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班精读课
演讲:关军
格雷厄姆·格林
《问题的核心》,格雷厄姆·格林 著
有杀人,有自杀,有走私,有贿赂,有监视,有背叛,有出轨,有伪装……在《问题的核心》里面,这些故事元素足以构成惊险、刺激或是狗血的通俗小说,作者足可以调动悬念设置、冲突设置,吊足读者的胃口。仅仅从这些元素来看,我们也很容易想到对于格林小说的一般性评价——严肃的通俗小说。
我却觉得,这部小说对情节的处理,与普通的通俗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为了对真正的主题有所凸显而不是造成损害,我看到的是作者的一些反情节的处理。
这个主题,涉及人的善恶纠结,与一个天主教信徒的人性挣扎有关,但根本上讲,它与每个人的人性拷问有关。
两年前读过此书,前几天重读,依旧能感觉到那种被紧紧抓住的感受。
通常,以情节取胜的小说不会有这种效果。事实上,即使你第一次阅读此书,只要稍稍用心,就会发现,作者没有刻意制造什么悬念,也没有渲染或强化矛盾冲突。读到斯考比去救助那个海难中苟活的女子,大略猜得出,他们之间会发展出恋情——因为作者在前面对斯考比的性格和处境,做了足够的铺垫,作者并不希望在叙事中有什么大的“意外”降临。让读者预感到可能的结局,期待去验证,这是小说的一个基本驱动力。
再有,仆人阿里将面临的谋杀,读者与斯考比几乎是同一时间预感到了。
还有更明显的例子,可以看出作者对情节的弱化处理——当这位警官去医生那里询问心绞痛的情况,就已经预示了主人公对自杀的处心积虑。以这里为标记,全书还有接近一半的故事未展开,而斯考比的死,无疑是最核心的“情节”,它却成了事先张扬的自杀,作者如此早地公布结局,接下来,读者有很长一段时间目睹人物走向自我毁灭。这有点类似于戏剧中常用的间离手法(区别在于,斯考比对自己的处境及结局,大体知道),悲剧在众所周知的情境下一点点演进,会增强围观者的无力感,增强悲剧情绪,揭示某种必然命运。
我们会因为预知了主人公的命运,而对后半本书提不起兴趣吗?我肯定不会。那些深爱这部小说的人们,也不会。
在我看来,引人入胜的故事有几种类型,有的题材足够新奇刺激,比如盗墓、黑社会,离我们的现实足够远;有的题材靠神奇的想象力,比如科幻、穿越,离现实更远;还有,就是具备足够的悬疑和冲突,比如犯罪、侦探小说,多数好莱坞电影;另外一种稍微特别,就是故事人物唤起了阅读者的某种情感,要么是同情,要么是认同,要么是其他共情模式,你不由自主随着人物的悲欢而悲欢。
共情的前提。一,觉得共情对象与自己有某些重要的共同点,二,对共情对象的某种品质或性格特征有深切的认同。
阅读完差不多前三个章节,我就产生了与斯考比的共情。事实上,我没有宗教信仰,没有海外工作经历,也没有婚姻困境,与这个人的人生几乎毫无相似之处。但是,在最深层的意义上,我和他面对近似的人性的纠结。
在生活中,我也自认为很有道德感,很在意是否辜负别人,信守做出的承诺。但是,还是有一些时候,我伤害了我更不应该伤害的人。比如我曾在农村与留守儿童生活了几个月,原本想仅仅通过观察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但是为了写出真正呈现“真问题”的非虚构作品,我还是一个一个去揭孩子们的隐痛,并像斯考比一样,为此陷入深深的不安。
所谓的文学,以我的粗浅理解,就是观照人之为人的共同处境,共同命运,还原人性的复杂,让我们得以认识自身。从这一点来说,格雷厄姆格林是我最为推崇的作家之一,他是呈现人性的大师。
反情节,并非完全不依照故事的脉络推进。在作者设计的这部“内心戏”(姑且这么称呼吧),一切由家庭内的怜悯开始(后来也浮现了更早的起因,就是女儿的死带来的复杂心态),斯考比一次一次做出选择,它们呈现出因果关系,并且共同形成了不断拉紧的绞索。直到最后,把情绪推向绝望。
如前面所说,作者不去刻意强化表面的情节元素,不去设计和设置外在冲突,如果把《问题的核心》归类为以情节而著称的小说,那么我想,它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情节,而是心理意义上的情节。我,一个读者,一个与斯考比某种程度相近的人,随着作者的内心经历一次次起伏,欢愉短暂,煎熬漫长,然后,在宗教的陪伴(也是折磨)下,一步步走向必然的命运。
事实上,多数的所谓严肃小说,不都是以这样的方式俘获读者吗?只不过格林显得更独特一些,他个人的丰富经历,使得他的小说很“像”通俗小说。当然,也仅仅是“像”而已,作者并不是故意要包裹一件通俗的外衣,来招揽读者。
应该说,读这本小说,有另一种意义上的“阅读期待”——如你所知道的,主人公的几乎每一次怜悯,都会招致个人的不幸。被不断拖向更深的泥沼。对妻子的感情,对船长的怜悯,对伤者的关切,都是如此。每当斯考比在小说里动了恻隐之心,我都要想,新的灾难又要来了,它会是什么呢?
