功力。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林黛玉笑道:
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这番话原是林妹妹破除宝哥哥悟道参禅的雅谑,也是作者为读者暗中传递的一把理解“宝玉”的钥匙。它一则告诉我们,“宝玉”一词并列着“至贵”和“至坚”这两个不同的意思;二则启发我们,解开了贾宝玉“何贵”、“何坚”的问题,也就明白了曹雪芹赋予“宝玉”的言外之旨。试加分析,贾宝玉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读书之族”,他的肩上曾经寄托着贾府荣宗耀祖,绵延富贵的厚望,他的脚下本来畅通着一条“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的前程,确是一位封建大家庭的“至贵者”。同时,贾宝玉鄙视功名利禄,讨厌孔门礼教,追求自主的爱情,向往自由的生活,最终以离家出走,和“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彻底决裂,又确是一位敢于反叛现实,对抗流俗的“至坚者”。据此,我们不难看出,“宝玉”的命名除了立足故事,着眼情节外,还含有作者以“宝”字象征贾宝玉显赫的门庭、仕途,以“玉”字象征贾宝玉高尚的人格、品操的意图。设使此说不诬,“宝玉”两字便因其特定的象征意义,在曹雪芹的人名辞典里占有举足轻重的份量,不会无缘无故地送予别人。
其二,“宝”和“玉”,作为薛宝钗、林黛玉等人的名讳,《红楼梦》也有耐人寻味的细节描写。第二十七回:
凤姐……又问名字,小红道:“原来叫‘红玉’,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小红了”。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一个“玉”字引得凤姐愤然作色,自然要令人想一想她的周围究竟什么人“你也‘玉’,我也‘玉’”。而这“讨人嫌的”“你也‘玉’,我也‘玉’”,其实只有两块“玉”即黛玉、妙玉。俗云: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则凤姐对黛、妙二人的不满也就溢于言表了。可见黛玉、妙玉的“玉”在人名设计上确有重要作用。第六十二回:
底下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便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作戏,指着自己的通灵玉说的,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字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
这件逢场作戏的小事寓意十分深刻。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而今她在众目睽睽的场合,居然拿自己的名字和宝玉的名字所共有的一个“宝”字射覆猜谜,应当说是举止失态了。这种失态实是她对和尚道士的话耿耿于怀,不由自主的表现。而由“宝”字引发的贾宝玉的议论,又处处影射了贾、薛婚姻,象“敲断玉钗红烛冷”即是婚姻破裂的不祥之兆。由此也可见“宝”和“玉”被运用于人物姓名当是作者的深思熟虑。
其三,“三宝”、“三玉”指称一位公子、四位小姐,中心突出,对称鲜明。而且,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是《红楼梦》爱情婚姻悲剧的三大主角,妙玉和薛宝琴也分别与上述三人,尤其是与贾宝玉存在着与众不同的内在联系。那么,考虑到曹雪芹赋于“宝”、“玉”二字的特定内涵及他突出“宝”、“玉”的细节描写,我们似能认定,“三宝”、“三玉”的形成是曹雪芹有意识地将贾宝玉的“宝玉”二字让四位姑娘一分为二的结果。
曹雪芹这种做法的根源在于特定的人物关系。换言之,“三宝”、“三玉”是曹雪芹为两组特定的人物关系精心设计的标志。
先说“三宝”。
联系薛宝钗、薛宝琴和贾宝玉的纽带是封建买办婚姻。其中,宝钗、宝玉是所谓“金玉良缘”,关系确然。须要说明的是宝钗的堂妹薛宝琴。《红楼梦》第五十回: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月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
这段闪闪烁烁,欲说还休的的媒妁之议指出了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即贾府的家长已经私下里拿宝琴、宝玉做了一番未遂的婚姻交易,假如宝琴不曾许配梅翰林家的少爷,则宝二奶奶的交椅恐怕非她莫属了。更要紧的是,这段插曲看起来轻描淡写,转瞬即逝,实际上对于贾宝玉爱情婚姻悲剧是非常及时,完全必要的。薛宝琴走进大观园是在第四十九回。在此之前,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问题以及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问题业已明朗。第二十八回,贾元春以贵妃之尊首先表态,她通过端午节赏赐礼物,公开冷落黛玉,抬举宝钗,露骨地为弟媳妇的人选划框框,定调调,以致引起了贾宝玉的疑心:“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也引起了林黛玉的怨恨:“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进而刺激了贾、林爱情的急剧发展。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话宝玉”,那“你放心”三字如轰雷掣电,道出了两人心里埋藏已久的海誓山盟。这样一来,贾元春固然为兄弟内定了薛宝钗,贾宝玉却不为所动,自己为自己内定了林黛玉。当此之时,由于贾氏家族还维持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荣,门庭衰落,后继无人的危机尚未严重,故而元春、贾母等人尽管垂青宝钗,总不免投鼠忌器,难于决断。薛宝琴正是在贾宝玉爱情婚姻悲剧的这种微妙的相持阶段,客居大观园,以她有似宝钗,胜似宝钗的风范赢得了贾母的欢心,触动了贾母想摆脱棘手的钗、黛矛盾,替宝玉另求家室的心机,招致了上引第五十回的询婚之举。从表面上看,贾母选中薛宝琴,不偏不倚地回避了宝玉、宝钗、黛玉之间的纠葛,但实际上,它使贾府中一班头脑精明的人立刻弄清了老祖宗平日最痛爱的林丫头原来并不是老祖宗未来的孙媳妇,未来的孙媳妇应当是薛宝琴一类性情平和、端庄贤淑的姑娘,而不会是林黛玉一类好胜要强、多愁善感的姑娘。因此,挑选薛宝琴,即意味着:否定了林黛玉,肯定了薛宝钗;否定了“木石前盟”,肯定了“金玉良缘”;否定了自由爱情,肯定了买办婚姻。于是,有感于薛宝琴和贾宝玉议而未遂的婚姻是后来包办贾宝玉、薛宝钗洞房花烛的前奏,薛宝琴这个人物是由贾宝玉、薛宝钗婚姻悲剧派生出来的人物;有感于婚姻问题是贾宝玉一生的主要问题之一,薛宝钗、薛宝琴的命运与贾宝玉的命运休戚相关;有感于贾、薛联姻的根本目的为着解决贾府后继无人、家道中衰的家庭危机,维持锦衣玉食、高马轩车的豪门生活,复兴贾府宠列公卿、炙手可热的贵族权势,曹雪芹便将贾宝玉那象征门庭、仕途的“宝”字分配给宝钗、宝琴,使“三宝”成为他们三人之间特有的买办婚姻关系的标志。
再说“三玉”。
联系林黛玉、妙玉和贾宝玉的纽带是自由爱情。其中,林黛玉、贾宝玉是所谓“木石前盟”,关系也是确然的。须要说明的是“槛外人”妙玉。《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透露了有女怀春的蛛丝马迹:
那妙玉便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又见妙玉另拿出两个杯来,……斟了一??遂与宝钗,……斟了一??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俗器了?”……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
按理,妙玉爱洁异常,她既然用另外的杯子招待宝钗、黛玉,也就应该用另外的杯子招待宝玉,何况男女有别,她和宝玉又过从甚疏,很少交往,则更应该郑重其事。但是她竟一反常态,斟以自己平日吃茶的绿玉斗,这就有自家人不见外的意思了。可惜宝玉不能领悟反说绿玉斗是个俗器,未免刺伤了她原来孤高的性格,加上在场的还有宝、黛二人,为洗刷嫌疑,她转而正颜厉色地说了番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但她的“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言辞和她刚刚斟以绿玉斗的亲昵举止相比,实在太不协调,致令欲盖弥彰,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印象。所以,第四十九回小姐们想讨栊翠庵的梅花,不派别人,单派宝玉,林黛玉还阻止李纨派人跟着,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遂点头道:“是”。可知大观园里那些敏感的女性已经窥破了妙玉偏爱宝玉的心曲。只不过由于妙玉的尼姑身份,宝玉浑然不觉,黛玉等亦不加防范罢了。到第八十七回,妙玉的一缕情思终于形诸声色:
(宝玉)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应,低了头,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脸上的颜色渐渐红晕起来。……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都要迷住。”宝玉道:“咦?倒要我来指引指引。如何?”