前面说的是宏观意义的情节,或反情节。在具体的故事推进过程中,我想,格林的手法与电影有许多相近之处。
在格林的小说中,他主要采用的是画面感强的情境描写,以及人物对话,也有一定比例的动作描写。关于电影式的富于镜头感的情境描写,我们看一下小说的开头——
有色彩,有声音,有质感,有细节呈现,各种感官被充分调动起来。我们和初临小镇的威尔逊一样,膝盖顶着栏杆(我甚至感受到栏杆的坚硬和潮湿传递到自己的膝盖上),快速领略这里的气氛。
在第一章,我们也能看到一些视角的切换,有时我感觉自己就是那只秃鹫,飞越屋顶,俯瞰故事发生的小城,这也是很有镜头感的写法。第二章写斯考比出场,也都是人物在场景移动,充满画面感(一会儿我会展示)。
而在段落与章节之间,作者深得蒙太奇手法的精髓,往往直接由画面或人物动作切入另一场景或单元,不用多余的小说语言过渡,却并不觉得突兀。在不同人物、不同场景的快速转换中,阅读的节奏被带得很快,即使作者不刻意设置冲突,也不会觉得拖沓。
格林的几乎每一部小说,都被改编成了影视作品,除了题材上大多涉及谍战、意外死亡的原因,也与他的写作方式不无关系吧。大量的对话、动作与画面描写,加之自如的场景切换,都像是天然具备了剧本的基因。
在《问题的核心》后面三分之一部分,作者的写法有所改变,采用了更明显的上帝视角,尤其是大量的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为的是凸显斯考比的挣扎。我不知道是否有比这个更高明的手法,但仅就个人趣味而言,我觉得后面的心理描写太多、太细了,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整篇小说,基本是以斯考比的一步步绝望为主线,并没有明显的副线。但是,作者采用了多角度叙事的切换,这不仅是单纯追求视角的丰富、新鲜,我想,它也有益于间离效果的形成,不同人物的动作共同作用于斯考比,把悲剧烘托得更具有悲剧色彩。
我不是很确定,反讽是否也属于情节的话题。不过很多时候,结构、手法与情节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比如我前面说到的间离,既是一种戏剧结构,又何尝不是情节的展开模式呢。
在《问题的核心》中,我试着去探讨几种反讽的运用。
第一种反讽,语言本身的反讽,也是最基本的修辞意义的反讽。它与情节的关系不是很大,就不具体分析了。
第二种反讽,就是事态的发展与人物的愿望之间构成的反讽。
这种所求非所得、所得非所求的情况,小说中比比皆是。与妻子的关系,是比较典型的部分。不妨摘录一小段——
他疲倦、凄凉地想,以后我一定要做得更好。
以后——令人悲哀的就在这个“以后”。是说蝴蝶在寻爱的过程中都要死掉吗?人可不是这样。人是要承担后果的。责任同负疚,都要他承担。他发过誓,要使露易丝幸福,而今他却又承担下另外一个与他的誓言矛盾的责任。
在小说中,有太多时候,斯考比都生活在这样的矛盾之中,生活在人性与道德感对自己的捉弄当中。
还要一个我难忘的情景反讽,出现在小说末尾,斯考比那么处心积虑,伪装死亡真相,却那么简单地败露了。所谓求仁而不能得仁,人生尽头最大的悲哀。
他以为知道做了太多为妻子着想的努力,最终,妻子并没有领会这些,她对于丈夫的感情变成了这样——
“真是奇怪,”露易丝说,“现在他人不在了,我谈论他一点也感不到有什么拘束。我确实还是爱他的,威尔逊,我确实是爱他的,但是他现在好像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至于那个情人,更是很快就移情别恋了。
第三种反讽,是命运反讽。
比如说,人与环境的反差。小说的第一个章节,就通过威尔逊、哈里斯的对话交代了这个殖民地口岸恶劣的现实生存环境,接着,善良、尽职、有自我操守的警官出现了。
我当时就想,他与这个环境将发生激烈的冲突吧。环境那么恶劣,充满了流言、猜忌、背叛和利用,而在整个故事进行中,主人公斯考比却如同唯一一个不知情的人,想做一个合乎教义的教徒,一个好人。
此外,还有双重人格或矛盾人格的反差。一方面,斯考比是有自省意识的,他知道自己不断犯下罪错,良心不安(那些不具备这种道德感的人,应该就没有这种内心煎熬吧),另一方面,斯考比又是自欺的,他觉得自己是虔诚的,是悲悯的,意识不到宗教律令与人的本性存在着天然的冲突。这些也贯穿整部小说,构成总体上的反讽结构。
这些反讽本身所具有的张力,推进着情节的发展,推进着我们对主题、对人物的理解。
这个故事的写作有一个花絮,就是写完第一章之后,作者写不下去了,他犹豫,要把威尔逊作为主人公,还是斯考比。最终的选择是后者。从一些特征上看,威尔逊更像作者本人,但是我相信,最终完成的人物,一定是与格林完成了某种心灵上的共振的。
我大略了解的情况是,格林与妻子薇薇安一直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这或许与他的天主教信徒的身份有关。而他与情人凯瑟琳之间,既有过情感的热烈燃烧,也有纠结、不愉快的漫长后续。那么,写斯考比的时候,那种令人心动的自我折磨,是否也有作者自身的影子?
可以鼓掌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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