这里面,那渐渐的红晕不是情动于衷么?那痴痴的发问不是六神无主么?那“回去的路都快要迷住了”不是存心要宝玉送她回栊翠庵么?日有所感,夜有所思。“那妙玉忽然想起宝玉之言,不觉一阵耳热心跳,……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腾,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只得哭喊求救。”这场“坐禅寂走火入邪魔”,正是她栖身空门,系心尘世,眷恋宝玉,无法自恃的集中表现。在金陵十二钗中,除了林黛玉,还有谁象她一样打开过心灵深处的爱情天窗,忍受着无法实现的爱情痛苦的煎熬呢?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妙玉钟情宝玉,不是企羡宝玉“至贵”的地位,而是看中了宝玉的才情 与性格。第六十三回,宝玉拿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拜帖,请教和妙玉邻居十年且有半师之份,贪贱之交的邢岫烟:
岫烟听了宝玉的话,且只管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
邢岫烟先用眼光细细打量宝玉,尔后才说“怪不得”,显然认为妙玉喜欢宝玉的缘故在于宝玉的风神隽秀。但邢岫烟的看法只见其一,更深的一层倒是宝玉自己说中的:“因取了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所谓“有知识”,主要指人生态度。妙玉戴发修行,固出无奈,但她性格孤高,既入灵山,便对现实怀有本能的厌恶,听不得别人说出世不如入世,也容不得别人眼里的一丝怜悯和讥笑,把那荣华富贵,风冠霞披瞧得一钱不值。所以她常说:“文是庄子的好。”又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而贾宝玉则恰恰是一位唾弃仕途经济,爱读《庄子》、《五灯会元》,极知尊重妙玉,自认入世不如出世的人。因此,矫情违世,骨子里其实爱生活的妙玉,当她看厌了社会上一群群轻薄王孙,无赖纨裤,突然遇见了不同流俗的宝玉,其情就不能不为之一动了。然而她的寺院环境、尼姑身份及思想性格决定了她的爱情只能是无法表白的单方面相思,她从来没有得到也压根儿不指望得到丁点儿回报,丁点儿慰籍,她必须面对青灯古佛、清规戒律,竭力压抑和提防着内心情感的宣泄,将自己那种情不自禁的“断续寒砧断续风”似的爱,扼杀在极乐的净土里。因而比起林黛玉,她的精神世界唯具悲惨,她的爱情苦果唯具畸形和晦涩。称一称这枚苦果,其份量,足以映衬贾宝玉、林黛玉爱情悲剧的必然性:一方面,“灵台无计逃神矢”,生活于十八世纪的中国封建社会,凡具有叛逆素质和性爱要求的青年男女,无论入世如黛玉还是出世如妙玉,都不能不接受随着资本主义萌芽逐渐成长的以反现实、反传统为基本特征的自由爱情的影响;另一方面,“风雨如磐黯故园”,腐朽垂死的封建僵尸顽固地吞噬着男女之间一切新鲜、生动、美好的情感和自发、自主、自由的欢爱,黛玉的爱情被孔门礼教窒息于潇湘馆,恰如妙玉的爱情被佛门戒规埋葬于栊翠庵,都是那个不幸时代的深重罪孽。于是,鉴于妙玉爱情和贾、林爱情的共同的悲剧性质,鉴于爱情问题是贾宝玉一生的又一重大问题,鉴于妙玉爱宝玉和贾、林互亲互爱的先决条件是思想的契合,人品的倾慕,曹雪芹便将贾宝玉那象征人格、品操的“玉”字分配给黛玉、妙玉,使“三玉”成为他们三人之间特有的爱情关系的标志。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曹雪芹让四位姑娘平分“宝玉”的又一重要原因在于钗、琴和黛、妙是两种不同思想性格的人物。
薛宝钗、薛宝琴,从表面上看,一个端庄凝重,圆滑虚伪,一个年轻心热,天真活泼,似乎差距很大,但究其思想性格的本质,两人小异大同,都是合格的封建淑女。只是由于阅历深浅的差异,前者是一位已经成熟的封建淑女,后者是一位尚未成熟但必将成熟的封建淑女而已。首先,宝钗、宝琴皆博览群书,但都不受《西厢记》等“邪书”的感染,心甘情愿地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不爱宝玉甚至不满与宝玉完婚仍能毫无怨言地嫁给贾宝玉,另一个也能兴高采烈地来到京城等待和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公子聘定终身,足见她们深明封建礼教的大义,恪守封建婚姻的买办原则。其次,宝钗善于察颜观色,精通接人处世的决窍,故上下逢源,遍得人心,连心地鬼鬼崇崇、几乎对一切人都咬牙切齿的赵姨娘也说:“怨不得别人都说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而《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说薛宝琴:“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众姊妹都不是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气,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相敬异常。”可知宝琴小小年纪,心眼儿已细,城府也较有深度了。倘使她增加几年阅历,其人情的练达,世事的洞明,必不在宝钗之下。所以眼光犀利的探春感慨地说:“据我看来,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再者,宝钗热衷荣华富贵和名缰利锁,对现实的贵族生活,贵族前途充满信心,渴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故贾宝玉说她“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在这一点上,宝琴因为是个次要的人物,且有史湘云作了宝钗的同志,所以作者未作正面的描写,仅借诗词略加暗示。第五十回,薛宝琴《赋得红梅花》诗: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这首诗用“艳”、“竞奢华”、“红袖笛”、“瑶台种”等富丽的辞藻,堆砌出了一派雍容华贵的气象,曲折、含蓄地暗示了薛宝琴崇尚富贵的人生态度。第七十回,薛宝钗又有一篇以柳絮为题材的《西江月》词: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这首词以“声调悲壮”同林黛玉借柳絮咏身世的缠绵悱恻的《唐多令》形成鲜明对比,词中曰“汉苑”,曰“隋堤”,曰“事业”,表现了宝琴开阔的视野和“江山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兴亡之感;曰“几处”,曰“谁家”,则表现了薛宝琴居高临下怜世悯人的口吻,因而也曲折、含蓄地暗示了薛宝琴积极、乐观的生活信念和进取精神。而在《红楼梦》中,这种积极、乐观的生活信念、进取精神,和宝钗、湘云“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正志同道合。如此,曹雪芹将“至贵者宝”分予宝钗、宝琴,实是名实相符,顺理成章的了。
至于林黛玉和妙玉更是相似乃尔的少女。首先,黛玉、妙玉气质相似,才华相似。太虚幻境“红楼梦”曲子说黛玉“世外仙姝,阆苑仙葩”,说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可见二人在作者心里都是神仙般的姑娘。又第二回贾雨村说林黛玉“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第十七回,林之孝说妙玉“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连用三个“极”字,似也抵得上黛玉的不同凡人。其次,黛玉与妙玉身世相似,遭遇相似。她们两人都出身于读书仕宦之家,一个自幼多病,一个先天不足,两人父母后来也都双双亡故,都不得已寄身于贾府篱下,并且,结局都不好。一个是“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一个是“无瑕白玉遭泥陷”。心愿俱违,怨愤俱深。再者,黛玉、妙玉为人相似,品格相似。一个爱说就说,爱恼就恼,一个则“万人不入他的耳目”。黛玉看不起权贵,北静王的@③苓香念珠被她骂作“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妙玉也正是因为不喜奉迎,被“权势不容”。所以两人在大观园里都不讨众人喜欢。黛玉被说成爱挑刺耳,好使小性子的刻薄小姐,妙玉则更招人怨恨。第五十回,一向不肯得罪人的李纨也说:“可恨妙玉为人,我不理他。”甚至连宝玉房内的丫环也不把她当回事。第六十三回,宝玉发现了妙玉的拜帖,直跳起来,众人听了道:“我当是谁,大惊小怪,这也不值得”。诚所谓“好高人必妒,过洁世同嫌”了。此外,黛玉、妙玉都触犯了封建社会最森严的妇女禁区自由爱情,又都爱上了贵族阶级的不肖子孙贾宝玉。当然,黛玉、妙玉也有很大的悬殊。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儿,过着闺阁名嫒的生活。她感情热烈,爱诗,诗成了她的第二生命;爱琴,琴成了她的知心朋友。她多愁善感,桃花逐水,柳絮随风,都使她触景生情,黯然泣下。她有理想有憧憬,努力要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力霜剑严相逼”的现实世界中找到光明的出路,这出路就是纯洁的爱情。为此,她追求着,奋斗着,不惜用泪和血编织幸福。而妙玉是遁入空门的女尼,冷情苦寂地陪伴着木鱼、经卷,希望能在青灯照壁,冷雨敲窗的佛门胜地,免受凌辱,消除烦恼,因而养成了冷漠的感情,古僻的性格:她善于做诗却极少做诗,妙解音律却从不抚弦,喜爱春光却深居简出,向往爱情却又害怕爱情、禁锢爱情,比起林黛玉,正有一冷一热的差异。但是,这一冷一热,本无二致,都是她们面对凄风苦雨的环境力图保持“质本洁来还洁去”,即保持人格、尊严的方式方法,她们的形象也都是没落的封建时代受打击,受压迫而又不甘沉沦,敢于挣扎的妇女形象。如此,曹雪芹将“至坚者玉”赠予她们,实也是名实相符,顺理成章的了。
要之,“三宝”、“三玉”的人名设计,称文小而其指大,举类迩而见义远。讨论它,不仅有助于我们澄清“红学”研究的几个问题,也有助于我们细致、深入地探讨曹雪芹小说创作的艺术特点。
“三宝”、“三玉”十分清楚地说明了五位人物的主次,从属。贾宝玉是第一位,是中心。其余四位都因宝玉而生,为宝玉服务。其中,林黛玉、薛宝钗与贾宝玉三位一体密不可分,缺少了黛玉或缺少了宝钗,都会极大地损伤贾宝玉的典型形象,正如缺少了“玉”或“宝”就构不成“宝玉”一样。由此想到过去流行的“钗黛合一”论(即认为林黛玉、薛宝钗合成一个完整的女性),的确大错特错,“钗黛合一”的提法只有解释为宝钗、黛玉的命运合成贾宝玉的命运才是正确的。所谓“盖宝玉之‘了’皆由钗黛二人,当时有黛无钗则不至于‘了’,有钗无黛也不至于‘了’,既有钗黛,乃成其为‘好了’也”。(孙渠甫《石头记微言》)
“三宝”、“三玉”的对称是贾宝玉婚姻悲剧和爱情悲剧的对称,它清楚地说明了大观园中与宝玉有婚姻、爱情关系的四位小姐。由此想到过去流行的“金麒麟”一说(认为金麒麟暗示了湘云和宝玉的“金玉良缘”),似乎靠不住。《红楼梦》“真作假来假亦真,无原有是有非无”,曹雪芹描写史湘云的金麒麟,我认为当是作者故设疑阵,其目的是为贾、林爱情增加波澜,或者说是为黛玉考察宝玉增加一个事由。假如史湘云果真有“金玉”之志,那她全心全意地维护挂着金锁的薛宝钗却把无“金”无“锁”的林黛玉作为讽刺的对象,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三宝”、“三玉”的对称又是“至贵”和“至坚”的对称,它清楚地说明了曹雪芹对买办婚姻和自由爱情的主观褒贬,对薛家姊妹和黛玉、妙玉的主观褒贬。“至贵者宝”暗寓了揭露和讽刺,“至坚者玉”寄托了同情和赞美。由此想到前人说宝琴每以天真作结,说妙玉是一块没有积极意义的点缀栊翠庵的别致摆设,恐怕都不符合曹雪芹的本义初衷。推而广之,大观园之外的蒋玉菡能得到“玉”,夏金桂的心腹宝蟾能得到“宝”,也正反映了作者的态度:一是称许,一是鄙视。而大观园的丫环红玉所以改名小红,内里也包含着作者的看法。小红敢于和贾芸谈情说爱,在作者心里自然精神可嘉,然而她又是一个爱拣“高枝儿”飞的小势利眼,便和“玉”字格格不入了。故而始予之,终夺之。
“三宝”、“三玉”的人名设计是一代艺术大师曹雪芹于细微处见精神的极好范例。它的构思,从观念上说,当是受儒家名实论和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的影响;从技巧上说,当是受前代藏名称于诗句的“人名诗”,“药名诗”等谐隐诗体的启示;从审美趣味上说,当是受“对称”这一形式规律的潜移默化。
【作者】章必功
编辑: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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